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外人走了,平福按住胸口松了口气,重新向宋玄禛行礼后,说:「陛下,胡太医早在寿延宫等您回来,且早朝将至,寝宫的侍者都快要回来了,请陛下速随奴才回宫。」
宋玄禛颔首回应,刚随平福迈开步子走了几步,才发现自己追不上平福的步伐。他吸了口气加紧脚步,却任他如何努力还是力有不逮,身子还冒了一身虚汗。
「我扶你慢慢走吧。」匡顗伸出手来,但宋玄禛不如刚才大方地扶上他的手,摇了摇头,又继续努力迈步前行。
平福闻言回首,宋玄禛察觉他的视线抬眼一望,羞怯之情油然而生。平福的心窝犹如被人捏着一样,再看向匡顗,却见他低叹一声,拦在宋玄禛面前屈膝把他整个人横抱入怀。
宋玄禛挣扎反抗,平福见状正想上前阻止匡顗越礼之举,但还未走近,瞥见匡顗在宋玄禛耳边低语,后见宋玄禛赧然躲在匡顗的怀里。
匡顗大步来至平福身旁,笑说:「快走吧,平福公公。」
平福低眉点头,在晦明无人的道上躩步回宫。
刚入殿门,便见胡宜顼站在圆桌前恭迎圣驾。他睨了匡顗一眼,上前让宋玄禛搀扶落地,平福匆匆忙忙放下灯笼,与胡宜顼左右相扶宋玄禛沐浴更衣,剩下匡顗一人站在前殿。
平福替宋玄禛褪下衣衫,看见他遍身红印,脸蛋也不禁随之通红。宋玄禛见他如此也不免腼腆,双臂不自觉在身前遮遮掩掩,悄声说:「朕洗过了……更衣便好。」
胡宜顼见二人尴尬,遂从屏风后走出来,平福让出位置让他先看宋玄禛身上的状况。正当他想请宋玄禛躺下一看身下的情况,宋玄禛立时会意拉上衣襟说:「不用看了,朕没事。」
「那么,请陛下让臣把脉。」
宋玄禛听罢乖乖伸手,静诊过后,胡宜顼敛手点头,淡说:「请陛下更衣过后服药,臣在外等候。」
平福待胡宜顼离去,才替宋玄禛换下一身白衣。宋玄禛看着平福站在面前替自己系上腰带,他从未看过平福脸上挂着如此难过的表情,他不是没见过平福哭,但看着这表情不禁让他觉得自己做了一件错事。
「平福……」
「奴才说过,只要陛下喜欢,平福不会讨厌匡将军的。」
平福系紧腰带的手微微颤抖,他本以为这闻不可察的抖动绝不可能让宋玄禛知道,但他却不知泫然欲泣的样子出卖了他。
匡顗看见胡宜顼从寝室走出来,二人对视了好一会儿,但谁也没有开口。胡宜顼走到圆桌前打开药箱取出纸笔和一个精致的小木盒,随手写了几笔之后把东西交给匡顗,细说:「这是为陛下特制的膏药,有助伤处愈合,亦可事前涂抹,避免裂伤。上面写了用法,请将军细看。」
匡顗看见对方认真的神情霎时有点哭笑不得,尴尬之下,他终接下胡宜顼手上的方子和膏药,分别收进袖袋和前襟。瞥见太医院独有的梅花暗纹纸,他忆起今早从宋玄禛衣袖落下的东西,正欲启齿探问,一阵甜腻的异香从寝室飘出,转目望去,看见宋玄禛身穿一身黄袍与平福缓步而出,他脸色飞红地看了他几眼,暗里执拳,牵起一个温柔的笑容上前搀扶眼前的一国之君,曼陀罗的事只好暂时搁下。
自此日起,匡顗不时陪伴在宋玄禛身边,寿延宫的侍者对匡顗夜归早至甚至彻夜不归见惯不怪,守在寿延宫外的宫人任谁都没有猜测二人的关系,与平福一同守在门前的侍者更是不敢胡乱臆测。
朝中各臣除了忙于本职,对匡顗所探的情报也为之着紧。匡顗返国半月,留在逖国的使节终派人快马传报,指逖国专使即将随其访尧。大臣闻讯揣测来意,但始终想不出所以然,固只能按兵不动,暂且顺应对方的意思。
可是过了月馀,立冬已至,乃不见使节踪影。宋玄禛派亲卫查探,回报指逖国专使看来有意阻延大队到城都之路,每经过一个城镇定必住上一晚,中午才起程到下个城镇。如此一来,一行人整整花了一个半月才抵城都。
