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迪南勾勾手指,笑眯眯地摇头:“看看这个你就不舒服了。”
说着掏出来半张报纸。
从《沙罗日报》上撕下来的底版。整个版面都被框在了一个黑框里,里面只有一行字:
“本人荣启元,自即日起与荣景笙起解除父子关系。”
旁边写的是五天前的日期,和荣启元那个全国人民都认识的签名。
花大医院的正门口外人山人海。据说总统今天会出院,几乎所有的记者和想看热闹的人都出动了。警察拉起两条警戒线维持秩序,所有人都不得接近医院大门和总统行车路线的三十米范围内。然而在这个范围之外……
“快赶上您上任游行时的场面了。”鲁娜说。
荣启元有气无力,“我还以为这辈子只有葬礼结束后才会这样躺着被民众围观。”
随行的两个看护扑哧一笑。鲁娜狠狠丢给他一个白眼。
他们坐的是一辆改装过的防弹车。座椅拆了半边,好让荣启元躺着的那张病床能直接从后面推进去。现在荣启元就躺在上面,身体被三根很宽皮带牢牢地缚住。
白辉仿佛不信任那三根皮带似的,车转弯的时候就伸手扶住荣启元的身体。这里最不高兴的就是他,“先生,您实在没有必要那么早出院的。月亮宫还有副总统呢。”
“你想我马上工作?想得美。我是怕自己一直住在医院,会影响别的病人和家属。反正伤口已经开始愈合了,回家静养也是一样的。”
鲁娜毫不客气地戳穿他的谎言:“你是听说——咳,有消息了,呆不住了吧?”
荣启元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五天前他发表了和荣景笙接触关系的声明之后,就再也没有跟记者说过关于孩子们的任何事。倒是荣景笙投靠“埃解”这件事不胫而走,各大报纸言之凿凿,都说已经收到了确定的消息。
《星期八》三天前的头版头条标题曰:总统父子反目:相爱相杀为哪般?
记者经过一系列调查考证,认为荣景笙爱上了安达亲王,安达却只对总统情有独钟;而荣启元则因为不想让荣景笙和亲王过多接触,于是将之打发去联合国。荣景笙终于忍无可忍,加入“埃解”,想借“埃解”的手推翻荣启元,夺得亲王归。
真正忍无可忍的是安达亲王。他上法庭告《星期八》污蔑诽谤,官司打得十分热闹。
无论外面闹得怎样热闹,荣启元时刻关心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孩子们现在究竟在哪里。昨晚邵云告诉他,安保办公室已经锁定了“埃解”盘踞的几个小岛中最靠近埃罗岛的一个。
目标已经近了。
他的努力没有白费。
特种部队已经开始着手准备上岛救人,他无论如何都再也躺不住。
座车开进地下车库。他被推进运货电梯,直接送上三楼,推回他的卧室,然后又被抬回他自己的床上。
伤口不但疼,而且因为开始长肉了,痒得厉害。偶尔还会发烧,昏昏沉沉地分不清是梦是醒。
睡着的时候,总觉得荣景笙就在身边。
如果他现在能走得动路的话,他一定会爬起来,亲自把孩子们的房间都打扫一遍,把他们常穿的衣服熨烫平整,给他们准备洗澡的热水……
然而还是一动都不能动。等待消息的时候,心情比任何时候都暴躁。
晚上白辉终于来看他,手里拿着一张纸。白辉的脸看起来却比那纸更白。
荣启元看着他进来,忽然有种很不好的预感。
“那是……什么?”
白辉不说话,他只好自己出声问。
“传真。”白辉终于把那张纸举到了他面前。
“呵……”
荣启元有些奇怪,自己怎么还笑得出来。那上面写的分明是:
“我以前有多爱你,现在就有多恨你。你去死吧!!”
没有署名。后面两个长长的感叹号像两把尖刀,直接插在了他心口上。
第八十六章:他是真的恨他啊……
“先生,邵主任来了。”
白辉和郑太太一起推门进来。荣启元迷糊间看到两个人影,还以为自己是眼花了。等到郑太太张口说话,他才发觉自己其实没有看错。
郑太太说:“谁来了都得等先生吃完早餐。”
荣启元这才看到她手里还端着一只托盘。
“还是回来好,在医院里太可怜了,什么都没得吃。给您做点儿什么带过去,都要被医生化验来化验去的,到您嘴边都凉了。”
郑太太说着瞪白辉一眼。他很配合地小跑过来,扶起荣启元的上身,在下面一口气塞进去三四个枕头。郑太太又提醒说:“桌子。”
白辉做了个遵命的动作,把荣启元吃饭用的小桌也搬了过去。郑太太这才迈着庄严的步子走过来,“先生,夜里睡得好么?”
荣启元用力眨眨干涩的两眼。他不记得自己曾经睡着过,只记得自己一直在……
哭。
怎么也不相信荣景笙在他中枪受伤的时候还能说出那样伤人的话。难道荣景笙真的以为自己躺在家什么都没做,就等着给他们四个人收尸?
