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堆的邮件里还有一些是询问单行本的情况,大意是很喜欢这个故事,想要收藏。这部分邮件迟暮都一一回复,这样一个与众不同的故事能磕磕绊绊连载完,已经是上头足够的宽容,如果想要出版,几乎不可能通过审核。
迟暮的确是这么想的,虽然他也不否认曾期待过,当初莫涟拍着胸脯说书商们都对夏树的第一本长篇有兴趣,但是这种兴趣也不可能逆天到违背社会和谐,大家同在一片热土上生活,也必须遵循这片热土的规则。
但迟暮明显忘记了一点,莫涟这个人的神奇之处往往在于能把impossible变成possible。
那天,莫涟打电话给迟暮,说有出版方表示准备签下《致我亲爱的人》出版发行。迟暮惊讶了半天,问了问原因,才明白过来,或许是巧合,这个故事得以成书大半还得归功于自己的那个富有悲情色彩的结局。虽然大谈同性之爱的小说是违背社会主旋律的,但悲剧结尾又是契合社会主旋律的,或许是审核方总认为这类书间接宣扬了“同性恋最终没好下场”的观点,可以帮助社会更加茁壮成长,所以在出版这方面,竟然是支持的声音比较大。
莫涟说,为了方便书商宣传,这本书准备包装成时下流行的青春疼痛小说,打出的宣传语是“青春最酸楚回忆”,所以书名不能这么感性,得改改,至于怎么改,出版方就一句话,越文艺越明媚忧伤越好。
光是“青春疼痛”那四个字就让迟暮胃疼了整整一天,可叹他实在想不出什么好名字,又不想放过这次机会。他找到何小立商量,何小立给出的意见让他除了胃疼上又加上了肝疼,“青春疼痛?很简单啊,取名字的时候用一堆文艺的形容再紧扣‘忧伤’‘不忧伤’‘小忧伤’‘最忧伤’这几个词就ok了。”
年近三十的人要“小忧伤”,雷都能雷死一大片。
经过差不多一个星期的纠结之后,一次无意识间,迟暮看见了手腕上套着的念珠。
有些模糊的回忆接踵而来,他想起了不久之前在蛋糕房外边听见的歌,女孩抱着把吉他唱得欢快,歌词他只记得一句,“每个人是每个人的过客,每个人是每个人的思念”,或许是契合他当下的心境,所以记得特别牢。
迟暮抱着试试看的心态上网搜了搜,很快就有了结果,这首歌有个同它的歌词一样干净的名字,叫《消失的光年》。
他把《致我亲爱的人》正式改名《消失的光年》,交稿后,对方编辑表示满意,给出的评价是抽象又有意境,风味别具一格。
第七十六章
书出版发行以后反响尚可,迟暮本没指望过一本这样的小说能创造什么畅销奇迹,没想到不光很快卖完了首印,还连着加印了三次,也不算辜负了“青春最酸楚回忆”这个噱头。
抛开不着边际的宣传语,迟暮其实很喜欢书的封面,淡淡的绿色,带着那么些抽象感,像一张缩小了的海报躺在手里。他偶尔心血来潮了还会去书店逛逛,看见书本在一堆花花绿绿的小说中间排成一排整齐的素色,套着塑胶薄膜放在书架上。有的顾客过来,抽出一本看看,又放回去;有的顾客过来,抽出一本看看,放在一堆已选购好的书中带走。
那种感觉就像一个父亲站在角落里看着别人一个一个领养自己的孩子,不舍与开心的表情交织在一起,又转变成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当初为什么要写这样一个故事?迟暮不止一次问过自己,或许是一时心血来潮,或许是想找点事做,又或许是给过去那些人生做个总结,那么多或许依次排下来,迟暮总算找到了一个“肯定”,铭记过去,肯定是为了更从容地面对未来。
2010年年末,杂志由于莫涟回归,萎靡不振了许久的销量重新抬头,公司上层一高兴,特别批了一比款子下来,用作众编辑年终旅行的费用,算是奖励。大家在编辑部里热火朝天地讨论了三天想去的地方,最后由莫涟拍板,定下了夏威夷五星级度假区的七日游。
假期前夕,迟暮见了一次陈禹锋。
他是接到了欧怡然的电话,才得知陈禹锋最近的行程。那人恐怕是觉得自己学历还不够高,又申请到了美国一所大学的全奖准备再去攻读博士,时间还很仓促,立刻就要成行。欧怡然只是在电话里告知了迟暮航班的时间,虽然没明说,意思已表达出了,她希望迟暮能去送行。
陈禹锋应当是故意挑的一个低调的时间出发,航班在凌晨,迟暮赶到机场后,轻而易举地找到了他,一排空荡的等候区,陈禹锋宽阔的背相当明显。同欧怡然在电话中说的完全一样,一个送行的人都没有,就连他父母也没来。
迟暮站在不远处,踟蹰着要不要上前,踟蹰着该如何开口打招呼,等那边陈禹锋已经站起身,拖着行李走向安检口,他才小跑两步上前,喊了声:“禹锋。”
陈禹锋停下脚步,讶异地回头,“迟暮?”
