章钟文向来手脚快,想到了就去做。他将章鼎文交给爹娘看着,自己跑去寻媒婆去。章家两个小子向来讨喜,媒婆一听见说章鼎文要讨媳妇,都将脸笑得如同花儿一般,取来一堆儿纸来给他看,上头都是生辰八字之类。水乡的女子就属媒婆最有学问,除了麻将牌上的字,也总认得子丑寅卯的。
章钟文想总得弟弟喜欢才成,留下了几个看来不错的,打算带回去给章鼎文看。半路上却被一个漂亮的男子拦下,横眉竖目的问他,章鼎文在哪里。
章钟文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心里奇怪,他什么时候认得这样一个人物了?又觉得眼熟,终于想起来原来是那叫织翠的戏子,当下脸色就不好看,也竖起了眉毛,冷道:“怎么,还来找舍弟?不都跟你家老板说了么,舍弟穷得很,没什么能叫你挂记的。”
织翠是被宠惯的,哪见过这样不知好歹的人?双手往腰里一插,声音比他还冷:“你眼睛是白长了好看,瞧不见的么?分明是我家老板挂记他,做什么说我?我问你,那家伙在哪里?”
章钟文管他是谁,眉头一皱就要绕过他,却被织翠一把拉住。回头一看,那人一双美目含怒,就是生气也好看得紧,怪不得叫那傻弟弟心心念念。章钟文拂开他的手,扬了扬手里的纸卷,嗤笑道:“我不管是谁,反正舍弟即将成亲,别有不识相的来捣乱就好。”
织翠看他倨傲的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一把揪住他的袖子,骂道:“把人家心骗走了,自己却去成亲?你好良心!”
章钟文看着他,口气也终于软了下来,轻声道:“舍弟是个男子,令班主也是男子,终究是不好在一起的。我这样说你总明白了罢?”
织翠愣了愣,放了手,哼道:“借口。”
章钟文苦笑不已,怎么是借口,这个理由还不充足么?
织翠恨恨的瞪他一眼,跺着脚转身就走,走了几步忽然回头,朝他喊道:“我一定叫老板来劫亲,绝不让那家伙成婚!”
章钟文扑哧一笑,这小子,却也不像普通戏子那样惹人厌么。
章鼎文被他爹娘跟兄长好好的看起来了,又被塞上一堆姑娘的生辰八字叫他自己挑选。按说这已经算是迁就他的了,谁家爹娘会让儿子自己挑媳妇。可是章鼎文却还是开心不起来,对着媒婆们乱七八糟的笔迹发呆,现在那骗子在做什么呢?
怎么这么多日子过去,还是不来寻他?
却不知,这几日张簇晴来了许多次,都叫章钟文拦了下来。张簇晴敬他是章鼎文的兄长,怎么也不好硬闯。法术自然有,可又怕章鼎文见了不高兴,也没敢用,只是一日一日上门候着。
织翠自然也跟着来的。他对章鼎文没什么兴趣,一来就揪着章钟文吵架,弄得每日点心铺子门前都有好些看客,来瞧那漂亮的台柱跟人拌嘴的模样,弄得章家生意都没法做。
88.戏班子 七
这样过了好几日,章钟文好容易觑了个空带着章鼎文一道出了门。李巷有位老太太要做寿,这家孩子孝顺,知道老太太喜欢章家的点心,专程请章家兄弟来做寿桃寿糕。章钟文原本不喜欢这样的差事,此刻却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拉着章鼎文提前两天就去了。
可是一到李家,兄弟两个就傻了眼。李家老太太还喜欢听戏,他儿子就将张家班请来了。这算什么,冤家路窄?
章鼎文远远的望见张簇晴跟主人说话,慌慌张张的就躲进了灶间。但是张簇晴早就看见,匆匆了结了谈话就来找他。厨房不小,可也就这么点地方,章鼎文能躲到哪里去?
张簇晴看着缩在灶台后面扭头不肯看他的章鼎文,叹了口气,缓缓道:“鼎文,我晓得你气我,其实我也气我自己。你就听我两句话,我说完就走,好不好?”
章鼎文等他往下说,可张簇晴还真等他回话,只得哼一声算是首肯。张簇晴笑起来,轻轻的说:“我初见你,就上了心,心心念念的要见你。可你一双眼睛都黏在织翠身上,我能怎么办?我自然也想告诉你,我的班子里都是人偶,可是你要多伤心。一拖再拖,就铸成大错了。鼎文,你能原谅我么?”
