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梓阳定会护司徒周全。”梓阳认真对墨道。
他伸手抚触我脸庞,半晌,终于同意:
“席万千老奸巨猾,你事事小心,稍有不对劲立即回返,不可迟疑。”
脸颊轻轻蹭了蹭他的手心,我笑道:
“我知道的。你等着我。”
下颌微含,他牵着我向前走去,梓阳在身后默默跟随。
“何时学会吹笛?”忽然他问。
“本来不会,但师父说这支短笛自捡到我时就在我的襁褓中,”轻轻笑了下,望着手中墨黑的笛身,“想来他是骗我了,这一定是娘的遗物。不过,无人寂寞时我会拿出来练一练,说也奇怪,像是天生就知道如何吹奏般,只是技艺普通而已。”
“你幼时也许听你娘吹过,所以记忆深处知晓如何吹奏。”
“或许吧。也多亏我记得,否则翠波湖边无法全身而出。”
“柳无颜能够将内力化为琴音用作武器,其修为已到达高深莫测的境界,若日后成为敌人,必会是最棘手的一个。”
湖边柳无颜以琴音击倒丛中手下,令梓阳印象深刻。
“岐城一役他已介入,相当于对天下表明了晓月宫的立场,若日后反悔是否会为对方接受也要思量再三才可决定,我想他不会。”
柳无颜确实神秘,轻易相助究竟是否因为我当日出言相激也未可知,不过他已涉足墨的大业之途,也不是说悔就可以悔的。
所谓牵一发动全局,晓月宫一出即相助暗堡,立场鲜明,他身为宫主就算反悔另做打算,也要细细考虑周全才行。
“虽然如此,但也需堤防,毕竟他……”
“梓阳。暂且如此罢,目前如何拿下迭杨和古雅是首要问题。”墨打断梓阳,对无颜是否值得信任的事情日后再议。
“我会尽力探得两城的布防。”向他保证。
他却摆手,“此事已有人在做,两城之中暗堡的眼线虽不似牛毛,但也不容小觊。你只专心做你的事情就可。”
望着他严肃的面容,心中暖意融融,希望此行不负所托,能够还他、还自己一个清白。
第三十八章:重逢
出发那日曾到柳无颜暂居的院中辞行,谁知院门紧闭,问过方知天未亮时他已启程回晓月宫,想是宫中有要事。
从冒平到迭杨骑马要两天一夜,自此开始便是深入天麓皇朝的中心地带。我和梓阳乔装一番,扮作两个中年外地商人通过城门处的检查进入城中。
迭杨城中熙熙攘攘,人流往来不绝,自我们与朝廷开战以来,各保皇派以及依附朝廷生存的富贾客商皆收拢外围的贸易,向连域周边靠近,形成外围以岐城、冒平、威城等,内里则是迭杨、古雅、段宗逸三个儿子守卫的十二座城池和连域,形成了环绕包围的格局。
此时天色尚早,虽然墨事先给了我城中探子的联络暗号及地点,但为安全考虑,不到迫不得已决不能冒着暴露的危险联系他们。所以我们并不急于找寻席府所在,而是先到城中茶舍酒肆,此种地方是各种消息的源头,说不定会有意外的收获。
城中最繁华的酒楼当属“雁岚楼”,虽然才是清晨,但在此饮茶休憩的人不在少数。跟着伙计来到二楼,挑一处可俯望一楼的座位落座,随意点了几样早点,一壶清茶,静静等待。
“还是迭杨城中惬意啊!”一楼正中座位上的一珠光宝气的中年男子喝着茶对对面之人感叹。
“若不是我早早准备了从威城逃出来,此时恐怕已被家中那帮佃户谋财害命了!”另一人立即附和。
“区区乌合,怎能与皇朝兵马抗衡?待他们惨败,我一定活剥了他们的皮!!”中年男子目露凶光,咬牙切齿道。
头皮发紧,强按下想要立即杀死他的念头。这些人就像盘踞在天麓皇朝这棵大树上的藤蔓密密麻麻,腐蚀着天下的根本,如今两方开战,最根本的原由还是这些人过于残忍苛薄对待靠天靠地吃饭的佃户们,逼得民反。
待墨掌管天下之时,还需认真思量如何对付这股无耻腐败的暗流。
“若像你一般对待农户们,即使他们这次失败,但仍会有第二次、第三次!”
门外朝阳晨雾中走入一人,蓝衫依旧,风姿卓绝,只是俊美的容颜上勃发的怒火。
我猛地一抖,险些抑制不住喉中的呼喊!
相远!!
“你!!”那两人更加暴怒,刚要发作,但看清说话之人后,立即换了一副谄媚的嘴脸起身俯首。
“原来是席少侠。失敬失敬!”
相远怒容未退,冷哼一声,不理会地朝角落一张空桌走去。
“小二!快给席少侠上好茶好菜,算在我账上!”那中年男子转头吆喝着,一边走向相远。
“我不习惯别人付帐,况且我与你无甚交情,何必献殷勤?”相远冷笑,瞟一眼对方,抬手拦住欲坐下的两人。
他还是记忆中的他,并非甘愿助纣为虐,看来守城确是席万千一人之意!
