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啦。”向嘉丞不耐烦地一摆手,“我知道了,啰嗦。”张开剪子夹住布料,刚要按下去,想想又放下了,回头见袁一诺走向玄关正要出门,忙开口唤道:“喂,等会。”
“嗯?”袁一诺停下来回头瞅他。向嘉丞快步走回卧室,不大会功夫拿出一样小小的东西,走过来,递给袁一诺,“喏,戴上。”
一样环形的亮闪闪的事物,静静地躺在向嘉丞手心中,正是袁一诺多少年都没戴过的“结婚戒指”。袁一诺对这种累赘有点反感:“干什么?”
向嘉丞二话不说揪起他的左手,用力把戒指箍上去,摆正位置,端量一番,满意地一点头:“行,去吧。”
“什么玩意啊这是。”袁一诺紧锁眉头,瞧着棒槌似的手指头上那个略显小巧的玩意。
“徽章。”向嘉丞一把揽过袁一诺的脖子,狠狠亲吻过去,末了分开,一拍袁一诺的肩头,“去吧,2点前必须归队。”
“遵命,长官。”袁一诺五指并拢,在额际比划一下,算是敬礼,戴着戒指出门去也。
向嘉丞看看天色,在立刻去吃饭还是先做好衣服再说之间犹豫好一会,最后终究抵不过布料的诱惑,大不了再过一会吃,反正袁一诺回来还得很久,时间来得及。
这次重点请马雨冰,袁一诺事先的功课做得还是很到位的。加上王跃海也不过三人,未免太过无聊,干脆把附近城市里的战友全请来了,凑上七八位,热热闹闹齐聚一堂,其中加上他俩,有四个是特种部队出去的。
马雨冰还是印象中的老样子,冷静而宁定,话也很少,唇边噙着极淡的笑,看上去很有些疏离感。她是野战部队为数不多的女医生,对战士们来说是神秘而憧憬的存在,女神一样的。以往在部队里,很多战士拿这位马大夫开无伤大雅的玩笑,可一到她面前,全都规规矩矩,话都不敢多说半句。
不过如今大家都转业了,该成亲的成亲该有娃的有娃,久别重逢,再加上几瓶酒入肚,开口也就随便起来。马雨冰仍是那副样子,不着恼,也不兴奋,只是微笑。部队出来的喝酒比喝水都快,大嗓门扯起来震得人耳朵嗡嗡作响,啤酒下去三件,白酒下去三瓶,便从围坐一桌变成三三两两聚堆单敬。
袁一诺就趁着这时候,拉着王跃海来到马雨冰面前:“马大夫,求你个事呗。”袁一诺边说边给马雨冰倒上一杯酒,“跃海他老娘,胃癌,你给安排安排,到陆军总院去治吧。”袁一诺也有点喝多了,舌头见大,呼噜王跃海的短头发,“马大夫你瞧跃海这怂样,不敢跟你开口,还要给你买东西。我就说了,咱们是什么?那是战友,铁打铁的情谊,还用买东西吗?还有花钱吗?就一句话的事,对不马大夫?”
马雨冰瞧瞧喝得面红耳赤的袁一诺,再看看抓耳挠腮一脸不好意思的王跃海,点点头:“没说的,过两天带阿姨来吧,彻底检查一下。肿瘤专科的主任医师是我在军校的师兄,熟得很,肯定没问题的。”
王跃海眼圈红了,哆嗦着嘴唇:“马大夫,太谢谢你了。改天,改天我请你吃饭。”袁一诺大力拍他后背:“行了吧,有马大夫这句话,你还怕什么?”他望着马雨冰神色淡然的模样,忽然想起向嘉丞的话来,下意识瞄一眼马雨冰的手腕,果然,一条极为眼熟做工粗糙的链子正戴在她左手上。
马雨冰留意到袁一诺的目光,索性抬起手腕略略转动一下。袁一诺挺随意地一颌首:“怎么,还戴着呢?”
