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医(出书版)+番外 BY 墨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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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衡倚在墙角笑着,长发凝着血渍,凌乱披散肩头,想说话却触动了唇上伤口,疼得直皱眉。受刑时为免呻吟出声,他不自觉咬破了下唇,连嘴里都溢满血锈味。「真不好意思啊,开给你的麻杏石甘汤管用吗?」

「嘿嘿,公鸭嗓十多年了,就这几天最舒服。太医果然不一样啊。」

老刘没事就爱到杜衡牢前陪他说会儿话,这小子长的好看人又有趣,受多重的刑都笑得出来,还给他诊病开方。如此讨喜的娃儿不知犯了什么大罪,落到命不久长,老天爷也真是残忍。

「杜衡!」

两人正在闲聊,走道突然传来厉叫声和脚步声。

「大半夜的,什……」老刘头忙把后半句咽到肚子里,左宗令竟亲自前来,后面还跟着个神色匆匆锦衣华服的男子。

「还不快让开!」左宗令着手下开了牢门,毕恭毕敬让进男子,便带着几名狱卒告退了。

一时牢内只剩两人。

腐臭霉味、干枯染血的稻草席、缺口水碗,一切一切皆是沁到骨子里的湿冷。

杜衡拖着一身狰狞伤口从阴暗角落踉跄走到他身前,跪拜行礼。「罪臣杜衡见过吾皇万岁。」

手背上溅落一滴水,后背伤口被颤抖着触碰。崇宁跪下来揽住杜衡,毫不顾忌一身锦袍沾染血腥。「……你这疯子。」

摸到杜衡冰冷的脸,崇宁忙将身上外袍脱下裹在他身上,再将人搂紧。「听说你被抓进宗人府,我却不能立刻来救你。」

如今恒帝发丧完毕,只待三日后登基,一切已尘埃落定。

「伤口疼吗?我带了太医,就候在外面。……你是我的,你终于是我的了。你知道我等这天等了多久吗?我中意你,杜衡。」

一字一句,真切入肺腑,却得不到回答。

许久,杜衡轻轻推开他,轻轻笑起。「宗人府囚牢可不是新君该来的地方。」

「今晚我就在这儿陪你。」崇宁握住杜衡双手。「别担心,明天一早就着宗人令将你放了。」

杜衡抽回手敛了笑。「还未登基便纵放要犯、徇私枉法必为天下人所不齿。你应我要做个好皇帝,现在就想违约了?崇宁,这是我最后一次这么叫你。杜衡不可活,我知、你亦知。」

「我才不管那么多!我是皇帝了,普天之下唯有我有资格护着你,只有我能护着你……我要你成为我的。」崇宁激动地扳住杜衡肩膀,声音里满是痛切。

「这样啊。」杜衡莞尔一笑,邪魅凤眼眸光流转,唇上一抹血红更是灼人。「做我的伴侣,决不允许娶妻生子、三宫六院。你做得到吗?」

不能立后,没有子嗣……

崇宁几乎咬碎牙床,「我有你,就够了。」

「贻笑千古、遗臭万年也不在乎?古来好男风的帝王有几个好下场的?你不是魏王,我不是龙阳君;你非哀帝,我亦非董贤。这祸国骂名我担当不起也无意奉陪。」杜衡用沾血的左手食指抚过崇宁眉心,点染红痕。「就算泰山倾塌、江水倒流,杜衡也绝不会爬上你的床。」

沉默久到让人错觉时间是否就此凝滞。

杜衡不忍的看着他,眼中所见不是万人之上、权势在握的新君,而是多年来为讨他欢心,姿态低到尘埃里的太子。

「还记得你答应我三件事?」

崇宁神色痛苦的点了点头。

「第一件,做个勤政爱民的好皇上,缔造承平盛世;第二件,不伤杜家人性命、守护崇临,重用他和苏清凌这样的能臣;第三件,我现在告诉你。」杜衡眸中闪过决绝。「——杀了我。」

苏清凌推门走进的时候,崇临正提起金丝鸟笼放到窗边。窗外风停雪止,沁冷冰寒却未丝毫消减。玉璃在笼中蹿跳,崇临打开笼门,它看着主人迟疑片刻,终于拍双翅直向长空而去,小小身影融入云间,再难寻觅。