章鼎文其实早就不气他,只是下不来台而已。对织翠的感情是什么,这几日被他哥哥一点拨,也多少明白了一些,如今也不再想着他了。可是这个骗子,如何能轻易饶他。想见他又拉不下脸,只能自顾自的生闷气。张簇晴这几句话是真的说到他心眼儿里去了,如今就等他多说几句好听的,就可以原谅啦。
章鼎文喜滋滋的打着如意算盘,这男人叫他掉了这许多眼泪,少不得要他花许多口水才能原谅了。
张簇晴细细瞧他脸色,心中一块大石头终于放下,靠近几步一句一句的哄他。章鼎文快二十了,其实也还像个孩子呢。
章鼎文被他几句好话讲得心头熨熨帖帖,可脸上还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张簇晴轻轻一笑,过去将他轻轻圈进怀里,把脸埋进他肩窝,叹息道:“你要如何才能原谅我呢?”
章鼎文心里乱跳,一句原谅险些就讲出了口。转念又觉得太便宜他,嘴巴一撅,佯装生气。
就是张簇晴也不禁在心底叹气,这小子,看着一幅大大咧咧的样子,却是比小姐还难哄。可是脸上是万万不敢表现出来,只好细细想着什么话能将他哄开心。
忽的外头传来惊呼声,一眨眼就见主人家慌慌张张的跑进来,一脸惊恐。章鼎文一下子将张簇晴推开,转过身去兀自脸红,可张簇晴看出了不对,连声问道:“怎么了?提前了么?”
主人家一张脸青红交错,拉着他的衣袖大呼:“快!快!老太太她……她不对了!”
张簇晴闻言一愣,对章鼎文打个手势要他好好呆着,转身就往外走,急切道:“怎么回事,不是说是媳妇么?”
那主人比他还急,哭丧着脸道:“我本以为是她,不想原来是我娘!”
章鼎文听不懂,满腹好奇。虽则张簇晴叫他乖乖呆着,可他怎么会是听话的主,悄悄地就跟在后头一起来到堂屋里,却见屋里那原本好好在太师椅上坐着的老太太站到了八仙桌上,一身暗红的新衣裳都撕了好几个口子,面上更是狰狞,手里举着一个烛台四下乱挥。
章鼎文定睛一看,险些唬出魂去,那老太太身后拖着一条油亮的尾巴!
张簇晴几步走到桌前,皱眉道:“你这鼬鼠精,怎来作怪!还不快将老夫人的身体还来!”
那鼬鼠精桀桀怪笑,拿烛台向他一指,恨道:“你原不是和尚道士,怎来管这闲事?滚开!”
张簇晴见那烛台锋利的尖儿上已是红的,眉头一皱,眼睛四下一扫,就见好几个人都被伤着了,横七竖八的倒着。就是他带来的几个人偶戏子也有捂着胳膊腿的。他这些人偶除了唱戏,降妖伏魔也是好手,不想在这满脸皱纹的老太太手下吃了亏。
张簇晴一向指挥人偶做事,自己其实一点功夫也没有,见这精怪这般厉害,也是暗自心惊。自然不好流露出来,只是挺着胸笑道:“小小妖精,还犯得上和尚道士来?我一个小小的戏子就能将你拿下,你信是不信?”