马雨冰瞧着那串链子,自失地一笑:“也算是个念想吧。”她把玩着手里的玻璃杯,喟叹似的说,“还是忘不了在部队的日子,没法忘。”
“一样。”袁一诺拉过椅子跨坐上去,点燃一支香烟,长长吸一口,慢慢吐出来,看着烟雾缓缓在空中升腾。灯光打在他深刻的五官上,呈现出一道清晰的剪影。马雨冰发现,近十年了,袁一诺一点也没变,仍是那样开朗爽快、意气豪迈,扬眉的时候自信霸气,眯起眼睛又带几分兵痞的坏。恍惚中又回到从前,从前啊……
袁一诺一转头,精亮的眼看过来,笑问:“想什么呢?”
“没……没什么。”马雨冰脸上闪过一丝慌乱,随即极快地平静下来,“只是想起在部队的时候,真年轻。”
“可不嘛。”袁一诺笑,“我现在都三十了。”
而那时,袁一诺才二十岁……马雨冰下意识地摆弄腕上的手链,心头泛起一丝怅然……终归一句话——可遇不可求。
39、错过
说起来马雨冰和袁一诺还是可以称得上有缘分的,但这缘分有点浅,还有点乱,还有点被动。或者也可以说,马雨冰和这个特种大队所有队员都有缘分,只不过也不知为什么,她格外多留意袁一诺一些。
马雨冰第一次跟着老师出来实习,就在袁一诺的特种大队上。
她和老师面对面坐着,隔着半截薄薄的最朴素不过的半截棉布帘子,等外面的战士们进来体检。
体检当然得脱衣服,部队里都这样,到最后遮羞的那条绿裤衩也得给扒下。当兵的不在乎,在外面嘻嘻哈哈就把自己弄个干净彻底,然后肉荤荤地开玩笑。一帮老爷们住在一起见不到女人,不开玩笑他们还能干什么?
老师瞄了马雨冰一眼,怕她不好意思。毕竟是个女孩子,大学都没毕业,还年轻着呢。
但马雨冰神色不动,眼眉都没跳一下。虽说在医生眼里,病人都不是“人”,他们没办法把病人当“人”,那样的话,刀就切不下去了,剪子也剪不下去,还治什么病?医生永远都是冷静的,是客观的,在他们眼里,女人不是女人,男人也不是男人。就算是女医生,上大学的时候就对男人有了彻底而准确的了解,从头到尾摸过个遍,半点没含糊。
马雨冰就这么淡然地看着桌子上的一摞体检卡,第一位,袁一诺。
袁一诺还没进屋,马雨冰和老师就听到他的大嗓门:“嘿嘿嘿,都干什么呢,小点声小点声,瞎嚷嚷啥瞎嚷嚷,像什么样子。站好排,一个接一个。”外面安静下来,袁一诺一挑帘子大步走进来,一抬眼见到马雨冰,当时眼睛瞪得跟牛似的,就算见到个冲他举着狙击步的敌人也不会这么吃惊,“妈呀”一声就跳出去了,大叫一声:“我靠,是个娘们!”
所以马雨冰对袁一诺最初印象一点也不好。哪有一个青春靓丽的姑娘被人叫“娘们”的?这人粗俗难堪,毫无教养。这一声喊,外面的士兵们炸了锅,急三火四地捡起衣服往身上套。大队长进来时,这些人忙活得正欢。大队长立起眉毛,怒吼:“思想龌龊!都他妈给我脱了!”
结果一众士兵双手背后让马雨冰和老师挨个检查,当真是昂首挺胸目不斜视,配合得不得了。而袁一诺,被队长惩罚,光着身子只穿条内裤在操场上跑二十圈。
马雨冰第二次见到袁一诺,是在特种大队最终的遴选。刚开始马雨冰都没认出眼前的人,那简直就是一摊烂泥,衣服破破烂烂,根本辨不出本来的颜色,脸上身上污渍斑斑。袁一诺情况很不好,血压低、心跳慢、呼吸微弱。
模拟的强制监禁、拷打,极度的痛苦和疲累几乎快要摧毁这个人。马雨冰和老师守在角落里,等教官做出最后的判断。教官走过去,轻轻唤道:“一诺,袁一诺?”