寒风砭骨,霜降莹莹。迎使之事也准备妥当,宋玄禛料得日后政务繁忙,故抽空到敬淑宫与俞暄儿见面。
夫妻多日不见,宋玄禛也不知原来俞暄儿的肚子已大了那么多,乍看之下,就如把衣裳揉成一团塞进去似的。他像孩子看见新玩意般惊喜好奇的眼神扶起向他行礼的俞暄儿,战战兢兢问:「朕可以摸一下吗?」
「当然可以。」俞暄儿婉丽一笑,牵起宋玄禛的手放在腹上。
圆滑温暖的触感像暖炉似的,慢慢把宋玄禛冰冷的手烘暖起来。俞暄儿捉住他的手游移片会,倏然停在腹底,一下一下蹬动打在宋玄禛的手心。他惊愕地看了看俞暄儿,感到若重若轻的动作缓缓在掌心游走跳动。
俞暄儿露出比方才更柔美甜腻的笑容,彷佛怕惊扰腹中的孩儿轻声说:「皇儿跟父皇请安呢。」
宋玄禛喜极一笑,顿时蹲下身去贴耳细听腹中的动静,俞暄儿也不及阻止他低身下去,正想随之跪下,却被宋玄禛眼明手快拦下。
「皇儿在动呢,爱妃,你说他会否是个活泼的孩子?」
「会的,皇儿都趁陛下不在时顽皮,常常在肚子里翻筋斗。」
宋玄禛闻言黯然,难得一见的笑容也渐渐敛下。他起身捉紧俞暄儿的手,愧疚说:「朕很自私……对你,对皇儿——」
「陛下。」俞暄儿收紧小手阻止他续说下去,她细叹一声,垂睫道:「这八年来,陛下对臣妾宠爱有加,陛下的经历臣妾亦清楚不过。臣妾只望陛下能随心所欲生活,自私不自私……又有何重要?」
「暄儿……」
「陛下该走了,他在等您吧?」
宋玄禛脸上一红,白皙的肌肤把那羞红的脸颊更显红润通透,俞暄儿见了也不好意思起来。宋玄禛凑身搂住她,在她耳边低喃一句,便垂首走出宫殿。
一直在殿中侍候的尔遐见宋玄禛离去,立刻放下毕恭毕敬的样子跑到俞暄儿身边扶她坐下。虽然她对二人的对话有听没懂,但至少知道宋玄禛在主子面前自认理亏,对他附耳对主子说的话更是大有兴趣,可是她如何竖起耳朵,也听不清宋玄禛说了什么。
她端了杯茶给俞暄儿,待她喝了一口安然而坐,登时趁机弯身问:「娘娘,陛下刚才跟你说什么?」
俞暄儿抬手轻戳尔遐的前额,只报以淡淡一笑,不作多说。
霜雪披琼林,暗香卧蓬园。
白雾间兰息,青丝垂龙肩。
路经雪静寂寂的蓬清园,宋玄禛在道上驻足细看,秋色如金的树影一下子换成霜白如雪之景,他嘘气眨目,低说:「你们退下,朕想在蓬清园走走。」
「可是天寒地冻,陛下的身子——」
「退下吧。」宋玄禛皱眉不悦,广袖一挥,迳自负手往蓬清园走去。
小石道上凝了一层薄霜,每踏足前行,冰裂的声音便从脚下传来,清脆悦耳。沿路走上石艮桥,瞥见风渊湖早已结冰,数片枯黄破碎的叶子躺在青透的冰上,凄冷惨寂,无人问津。
驻足遥望,只手扶桥,冰石的冷透入手心,掌下的薄冰丝毫没有因人温而融。身后的丁香已披雪垂霜,身旁已无佳人入怀而和,他自知不能贪求两者兼得,但无穷无尽的愧疚日日夜夜折磨他,谴责他。
多年来,无论君臣都称赞他是贤才,极具君王之势,所有美言都压在他身上,他亦因此警惕自己为人处事要贤明冷静。
可是一个匡顗,打乱了他全盘心思。他想放手,不停告诫自己不能接近他,但每每看见他的笑容,他便随之失去一向的冷静,越想疏远,越发接近。
一时随心行事,梦醒回首一望,瞥见俞暄儿身怀六甲,为夫竟不单没有加予照顾,还与他人苟且,他恨自己违背昔日对她的誓言,恨自己忘记对她的承诺。
他曾想狠下心来与匡顗切断关系,却没想到正视过自己的心意后,才知道舍弃一个人是何等困难之事。
自古君王三宫六苑,佳丽三千,后宫妃嫔男女成群。尧国君王只纳女子为妃,但素有几位还是有男子相伴。历代以来,唯独宋玄禛年过二十仍只纳一妃。以历代尧王为例,年至弱冠已有数十佳丽,向来只有女子无缘见得龙颜老死宫中,并无后宫空虚之说。