那鼬鼠精狠狠的笑着,双手一挥,四处写满寿字的帐幔就着了火。张簇晴大惊,他的人偶怎么打也不会死,就算成了碎片,拼起来就好,可就是惧火。都是木头做的,叫火一烧,哪里还能有命在?张簇晴暗暗念诀儿,就见天花板上无端的洒下水来,倒也将火压灭了些许。可那火着实厉害,才小了些又忽的旺起来,将桌子椅子都烧着了。
张簇晴将全副心神都放在念诀儿施法上,连火苗儿舔着了他的衣裳也顾不上了。
章鼎文一看,吓得脸色惨白,想也不想就合身扑上,将张簇晴扑到地上滚了好几圈终于将火压灭。可这么一来张簇晴心神一散,水势小了,火势就大了起来。人尚且能逃窜,可那些人偶一见火就像是老鼠见了猫,一步也挪不了。
张簇晴心里大急,又怕伤了章鼎文,将他扑在身下,大喝一声“来!”终于几个能力强些的人偶靠了过来,纷纷往那鼬鼠精身上扑去。鼬鼠精不想他这样子犹能反坑,一时不察就被束住了手脚,不能再施法防火。
可是火势已大,就算不再施法,也难以控制了。
织翠是人偶里最厉害的,瞧见自家老板力量不济了,一咬牙,揪住鼬鼠精的尾巴一扯。他原本只是想这样牵制住她,不想这尾巴竟然就是鼬鼠精的命门,歪打正着,就将那鼬鼠一把从老太太身体里揪了出来,狠狠的往地上一掼,再念一个诀儿,终于再不能动。
织翠抬头一看,撒下来的水渐渐少了,可还有许多人困在火场里,那章钟文也在,心里着急,拖着已经被火烧残了半边的身体往墙角扑去,将章钟文拉了出来,又召集还能动的人偶一起召唤水来。
张簇晴见火势稍有控制,心中稍定,凝神静气,终于唤出一阵大雨来,把火渐渐全扑灭了。章鼎文还被他护在臂弯里,此时惊魂稍定,迷迷糊糊的看着因为脱力而脸色惨白的张簇晴,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
张簇晴清点一下,人伤着不少,所幸没有致命的。可是人偶就不妙了,烧毁了小半不说,还将织翠这个最得力的烧了个半残,此刻已是心智全无,呆呆的抱着章钟文靠在墙边。
张簇晴招呼乡邻来收拾残局,自己带着章鼎文在废墟下一点一点的寻找已经撑不住化回人偶模样的张家班。章鼎文见张簇晴脸色难看,也不敢说话,他递来一个就小心接了收进怀里,一路走到织翠跟章钟文身边,看见自家兄长悠悠醒转,忍着泪水把半张脸都焦黑了的织翠抱起来,织翠这才仿佛松了口气似的,缩成了巴掌大小。
主人家拿来银钱谢张簇晴,直说这些年这鼬鼠精害的全家苦不堪言,如今终于解脱。张簇晴也只是淡淡一笑,抱紧了章鼎文,没拿银子就走了。
章鼎文看着他的侧脸,心头一软,轻轻的道:“簇晴,原来你在做这样的事,是我错怪你了。”
张簇晴朝他勉强笑了笑,道:“那,原谅我了?”
章鼎文点点头,脸红红的也不好意思说话。
张簇晴却笑了起来,将他紧紧抱住,笑道:“太好了!这场火也算及时。”
章鼎文一愣,推开他,嗔道:“你手下的人偶都这样了,你还笑得出来?”
张簇晴狡黠的一笑,神神秘秘的指了指正托着织翠发呆的章钟文道:“我那些人偶,其他就只是空壳子,烧了一个大不了再做一个,不碍的。只有织翠是真的有了自己灵智的,要麻烦一些,可看你哥哥那样……也不必担心了。”
章鼎文傻傻的啊一声,终于回过味儿来,恨恨的叫道:“簇晴!原来你这副伤心的样子全是在骗我!你这个骗子!我不原谅你了!”
张簇晴见他又竖起浑身的刺,嘿嘿的一笑,将他揽进怀里,抬手就摘了面具。章鼎文一看就傻了,织翠?
不对,只是跟织翠一模一样的脸。
张簇晴看他傻傻是样子,笑着轻轻的在他脸颊上一吻,笑道:“我一直不愿意教你看见,就是怕你一见这张脸就想起织翠。他原本就是我按着自己的模样做的。”
章鼎文是真傻了。他也猜过张簇晴到底是什么样子,可是先入为主,一向以为必是难看无比的,可他不仅好看,而且还是织翠的样子……不对,应该说,是织翠跟他一样好看。
章钟文以前就说过,章鼎文只是喜欢上了织翠的脸而已,对张簇晴却是真喜欢这个人的。现在真正喜欢的人也有了最喜欢的面容,叫章鼎文只觉得在做梦。何况这样的眉眼在张簇晴脸上居然有了不同的风情,比织翠更叫他心动。
章鼎文傻呆呆的看着他,不禁越靠越近,终于被张簇晴一把抱进了怀里。
他就晓得,章鼎文这小子还是抵抗不住这张脸,虽则心底还是有些小小疙瘩,不过,能得到心上人主动投怀送抱,也就不算什么了。
89.端午 上
端午原本不是水乡节庆,可是中原习俗如此,自然不能免俗,每逢五月初五,大人小孩还是不免要五彩丝带披挂起来,家家门上都插着菖蒲艾草,户户都煮鸭蛋粽子。
屈原是何许人也,除了读书人也只有几个老人家还晓得,小孩子家家,端午不就是系五彩绳儿吃鸭蛋粽子么。龙舟竞渡是没有的,外乡人来不免诧异,可是再瞧瞧温和清静的水乡人,也就明白了,有谁见过黛玉舞剑,西施奔马?