那摊“烂泥”微微蠕动了一下,慢慢睁开眼睛,有些迷茫,似乎完全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可以了,你通过考核了。”教官把这句话足足重复了三遍,袁一诺才有点反应,眼中的光渐渐聚焦。马雨冰紧张起来,从刚才几个士兵的表现来看,受过高强度高压折折磨之后,他们会严重失控,痛哭流涕算是好的。当然会被教官及时阻止,交给医生进行简单的身体检查和伤口处理,静坐一个小时再进行心理辅导。
当然每个士兵的反应都不同,可袁一诺是最奇怪的,在之后的几年中,马雨冰也没遇到这样的人。他愣了一会,好像是在脑子里确认几次,这才真正听懂了教官的话。他长长吐出口气,扯动早已干涸得撕裂的嘴唇,居然笑了一下,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轻轻呢喃一句:“真他妈过瘾。”
教官也愕然了,过瘾?
就在他一愣神的工夫,袁一诺陡然睁开眼睛,长身暴起,对准教官的下巴,狠狠揍上一拳。这一下当真快逾闪电,重逾千斤。教官还以为他早已是强弩之末,哪成想这小子暗中蓄力还能来这一手,猝不及防竟打个正着。教官也不是白吃饭的,立刻勾手还击,谁知袁一诺一击即中,身上所有力气消耗殆尽,一下子又变成一滩泥,软在地上,扶都扶不起来,呼噜呼噜的,居然睡着了。
老师看得呵呵直乐,连马雨冰都忍俊不禁,教官又好气又好笑地踢了袁一诺一脚,最后赞叹似的说:“不错,是个好兵!”
袁一诺果然是个好兵,沉着冷静,机智果敢,不骄不躁,技术全面,军事素养极为过硬,马雨冰总能听到各种各样的人,在她面前提起这个名字,连大队长私底下都说:“这小子,天生就是当兵的料,绝对有前途。”
袁一诺成为一名特种兵后,顺理成章地从义务兵转为志愿兵。在特种部队第三年,执行过一次任务,立了二等功。也就是在那次,马雨冰抢救下他的好搭档王跃海,袁一诺为表感谢,送给她一条子弹和木球做的手链。
也就是在那次,袁一诺暴露了他这个近乎完美的特种兵最重要的缺陷——太重情义。王跃海是在和他一起执行任务时负的伤,袁一诺心里愧疚始终放不下。他不顾大队长阻拦,做手术时一直守在门外,寸步不离,直到最后马雨冰从手术室里走出来,对他说:“已经没有生命危险。他命大,子弹偏离心脏,就差一点点。”
“谢谢,太谢谢你了……”袁一诺情绪十分激动,语无伦次自己都不知道在说什么。转头的一瞬间,马雨冰瞥到他眼角的那点泪光。
事后,袁一诺的心理辅导做了很长时间,勉强过关。听说当时王跃海出事后,他有些失控,没给负伤的敌人一点存活的机会。
不过这些对特种兵来说都不算大问题。第一次出任务,第一次开枪,第一次“杀人”,没有过多地表现出心理负担,能做到这种地步,圆满完成任务,已经很不错了。
一个月后,袁一诺请假回家探亲。一个星期回来,出乎所有人意料,没有任何预兆,他突然提出要求转业。
这件事在特种大队传得沸沸扬扬,各种版本的原因都有。马雨冰觉得很奇怪,但没有过多的关注。一天晚饭过后,大家都回宿舍去享受难得的空闲时光。马雨冰办事时偶然路过训练场,在角落的单杠上,看到了袁一诺。
袁一诺正在上面做腹部绕杠,这个动作对他们来说十分简单,做上三四百个不成问题。袁一诺做得很慢,不是靠身体前倾的惯性很快地绕过单杠,而是凭借手臂的力量,一点一点,一寸一寸移动。
这种训练方式马雨冰还是头一回见到,不知怎么就停下脚步。借着傍晚夕阳的余光,见到那个浑身都被镀上一层灿金色的身影,孤独地、执着地、不知疲倦地,一圈又一圈,降下去,又升上来。他每次撑在单杠顶点时,都会顿住,整个人呈现一个完美的斜面,双眼望着很远很远的地方。
也不知过了多久,袁一诺跳下,曲起手臂担在单杠上,深深地埋住头脸。马雨冰看到袁一诺的肩膀在微微耸动,她看得出,他在哭,无声无息却又心酸不已。马雨冰忽然记起,他就要走了,明天,退伍回家。这是袁一诺留在部队里的,最后一个晚上。
马雨冰的心一阵阵抽痛,她从未在别人身上感受到这种揪心的情绪。她猛地闪过一个念头,想要跑过去,紧紧把袁一诺抱在怀里,用女人特有的宽容和温暖,安慰他孤寂痛苦的灵魂。
但她终究还是没有迈出那一步。
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马雨冰常常会有丝遗憾,如果当时真的冲出去了,结果会不会不同?而又在很久很久以后,她才知道,不会有任何不同。他还是他,她也还是她。
心动时,已经晚了。
袁一诺直起腰来,百般流连地再看一眼,然后拖着缓慢的步子,向宿舍走去。
马雨冰没有去送他,那天晚上,是她在部队里最后一次见到袁一诺。
那串链子在抽屉里放了很久,马雨冰要转业时发现了,拿起来,一下子又飞回到十年前的那个傍晚。她下意识把链子戴在手上,想:如今的袁一诺会是什么样子?会记得自己么?会遇到么?遇到之后呢?