那两人见他几次三番不领情,面上一沉,怒道:
“若无我们资助,朝廷怎有源源不断的补给给你们席家?别不识好歹!”
“咔嚓!”
相远面前的乌木方桌瞬间嘣碎,木渣四散飞溅,划破两人的衣衫。
“管好自己的嘴!否则下次碎的不只是木头!”
收回掌气,他未看吓得抖如筛糠的那两人,起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梓阳,你先回客栈等我。”匆匆交待他几句,起身追着相远而去。
身边人亦步亦趋紧紧跟随,我转头看他,不是要他先回去等我么?
“我不会放你一人涉险。”他坚持。
也罢,于是我们远远尾随前面的蓝色身影,他并没有回席府,而是转道往城中一处偏僻破落的巷堂中。
一边跟随,一边打量四周萧索的景色,枯树老鸦,渺无人迹的巷子一眼望不到尽头,两旁的破屋烂瓦早已无人居住,积满寂寥无限。
不知他为何到此,也只有悄悄跟着。
忽然他闪身进入左手一间屋子,不见人影,我快步上前,到门边探头向内张望,但见荒草满地,蛛网交结,说不出的荒凉破旧。
正回头示意梓阳,忽觉身后一道劲风,已被人抓住双肩拖入门中!
熟悉的温暖,厚实的胸膛,有力的臂膀,悦耳但此刻却充满危险的质问:
“为何跟踪我!”
口被他捂住,后仰起头看他不曾改变的美好,心中百感交集,一时不能言语。
见我只愣愣看他,美目中浮起疑惑,意识到是自己乔装后未被认出,刚要开口言明,只见门外寒光忽现,梓阳的短刀已向他袭来。
相远挟着我向后退开,于院中空地站定,右手瞬息间已锁住我咽喉。
“不想他死,就停手!”
短短一招中,他已看出梓阳刚刚一刺不过是虚张声势,意在逼退他而救我。
握刀的手紧了紧,终于放下,星目中隐不去的担心,我对他轻轻笑了一下,要他放心。
见梓阳不再近身,相远将我咽喉处的手放下,但左手仍然扣住我右腕上的脉门,沉声道:
“究竟有何目的,如实说来!”
话音刚落,他突然低头愕然看我,接着快速提起左手轻按我腕处。
一切皆在瞬间,我和梓阳不明所以时,他已一把将我拥入怀中,紧得仿若令我窒息。
“萩儿!我的萩儿……”呢喃的无限温柔,像是从他心底溢出,已经咀嚼过无数次。
“相远……你好吗?”他认出我了,埋在他温暖的怀中,眸中热意缓缓流泻。
院中寂静,只有彼此的呼吸浮动。
良久,他稍稍放开我,无双的面容上仍难掩激动。手掌抚上我湿意连连的面颊,一寸一寸轻轻流连,紧紧梭巡我的棕色眼眸中尽是痴迷。
“司徒!”梓阳将我拽回身边,面无表情地迎向相远立时沉冷的脸色。
“他的人?”相远看着他,问的却是我。
“嗯,他叫梓阳,随身保护我。”
“凭他?”他冷哼,眸色转柔对我道,“既到了这里,一切有我。”
“我们还有要事,自己行动方便些。”梓阳提醒我。
微微蹙眉,他今日是怎么了?自刚刚开始就一直针对相远,不复以往的冷静淡然。
相远终于被他激怒,张扬的怒气挟带内劲令四周尘埃渐起,本就萧索的气氛更加阴冷。
“相远!”我轻甩开梓阳拽住我的手臂,走到他面前,急道,“他并无恶意!”
见我焦急,他狠狠瞪沉默的梓阳,揽过我。
“刚刚无意中为你把脉,你脉象不同以往……”
怕他说出我的身体因为练功而有所损耗,急忙打断他:
“不说这些。你何时到的这里?”
他顿了顿,答道:
“我知你在帮他,但祖父的意愿无法违抗,我……”
了解地安慰,“你不用对我解释,难道我还不懂你的心?只是,如今立场不同,若能化干戈为玉帛岂不两全其美?”
闻言他叹息道,“我何尝没有劝过祖父,如今段氏皇朝已然分崩离析,何必逆向人心成为众矢之的?可是……”
他不用再说我也猜到,席万千有自己的打算,断没有听进这番劝说。
但求问心无愧的雪英世家,如今为了一人私欲,被拖入滚滚浊流之中,可悲呵!