迟暮脑子里的开场白从“最近好不好”换到“怎么突然要走”再换到“对不起”,没想到陈禹锋却抢先开口,他问:“是小欧告诉你我今天走的?”
“是。”迟暮总算稳定下了情绪,“我觉得我得来送送你,还有……道歉。”
陈禹锋笑了,“你又没做什么对不起我的事,为什么要道歉。”
“我……”
“如果你是为了那件事的话,我早就看明白了。”陈禹锋亲昵地抓了一下迟暮的头发,“感情这种事情到底是强求不来的,你并没有错,是我太幼稚了,只会死缠烂打。”
迟暮露出惊讶的表情,有些不大相信陈禹锋如此放得开,但是看着他的笑容,很明朗,眼神里也不似在隐藏着什么情绪。
他说:“那你为什么要突然出国。”
不是自恋,也不是太看得起自己,但迟暮潜意识里总认为陈禹锋会突然安排这样的行程十有八九是因为同自己的那次情伤。人在伤心到一种境界的时候是很容易做出偏激举动的。
“我准备再去念书,是因为我实在是没办法苟同让自己的一生都由父母操控,他们一直逼着我和小欧结婚,但我和她只有兄妹情,不能耽误她的人生,又规劝不了父母,我只好三十六计走为上。”陈禹锋无奈地叹了口气,“不过说实话,之前我的确在生你的气,总觉得付出了这么多,怎么连一丝真心都换不来。直到自己也碰上小欧这档子事,才能顺利换位思考,你不愿意接受我,就像我不愿意接受小欧一样,我体谅不了你,只能说是我太小气。”
陈禹锋一时变得如此豁达,倒让迟暮觉得自己矫情了。
他又问:“那你父母那边打算怎么办。”
陈禹锋拍了拍迟暮的肩,“四个字,听天由命,如果真有那么个人在等我,那我肯定能碰上得,至于我的父母那边,两情相悦产生的战斗力,跟单相思比起来可不只是1+1=2那么简单了,你懂我的意思吧。”顿了顿,他看着迟暮的眼睛,“人这一辈子,摔倒过不可怕,可怕的是摔倒了却没有再继续向前的勇气,我想只要继续这样迈着步子往前走,总有一天能拨云见日的,你说对不对。”
“对!”迟暮不经意地脱口而出,字正腔圆到自己都吓了一跳。
播音员甜美的声音在机场大厅响起,陈禹锋重新拉起行李,冲迟暮摆摆手,“我走了,希望下次见面的时候,大家都要过得比现在好。”
迟暮用力点头,跟着摆手,直到陈禹锋笔挺的背影消失在安检转角,他也没有把手放下。
旁边的巨大落地窗外,一架架飞机在夜色中起航,带着心怀不同期望的旅人们飞往世界各地,他们或许是要倦鸟归巢,或许是要远赴他乡,或许是要走出过去,或许是要迈向未来,陈禹锋就在他们中间,在一盏盏引航灯的照耀下,去到他所期望的未来。
迟暮明白,这未来,也是他所期望的,他期望身边所有的人,都能有那么一盏引路的明灯,在通向幸福的道路上奋力前行。
然后,度假的日子如期来临了。
所有人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早晨出发,穿越八个时区后,来到了那处充满了各种美丽风情的海岛。
“真是太美了,这里是天堂吗。”从酒店安排的大巴上下来,甚至来不及放下手中行李,文瑾已经对着面前碧蓝的海水与金黄的沙滩泛起了花痴。
不光是文瑾,所有人都被眼前的瑰丽场景震撼住了,夕阳重影,浪起千叠,再好的形容词放到这景致上都不嫌过分,直到莫涟扯着嗓子叫大家往酒店里走,大家才一个接一个地回神,兴高采烈涌进酒店大门。