索性就戴着,像是缅怀曾经在军队的时光,像是在时刻提醒自己一些事、一些人。
谁知就真的见到了。
马雨冰失笑,缘分太会折磨人,相见不如不见,可不见又会觉得遗憾。很明显袁一诺可没有她这么细腻的心思,搂着战友的脖子,大呼小叫,酒来碗干,兴奋而快活。
“马大夫,来唱个歌吧!”有人向她起哄。
马雨冰微笑着摇摇头,没人敢来勉强她。袁一诺放下麦克过来:“是不是太闹腾?”
“没有,挺好的。”马雨冰说。两人坐在一起,看着那些人发疯似的吼叫。马雨冰沉吟片刻,指指袁一诺的戒指,“结婚了?”
“啊?”袁一诺瞧瞧手指头上的小玩意,“呵呵,是啊。”
“她……做什么的?”
“裁缝,自己开个小店。”
“嗯。”马雨冰喝一口雪碧,犹豫一会,抬眼笑问,“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的另一半,不会是,姓‘向’吧。”
“嗳?”袁一诺诧异地看向马雨冰。
“宴会时我见过他,当时他对我这串手链很好奇,还仔细看过。所以……”马雨冰一耸肩,“当医生就有这点好处,观察力特别强。”
“呵呵。”袁一诺不好意思地搔搔后脑勺,“他们都不知道,怕他们,那啥,呵呵,你明白吧。”
“我无所谓。”马雨冰洒脱地甩头,“什么时候认识的?”
“我俩一起长大的,觉得挺好,就在一起了。”
原来是青梅竹马。马雨冰目光一暗,随即又揶揄地笑道,“我手上那串手链他也看到了,回家没审问你?”
“嘿嘿,还行,嘿嘿。他没这么小心眼。”
马雨冰想一想,还是把手链摘下来:“算了还你吧,免得误会。”
“哎呀误会什么呀。”袁一诺很随意地把东西挡回去,“你留着吧,我和他之间,早就不在乎这些玩意了。”
40、误会
向嘉丞做了个梦,不太明晰,波光水影的,浮云迷雾的,然后他就醒了。床头愤怒的小鸟一脸无辜地张着小嘴,肚子上呈现的夜光表盘默默地走着,悄无声息而又尽职尽责。门窗都关着,卧室形成一个封闭的狭小空间,安静得几乎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向嘉丞觉得身边有点空。他下意识地伸手一摸,果然,空得坦坦荡荡的,被子只盖在自己身上,那边一片冰凉。
向嘉丞揉揉眼睛,一瞧夜光表,三点半。他套上睡衣下了地,推开门,立刻传来袁一诺哼哼哈哈的呼噜声。袁一诺平时睡觉不打呼噜,安静得很,只是一喝酒就没法控制了,打得惊天动地,声势逼人。
向嘉丞走出去,那人四仰八叉睡在客厅沙发上,外衣袜子全没脱,闭着眼睛睡得正香。向嘉丞过去推他:“哎,进屋睡吧,这里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