“听墨说,当日你为了我,跪求你的祖父……”心中这份感激和歉疚无法表达。
“只要你快乐,我也会快乐……无论你在谁的身边。”
一片苍夷颓败之中,唯有他的眼眸明亮如秋水,情深若幽潭,被他如此款款注视,实不知要如何回报这份情意。
“远哥哥……我们都有自己的命,无论何时都不要把别人的快乐当作自己的。”
“萩儿不是别人。”
他对我的心意自小便开始,多年已过,为了找寻我翻山越岭,甚至为护我不惜与亲人反目,我该如何待他,才对得起这份厚意……
只能低头不去看他的浓浓情意,我心已属于那个桀骜张狂的身影,今生唯有对不起面前这份深情。
头顶被温柔抚触,神色间虽是淡淡的落寞,却还是轻言尉我:
“你的歉疚永远不是我要的,一切皆是我自愿为你,萩儿只要记得无论何时,远哥哥都是你的远哥哥。”
鼻尖酸楚,世间待我如此柔情似水的人只他一个,此生虽注定负他,但他会永远深深烙印在我心中,只要想起便是一抹温暖。
见我难以自己,他抬起我脸庞,定定看我,水雾朦胧中他的绝美容颜绽开的微笑令日月无色。
“再哭脸就花了,露出真面目怎么办?”
忙收起眼泪,任他为我拭去脸上的痕迹。
“到迭杨可是为了城防部署图?”见我神色平复,他放开我,正色问道。
“自有要事。”梓阳默默看了许久,压抑的声音,隐含着敌意依旧。
我回头对梓阳摆手,“梓阳不必如此,远哥哥不是外人。”
接着对相远道,“不是。不过确有一事不知你可知晓?”
梓阳的短刀依然没有收起,寒刃冷冷相对。
相远视而不见,问道:“何事?”
“打伤我师父,偷走月华星芒,嫁祸暗堡之人。”紧紧盯着他的脸,以免错过细微的变化或掩饰。
相远不会骗我,但为了墨的清白,我竟让自己变得如此……唉!
果然他露出惊异之色,“你如此问,可是查到此事竟与席家有关!?”
默默点头,他既不知情,多说也是徒惹风波,不愿他为难,当下决定还是与梓阳暗中查探。
沉默之后,他忽然出言道:
“我会为你查明。”
见我欲拒绝,挥手阻止我的话:
“事关席家声誉,又与你息息相关,我必须查清!”
“相远……”有他相助,应该很快可以确定那人的身份。
想到此行可以还墨清白,为他助力,不禁喜上心头。
不知不觉已近午时,约定子夜时分此地再见,相远先行回府打探,我和梓阳则在城中四处走走,一来熟悉城中布局,二来看明通往城外的道路,一旦有变立即出城。
第三十九章:不归路
“席相远毕竟出身雪英世家,你冒然全盘拖出,万一他……”客栈中,梓阳严肃地问我。
“就算天下人骗我,相远也绝不会。”我就是笃定他不会做出不利我的事情。
“天下人也包括少主?”星目暗沉,低声质问。
微愣,不曾想到他会如此问。
“墨不一样,”半晌我回答,看看他微微暗淡的眸光,继续道,“你也不一样。你们是我爱的人和信任的人,而相远是知己也是哥哥,我……终究欠他的。”
他怔住,似是被我所说震撼,久久低声喃喃道,“你信任我?”
“虽然初见时你对我有敌意,但正是你的话令我决心不再依附墨的保护,而要变得强大帮助他。而墨也对我说了你父亲和妹妹的事情,他视你如兄弟,我如何不信你?”
见他动容,我笑说:
“你愿意用性命护我,我也愿意用性命护你。墨已欠你太多,他还不了的我来。”
眸中充满惊诧,他猛地背过身子,垂头而立,我知他想起了往事,便没打扰他,只静静等他平复,一时房中无声。
当他再度转回时,神情却是前所未有的明媚,朗朗声音字字承诺:
“梓阳心服口服,必不负司徒信任!”
我笑着点头,走过去轻轻抱住他大力地拍拍他的后背。
梓阳,我也不会辜负你的信任!
子夜,矫健的身影自刻意打开的窗中飘入,颀长温文的相远立在烛光中对我微笑。
“一直开着窗?秋意渐浓,这样对身体不好。”
刚刚调息完毕,我起身走到桌边坐下。
“我没事。”
“你的脉象似乎时稳时乱,最近可是在修炼什么武功?”
他终于还是问了,迟疑了下,说道:
“我已拿到月华星芒中的秘籍。”
“萩儿,不要再练下去了!”他抓住我肩头,一脸忧心。
“你……知道秘籍中的告诫?”
他的样子分明已经知晓练此武功会损耗身体!
松开抓紧的手,他缓缓坐下。
“我爹回来后曾私下对我提到军营之中你的事,推测你正在修练秘籍。”
抬眼盯住我:
“你娘以生命封印你的记忆,就是要你远离这损己利人的功夫。为何你明知此中凶险却还要继续!?他真值得你不顾性命!?”
对他柔柔一笑,眼前浮现那人细腻的抚触和不悔的誓言:
“唯爱而已。”
相远如遭重击般猛然站起,眉头紧紧皱起愕然看我,
“唯爱而已……唯爱而已……呵……呵呵……”
万般思绪最终化作喃喃自语,颓然坐下,无双的容颜毫不掩饰地布满哀伤失落。
握住他垂在身侧的手,“如你为我一般,我也甘愿为他付出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