五星级度假胜地果然不是浪得虚名,酒店就建在海滩边上,推开窗子整个海岸便一览无余。莫涟难得的大方一次,确切的说他就没想过帮公司高层省钱,除了给每个人都订了单间之外,自己更是住进了海景套房。分发完钥匙后,莫涟拍拍手,吆喝一句太阳下山时有盛大的篝火晚会与烧烤派对,没睡够的赶快补眠,晚上有得累。
大伙欢呼一声,一哄而散。
迟暮顺着门牌找到自己的房间,扔下行李简单冲了个澡,又换了身轻便的衣服,看着房间里的大床,情不自禁蹦上去滚了两圈,享受一阵从里酥软到外的舒适后,他伸着懒腰,侧头望向窗外。此时天边已经红了一大片,海风习习,霞光万道,火红的颜色让他仅有的一丝睡意都烟消云散了。
他从行李里翻出早就准备好的木屐,来到酒店外边的沙滩上。沙滩边除了游人外,还有穿着草裙,提着提着篮子向人兜售饮料的本地姑娘,迟暮买了罐可乐,沿着海岸边走边喝。
傍晚时分游泳的人并不多,大多是饭后出来散步的人群。
而散步的人群也分了类别,如迟暮这般单人独行看风景的人少得可怜,大部分是手牵手的情侣,年轻的年老的同性的都有。不得不说,有这样风景的海岸边真是个散步调情的好地方,层层波浪拂过脚背弄得人直痒痒,海风清爽,夕阳又美得不像话。
酒店的沙滩区不长,走一会就到了头,再往前走则是别墅区。每个景点都习惯把顾客分成三六九等,不同的消费享受不同的服务。那些精巧的别墅一栋一栋全部建在浅海上,同海岸沙滩由蜿蜒的栈道相连,栈道最深处直接通往离海岸相当远的地方,站在那里就仿佛整个人置身大海中央一样。
迟暮朝四周看了看,并不确定这地方别人能随便进去。照理说越是高档的度假区安保越是严密,给有钱人享受的地方大众旅客应当不太能进入才对,可四面八方连个人影子都看不到,眼前用来分隔的栅栏还矮到一抬脚就能跨过去,不知是没有限制进入的规定,还是外国景区的领导人根本想不到会有旅客素质差到未经允许到处乱窜。
不过不管原因到底如何,迟暮此刻就真想客串一把“没素质”的旅客,因为那条蜿蜒深入大海的栈道吸引力实在是大,要是能坐在那里看落日简直无敌了。
他跨过栅栏,顺着栈道继续往前走,大概不是旅游旺季的缘故,多数别墅都空着,偶尔住着人的也是在露台上优雅地吃晚餐,没有注意到他这个路人。
一段路之后,别墅也稀疏起来,随着数量减少体积却开始增大,直到最后一栋,宽广得像是一座院落,巨大的落地窗与露台,屋顶还种着椰子树,真不敢相信这样的房子能建在海面上。
最深处的栈道,就连接着这座最大的海上别墅。
此时别墅里亮着灯,没拉窗帘,屋里的陈设透过落地窗在外边看得一清二楚,里面似乎没有人住。
迟暮小心翼翼地靠近,再三确定没有人后,才松下一颗心,在栈道边坐下。
他时机掌握得很好,远处的海平面上,落日的下端刚好触上海水。
一个文字工作者的职业本能往往就是从生活中发掘无尽的素材,就像现在这般,沙滩,落日,海风,迟暮不自觉在心中勾勒出一个场景,相爱至深的恋人在夕阳的印衬下相互依偎,许诺终生,没有比这更浪漫的事。
只是想到这一层,他忽然又觉得自己一个人孤零零坐在这里看夕阳多少就有些煞风景了。
他身子后仰,躺在栈道上,微风将一阵油墨的香气带到他鼻尖,恰如其分地让他想起一句诗:暗香浮动月黄昏。
油墨?