自幼先帝与太后等人便教导他,要成为一个能统领江山的贤君除了治国有道,还要肩负延续宋氏血脉之责。任凭国君有多贤能,若无一儿继承己位,他所做的一切只是徒然。他当时颔首明了,朝长辈所说为此努力。
多一个匡顗不算什么,可是愧对俞暄儿的心不停在体内扩大,他怕得不敢正视自己的妻子,他害怕尧国命脉就此断送在他手上,他担忧辜负先帝与大臣立对自己的期望。
闭目深叹,寒风吹不散他的愁绪,忧恼如霜雪般凝于心坎。暖意从后而来,挡住严酷的冷风入体刺骨,氅裘细软的触感轻拂他的手,犹如温柔地请他张开双眼。
湖面冰如明镜,映出旁人之貌。同一处地方,同一个位置,他们再次并肩而立,可是彼此多了一层感情。
转首望去,他仍对他掀起悦目的笑容。宋玄禛拉了拉身上的氅裘,刚披上来的氅裘不可能如此温暖,定是有人一路把它抱在怀中过来才会如此暖和。
匡顗回首看见只有平福在远处守着,并无他人,便放胆地牵起宋玄禛的双手放近嘴边,吹了一口热气进去用自己的双手握住,笑说:「冷得手都冰了,这样很快和暖起来。」
宋玄禛抿唇低首,就是这个笑容,这些关心,令他不能决然推开这双手,让他陷入愧疚与恐惧之中。
「怎么了?担心明天专使入宫之事?」
宋玄禛摆首回应,静默片晌,低语:「朕独占了你和暄儿的关爱,明明朕不值拥有这么多……暄儿知道朕和你的事,但她不说,还成全朕的任性,朕……朕何以面对她,何以面对她腹中的皇儿?」
匡顗轻叹垂肩,放开双手,边替他把氅裘裹得更加严实,边说:「匡顗一日为将,不到陛下革职那日也不会离开,但若陛下想臣从此远离,臣会谨遵陛下之意。」
宋玄禛抬首抓紧他的前臂,意攘心劳,不舍之情尽显脸上。匡顗回握他的手臂,苦笑说:「可是,臣不想放开陛下。」
匡顗藉自己背对走道而把宋玄禛一拥入怀,轻轻抚拍他的背,细说:「陛下何须为此独愁?论自私,匡顗为守候在陛下身边而背弃俞将军多年教诲,负义忘恩,但匡顗不悔。」
他稍稍放开双臂,让宋玄禛对上他的视线,带笑续说:「这是匡顗自己选的。」
宋玄禛垂睫微颤,眼眶温热灼目,夺眶滑过冰冷的脸庞,驱走身上的寒冷、融化冰封多年的心锁。匡顗低头轻吻他的前额,拭去颊上的泪痕,轻偎低傍道:「天冷了,回去吧。」
宋玄禛轻掐匡顗的手,摇了摇头,说:「多陪朕一阵子。」
匡顗见他意决望向风渊湖,便只好应了他的意思,在袂下牵着彼此的手,暖意从手心传开,击退了孤寂的冷。
平福眼里满是忧心看向石艮桥,心急匡顗为何还不带宋玄禛回来,也不知二人在寒风下谈什么。他想起昔日宋玄禛在寒天下多待一刻也会遍体冰冷,回到寝宫换下衣裳、喝过姜汤也迟迟不见暖和,若就此下去,隔天便染上风寒发热不起。
当他正想上前请宋玄禛回宫,却被从转角而来的脚步声引去注意,瞥首一看,来人正是太后与一众懿慈宫的侍者。
平福顿足俯首,太后打量他一眼,认出前方的侍者正是平福,自然左右观望寻找儿子的身影。她走到平福身边驻足远望,看见宋玄禛与他人比肩站在石艮桥上,不禁生疑。作为宋玄禛的亲娘,她深知儿子不喜与人太过亲近,若非至亲,他定必与人相隔数步之距,此情此景,她还是初次看见。
「那人是谁?」太后依然看着宋玄禛,平淡如水般向平福提出疑问。
平福稍稍瞟向石艮桥一眼,张嘴迟疑半会,才道:「回太后,那是匡将军,匡顗。」
「嗯……是他啊,哀家还未见过他呢。」太后悠然一笑,走过平福身边喃喃说:「哀家也好久没邀臣下品茗了。」
莲步生轻风,暗香随风扬。
平福不敢抬头偷看太后,抿紧嘴巴欠身恭送太后离去。他曾有想过把匡顗的事告诉太后,待她好好惩治匡顗,但到时候又会如何?宋玄禛会拼死相救,哀伤痛心。而且匡顗待他有如亲弟,他又岂可因一时之气加害于他?