可是孩子们是不管的,竖起鼻子闻一闻,那街街巷巷里满溢的粽叶儿香气,可不比书本上那枯燥的黑团团可爱。
青子今年十三,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如今这单薄的肩膀已经是一家人的支柱。爹爹走了也有些年头了,青子早忘了怎样做一个孩子,每日里娘和妹妹的口粮都是他用这副肩膀背来的,沉重的米袋子压弯了腰,用力抽抽鼻子,袋子里那大米的清香,已有多少日子不曾进过肚子了呀。
娘在家里做什么好吃的呢,青子将米袋子往上扛了扛,来不及抹去的汗水顺着黑瘦的脸淌下来,落在泥地里,留下一个黑乎乎的印子。不用猜,还是山芋煮野菜罢,那东西不错,便宜,也饱肚子。
可是今儿是端午,端午没了粽子,还能算是端午么。
青子不晓得屈原是谁,只记得在他还小的时候,爹爹会在这一天带粽叶儿回来,一家子坐在院子里包粽子。米缸里总还是半满的,也有屋梁下悬着的几截儿香肠跟火腿可以塞进粽叶儿里头去。水乡人家爱吃甜,可是粽子里却塞着肉。
可是爹爹去了,葬礼上头一次见面的叔叔带走了一个小盒子,娘抱着青子和妹妹哭了一场,就从那小院子里搬走了,在这黑洞洞的巷子深处一住就是五六年。青子不大明白为何忽然就吃不上饱饭也穿不上新衣了,可是娘那双幽深的眼叫他无法开口问,拍拍胸脯说,娘,今天起,我就是家里的男子汉了。
可是做了五六年男子汉的青子,也不过十三罢了。
青子卸下最后一包米,从掌柜手里接了这一日的工钱,默默的往家里走去。满街都是粽叶的清香,青子肚子里一阵闹腾。他停下来吸了口气,将裤带子束紧了,加快了步子。
米行离家不远,穿过两条巷子再过一座桥,往里一转就到。桥堍下就是米行老板的家,三进三出的院子,面街背河,从小桥上常能看见穿白衣的三公子在水榭上饮茶念书。
好歹是富户人家的孩子,就算是偏房所生,也是一身光鲜。人家都说,米行的李老板那一屋子的妻子儿子能唱上好几台的戏,可就只有这一个还有些样子,娘是小妾又如何,瞧着罢,迟早将那米虫哥哥踩下去。
青子一向不喜欢这样的话,那样好似仙人一般的三公子,怎会做那样腌臜的事?那双手,分明是只好端茶翻书的。
今日那三公子不在,也是,这样的节庆自然忙得紧,就是他这样一个打打短工的也较平日晚了不少时间才下工,何况是那半个老板。青子摸摸胸口,有些空,却也不晓得是怎么个心思。肚子也是空着的,空的发疼,连着心也一道了么。
青子远远看见李老板邻家窗台上放着个篮子,里头有见棱见角的几个深绿的物件。青子喉头一动,那不是粽子么。
要是能吃到嘴里,那是一件多美的事。
青子真不想做贼偷的,可是饿得狠了,眼里除了那几个饱满的粽子就什么也不剩下了。长身体的孩子,顿顿山芋哪里能够。
青子心里暗道,就拿一个,一个,不会有谁发现的。蹑手蹑脚的从小桥上翻身而下,沿着栏杆爬到那户人家后门,青子心跳如雷,抖着手抓过一个就往怀里塞。可是哪里还抓得稳,哐铛一声就摔了篮子。屋里人听到动静走出来,门一开就看见青子正手忙脚乱的拾篮子。
主人家眉头一竖,骂道:“好个小贼,光天化日的就来偷东西!”
青子吓得浑身一抖,好容易捡起来的几个粽子又落回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