越想越委屈。他这么大个人,活了几十年都没哭过几次,谁知这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居然不知道为荣景笙淌了多少次眼泪。
不管做了多少事,说了多少承诺的话,那个家伙始终认为自己不爱他。或者,对他的爱还不够多。
他还想怎么样?难道一定要把心挖出来看一看才肯相信吗?
凌晨四点的时候荣启元终于止住了眼泪。他打电话给白辉:“通知邵主任,明天带两个密码专家过来。”
他是总统,还是个受伤的总统,偶尔也有任性的权利。
他打起精神问:“早餐是什么?”
郑太太放下托盘,揭去瓷碗上的盖子:“粥。温度刚刚好,您赶紧喝。”郑太太舀了一汤匙要喂他,他赶紧伸手自己去拿:“我自己来,我自己来。”
郑太太知道他一只手还能动,也不勉强。一眼瞟过枕边去,“咦?这个不是——”
郑太太疑惑地看向白辉,白辉无奈地垂下头。
荣启元假装没看见那张握了一整夜的纸,“没什么。你们先出去吧,白辉,你先招待邵主任和两位专家,我吃完叫你们。”
白辉不肯出去。
“先生,我读报纸给您听?”
“……好吧。”
荣启元斯条慢理地小口喝粥。白辉在他旁边深吸一口气,读道:“阿美利加天文学家于猎户座附近发现一颗超新星……”
荣启元听得颇有兴致。放下眼前的事,去想象极目之外的一颗寂寞的星星。它隐藏在漫天星辰的光华中间,也亿万年都不会有人向它注视一眼……
他想起小时候的自己。大概也是因为受够了那样的寂寞,所以才会发誓一定要成为照亮众生的太阳。可惜等到梦想成真的时候,才发现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同。就算有,那也是比以前更冷清更孤寂了。
唯一能亲近的就是家人。偏偏……
他不愿意再想下去。
白辉读完新星的发现,又读:“杜彻国遗传学家培育出黑色玫瑰。”
荣启元长叹一声。他这里天塌地陷,这个世界却照常运转无误。
不知不觉间,喝粥的力气也有了,几大口就干掉了剩下的半碗。才放下汤匙,白辉就很贴心地把餐巾送到他嘴边——没有直接擦上去,而是很有分寸地在距离一寸的地方停了下来,等荣启元自己接过去擦嘴唇。
一碗温热的粥下肚,身上微微出了点汗,顿时觉得精神了许多。
他放下餐巾,声音里中气也足了些。
“请邵主任,和两位专家,进来吧。”
普图的空中办公室里,普图、卡迪南和埃解的几个领导人全都到齐了。荣景笙站在一张巨幅的沙罗地图前面,给他们讲解沙罗军队驻扎的详细位置。
他唾沫横飞地讲了半个小时,普图斜眼说:“喂,这些情报我们都知道。你就不能爆点猛料吗?”
“什么猛料?比如沙罗军队其实有航空母舰和原子弹?”
在座的人同时倒抽一口凉气。
荣景笙讪笑:“我开玩笑的。”他正色说:“从武器上看,沙罗军队用的是主要是阿美利加的提供的装备。轻型武器大多是全新的,重型装备里面则有很多是阿美利加军队退役下来的。而我们,用的是哲尔曼产的全新武器,质量略胜沙罗军一筹。”
他不动声色地拍了一把马屁,把刚刚点燃的怒火给压了下去。
“从人数上看,埃解本身有超过五千成员,埃罗五大家族的私人武装大约能凑个一千人。用这点人去和沙罗军拼,无论如何都是不够的。”
普图摸摸鼻子:“这个,你不用担心。我们既然下了决心要办事,就不可能只靠这么点人。你再不说点有用的,我就当你是在糊弄我们了!”
荣景笙咳嗽一声:“好吧,我刚才说的全都是废话。”
“切——”周围爆出一阵嘘声。荣景笙抬起两手做个“安静”的动作,“其实真正能决定胜负的,不是武器,也不是人数——”
“你别跟老子说是人心向背啊!”卡迪南把拖鞋挂在大脚趾上,仿佛随时都要朝荣景笙丢过去。
荣景笙咳嗽一声:“是阿美利加。”
“李教授,赵教授,请坐。恕我不能起来相迎,失礼了。”
月亮宫的主卧室里,邵云把两位密码专家引到了荣启元跟前。
他们大清早就被叫起来,从郊外的军事基地赶到这里,还外面等了一阵,都在在不住腹诽总统架子好大。现在见了荣启元,看到他那个半死不活的样子,顿时又发不出火了。
两人一齐问好,在床边特地为探病人准备的沙发上坐下了。荣启元也不多废话,直接把荣景笙那张皱巴巴的传真掏出来,在自己腿上铺开。
“这样紧急请两位过来,是想请你们看一看这上面——是不是隐藏了什么讯息。”
邵云接过去扫了一眼:“这是——”
“这是我的长子昨天传送回来的传真。”
那两位专家并不知道荣景笙他们被绑架的事,只知道荣景笙投靠了“埃解”,一时无语。邵云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先生您认为景笙是有话想和我们说?”