待一行人远去,平福狠狠扇了自己一记,他想不到自己竟如刚入宫的小太监一样心存阴谋加害他人。看向二人,只盼此事永远藏于深宫深处,不损宋玄禛多年贤主之声。
第二十二章
晨光如金,霜映日华。
鸟戛鼓翮,人声缉缉。
宋玄禛端坐在大殿的龙椅上定睛看着大开的殿门,目不斜视,不理座下众臣为难相觑的脸色,也不听他们低声私语的声音。
武官个个挺身而立,严阵以待,眼光不时偷瞄殿外的情况,彷佛身后将有猛兽来袭,处处提防。文官频频扭肩转首,怨声细言,但又不敢造次。最后还是宋曷沉不住气,回头狠瞪他们一记,才渐渐噤声下来,俯首静待。
「逖国专使觐见——」一声高喊,众人皆撇首看向殿门。
公公为尧国使节之首与两名逖国专使引路,把人带到殿中,公公便向宋玄禛欠身退下。众人对尧国使节之首钟甫然并不陌生,他处事圆滑、能言善辩的才能可说是全国皆晓,但此时的他却少了往常自信满满之貌,当他看见宋玄禛的一刹,甚至不难察觉他如获大赦般松了口气。
看向他身后的男子,两人皆身穿异国服饰,外衣色彩虽暗,但绣有繁丽神秘的花纹。站在钟甫然旁边的专使更衣冠赫奕,看来正是专使之首。他垂肩的辫子用一个雕功精细的金环扣住,另一边耳垂戴了一只耳环,前额则绑了一条皮革头绳,末端垂着数颗宝石,随着他左顾右盼细细轻敲他的脸庞。
宋曷挑眉看着那人,不悦地低咳一声,鄙夷的目光转投到钟甫然身上。钟甫然被他一瞪立时不敢耽迟,回头在男子耳边细说几句。
男子回过神来,边听边点头,脸上的笑意越发欢愉。他抬首直视宋玄禛,眼里满是好奇之馀,还隐约带有戏谑之色。不待钟甫然说完,他横手推开钟甫然,拱手向宋玄禛说:「逖国专使袁碧虚,参见陛下。」
袁碧虚身旁的男子不如他直视宋玄禛,那人拱手低首,一尽面圣之礼,只是没有开口说辞。宋玄禛虽见袁碧虚并无确切尽礼,但他不想在此等小事上计较,颔首抬袖,说:「专使请起。」
袁碧虚只是笑了笑,没有谢主,没有回避,依然昂首直视座上的宋玄禛。倏然,他像是想起什么似的,转首向钟甫然说:「忘了告诉你我会说尧语,麻烦你帮帮我的随行,他倒是一句都听不懂。」
钟甫然还因他方才突然道出尧语而目瞪口呆,百官之中,不知谁忍俊不禁,窃笑的声音渐渐零星响起。钟甫然气得咬牙,但碍于身分和场合也不好发作,只好吞声走到随行身旁,忍受群臣的低笑。
袁碧虚环视左右,目光终停驻在匡顗身上。他得意一笑,缓缓走到匡顗面前,一手叉腰,一手指着他说:「我知道你,你是匡顗,打败阿伊济的小兵。」
武将看见他用那副轻蔑的嘴脸称他们敬仰的大将军为小兵,恨不得上前与他一拼,可看见匡顗从容不迫的样子,只好攥拳静观其变。
「正是,不知专使有何指教?」匡顗客气浅笑,抱拳问。
袁碧虚呵呵笑了几声,眼神忽然变得如虎睨般锐利,但笑意依然说:「没,只是月前我在都门看见你,奇怪啊……不知阁下到逖国是探亲还是探报呢?」
朝上百官一怔,皆纷纷看向匡顗屏息静待他的回答,宋玄禛正欲替他开口解围,便听见匡顗带笑回应:「匡顗与弟失散,陛下与不少朝中大臣亦是知晓。上月匡顗得关外兄弟告知,贵国都门有位与舍弟同龄且早年与家人失散之人,故特向陛下请示,私访贵国。」
「喔,那你不妨把令弟的名字告之,待我日后返国替你留意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