迟暮吸吸鼻子,细心闻了闻,没错,的确是油墨特有的香气,忽然一张纸从天而降,随风啪地盖上他的脸。
他揭开那张纸,发现是一幅画,铅笔描绘的线稿上,有夕阳,有栈道,有海浪,还有男人的背影。
迟暮转头看向身后那栋房子的屋顶,站起来,走近轻轻推了下房门,吱呀声后,门开了。
“有人吗?”
静悄悄的屋子里,仅有海浪声在耳边来来回回。
迟暮咽了口唾沫,紧紧攥着那张画,顺着房子中间的阶梯拾级而上,最后来到了屋子的天台。
方形的玻璃小几上摆着几盘水果与甜点,旁边支着一幅画架,画架前的高脚凳子上,有个男人正坐在那里。
男人身形高大修长,穿着这里随处可见的T恤衫与沙滩裤,赤着脚,头发剪得极短,左手端着色盘,右手拿着笔正给身前的画上色。
对方似乎没发现天台上来了别人,依旧把注意力放在画上,迟暮往前两步,直到能看清男人的侧脸。
要用一个词来形容他此时心中的想法,那便是五味杂陈。
即使给他一万个假设,他也无法假设出这种最不可能的遇见。
“刚才看见你的背影,我还在想,这应该是我见过的最美丽的幻觉。”江昱辰缓缓转过身,将细长的画笔别在耳背,“没想到真的是你,迟暮。”
“你怎么会在这里?”迟暮只来得及说出一句最客套的话。
“给自己放了几天假,出来吹吹风,散散心。”江昱辰笑了笑,“你呢。”
“莫涟搞到的福利旅行。”迟暮故作轻松地走到玻璃小几边坐下,却不小心碰落了上边摆着的几本书,忙弯腰去捡,视线却顿在了最上边一本的封面上。
五个花写体汉字勾勒出的书名浮在碧绿的色彩上。
迟暮迟滞的动作让江昱辰朝他的方向瞥了一眼,“上次路过一家中文书店,就顺手买了,怎么都是你的第一本书。”
迟暮把书捡起来,拍了拍上面的灰,“看完了吗。”
“看完了。”
“感想如何。”
“……”
迟暮看向江昱辰,他又开始继续给画上色,那是一幅夕阳晚景的画,已经完成两人大半,江昱辰用鲜艳的红将夕阳轮廓整个描绘出来,才缓缓说:“你真的要听我的感想?”
“没错。”
“我觉得,我应当没有你书里写得这么不堪吧。”
他转身面对迟暮,脸上挂着无奈的笑,“在看见这本书之前,我都不知道原来你对我这个人有那么大的意见。”
迟暮忽然笑出了声,“你就这么肯定我书里写的人是你?”
“不然还能是谁,让主角陪着他一起游西湖,陪着他吃火锅,陪着他一起做蛋糕,陪着他一起恋爱又分手,如果你身边还有另外一个这样的人,那我就承认你在书里写的不是我。”
迟暮听完了江昱辰这番推理,点点头道:“没错,你猜对了,也许那个人就是你,现在知道了这些,你有没有觉得很自豪。”
江昱辰眼神却黯淡了下去,他叹了口气,“我很难过。”
迟暮疑惑道:“为什么?”
“因为我一直不知道,原来在你心里,我是那么会伤人的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