“正是。”
赵教授即时取出随身携带的放大镜,凑在纸上认真地看了起来。李教授则掏出一个本子把那句话抄在上面,先是研究每个字的形状,又将它们拆开随意排列组合,试着把它们组合成新的字和句子。
两个小时之后,两位教授一齐摇了摇头。
“先生,”赵教授说,“我们一致认为——如果一定要说这句话传达了什么讯息的话,那一定……就是它字面的意思。”
荣启元合上眼,“谢谢,谢谢,辛苦你们了。”
你去死吧。就是这个意思。
教授们走后,他狠命地把那纸揉成了一团,两手抓着它的时候剧烈颤抖。然而试了很多次,都没能把它丢出去。
他仰头躺倒。真恨自己的泪腺不争气,怎么都流了一夜了,还有。
第八十七章:如果你知我苦衷
“沙罗军队不足为惧。但是大家不要忘了,沙罗有阿美利加的军事基地。虽然常驻的士兵不到两千人,但是如果阿美利加要干预这场战斗,他们的航空母舰开过来要不了一个星期!”
荣景笙说着,用手指狠狠地戳了戳纸上几个阿美利加军事基地的所在。
普图摸下巴。卡迪南捋了捋不到一寸长的胡须。
“他们出兵要通过国会许可。等国会开完会了,我们的仗也该打完了。”
“你们忘了西图巴是怎么败的?还有,两年前沙武丹国内乱,沙武丹当局向阿美利加求助,阿美利加还不是出兵帮助他们了?”
卡迪南咳嗽一声:“那你觉得应该怎么办?”
“卖武器给我们的是哲尔曼。哲尔曼背后是谁?萨维尔特。阿美利加是很强,但是……它也不敢惹萨维尔特。我们要玩就玩儿大的,萨维尔特一定也很希望能在南洋钉个钉子的。”
普图吹一声口哨,“小子,下个月给你涨工资。”
那之后荣景笙睡了两天安稳觉。然后到第三天,就在他还在床上躺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平时一直跟在普图身边的那几个警卫突然端着冲锋枪闯了进来。
“出去!”他们用枪指着他的脑袋说。
收到传真的第三天,荣启元坚决绝食七小时,终于迫使郑太太和白辉一干人等用轮椅送他去和恩军事基地。
期待已久的联合救援行动终于要开始了。沙罗和阿美利加派出的特种兵“海狼突击队”随身携带卫星通讯工具,只要他守在和恩基地的指挥总部,他就能在他们救到孩子们的第一时间听到他们的声音。
他无论如何都不想放过这个机会。
如果不是因为伤还没有好,他真想到离埃罗最近的朱兰港基地去。按照救援计划,海狼突击队在成功解救人质之后,将首先把他们带到朱兰港的军事医院进行检查,对他们进行初步的治疗之后才会送回花都来。这些行动都是秘密的,所以中间还需要很多时间。
行动定于凌晨两点五十分开始。现在海狼突击队还在半路上。他们没有交谈,中心指挥室里的扩音器里只能听带螺旋桨发出的杂声。本应该是一天里最困倦的时候,指挥室里的人却都精神抖擞,全权指挥这次行动的段祠山司令更是一副踌躇满志的样子。
刚才邵云把荣启元推进来的时候,他两手按在荣启元肩上笑说说:“你身体不舒服,今天就不要你请宵夜了。”转身朝在场的所有人大声说:“大家都记着啊,总统欠我们一顿饭!”
荣启元一颗心早就提到了嗓子眼上,听他这么一说,心跳顿时慢了不少。
他沉住气,微笑问:“待会儿想吃什么,随便你。”
段祠山扬声问:“喂,喂,大家安静,总统问我们吃什么呢!”
周围一溜穿笔挺制服的男女齐声大喊:“蓝龙虾!”
荣启元“噗”地一声笑出来。段祠山笑说:“这就对了。板着脸不吉利。不是我吹牛,你老婆孩子就算被弄到了阴曹地府,我也得给你抢回来!”
荣启元感动得不知说什么好。
他们开玩笑归开玩笑。等到出动救援的五架直升飞机悉数起飞,指挥室内的气氛立刻像被送进了急冻舱那样,冷得令人发抖,闷得令人窒息。
海浪突击队已经通过内线确定了荣景笙和景筠景筌他们所在的地方。按照计划,他们将在无名岛三个防卫最弱的地方登陆。上岛后其中两个小组直奔关押景筠景筌和祝爱莲的那座平房,另外一个小组突击进入山洞里荣景笙住的地方。同时会有一架直升飞机飞到无名岛正上方候命,等三个小组救到人之后立刻下降接他们走。
确定行动之前他们已经用卫星把那座小岛来回扫了不知多少遍,岛上的建筑和工事都被探得清清楚楚。按照这个计划,海狼突击队能出其不备,就一定能把人救回来。
至少段祠山是这么想的,而荣启元也是这么相信的。
这是他最后的希望。
“距离目标五千米。飞行高度一千米。完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