半月的工夫,崇临瘦得脱了形,脸色惨白,颤抖着朝身后人问道:「怎么判的?」

苏清凌忧心重重不知如何启口,思虑再三,还是照直说了。「明日午时,鸩酒赐死。」

「谁判的,皇上也同意了吗?」崇临转过身来,声音凄厉。

「……是陛下亲自下的旨。」

一瞬,崇临崩溃似的颓倒下来,苏清凌慌忙扶住他,手肘碰翻鸟笼,滚落在地上。

「殿下、殿下,你怎样了?来人,快来人啊!」

嘈杂声响渐渐远去。

明日午时,断清魂。

杜衡,今生我恨你如此,却也,念你如此。

「哎呀,这小鸟好生漂亮,叫什么名儿?」

「一只鸟还要名字。」

「一只鸟也是条性命,当然该有名字。」

「那烦劳杜太医赐个名便是了。」

「看这翠鸟虽陷樊笼,却羽翼丰长,颜色如琉璃一般,就叫玉璃吧。」那人微一沉吟,露出深邃笑容,轻道:「今有玉璃鸟,何日翔九天。」

思慕之人不得长随……不是恶梦,而是抽筋蚀骨的真实。

崇临痛俯在桌案上抽着气,想笑却笑不出声,想哭也流不出泪。剧烈咳喘让五脏六腑都搅在一起,全身血液猛的从心房涌上喉咙,哇的一声,呕出大口殷红鲜血,便失去了意识。

杜衡披着狐裘,裹得像颗粽子,浑身伤口疼得动弹不能,折了根枯草棍在地上写写画画。砖石地面上满是道道刻痕,住在此间的牢囚想必都做过类似的事。是在倒数刑期还是计算着出狱之日?他并不甚在意。

这些天再没人拉他用刑,伤口也仔细包扎了,饭食荤素搭配从不重样。死囚蹲牢蹲得这么舒服的,怕也没几个。

八年来日日竭虑、步步惊心,如今情债仇债一命抵,终于能放松下来静思所爱。

初见时惊讶好奇的脸、微笑时开心无邪的脸、痛苦时隐忍欲泣的脸、年少时的、成年后的、面对自己的、对着他人的……翻来覆去叠得满满的,最后,只化成那人吻自己时那羞涩绯红的面容。

还记得在灵山,一日崇临身子尚好,自己喂他喝药,悠哉说道:「等我们老了,在山下开间医馆怎样?你接待病患,我诊脉开方。」

崇临正苦着脸咽药,听到这话借机调侃。「那你不就是杜大夫了?」

杜衡一愣,突然喷笑出来。

「你笑什么啊,莫名其妙。」崇临边嘀咕「傻瓜」边白他一眼。

好不容易止了笑,杜衡贴到他耳边问:「我是杜大夫,那你是什么?」

「……不是你的跟班小厮吗?」

杜衡笑得更厉害了,也不理会追问着「到底是什么」的崇临,又塞了一勺汤药进他嘴里。

是什么啊……答案其实很简单。

有杜大夫,却没杜夫人成双入对,岂不孤单?

草棍在地上有心无意的划着,一遍又一遍。

「春蚕不应老,昼夜常怀丝。何惜微躯尽,缠绵自有时。」乐府西曲歌《作蚕丝》,苏清凌在暗处看他书写多时,不觉轻吟出声。

「苏大人,真是稀客。」杜衡回过头来,神色宁静的笑了笑。

明天就是刑期,他脸上却不见丝毫恐惧。苏清凌想起来时那两个带路狱卒的絮语,都说没见过杜衡这样的死囚,安安静静受刑,从不吵闹也不露悲戚,狱卒们谁有个头疼脑热,都管治病开方。

最为人乐道的是早前审讯时,太宗令尚未问话,杜衡就说什么「罪臣非是正人君子,坏事做得多了,自己都记不清楚。请大人条列出来,我挨个画押就是。」把素来高傲、爱摆威仪的太宗令大人气得满脸通红,结结实实给他用了顿刑。

「杜太医可是在思念谁?」苏清凌也不顾惜一身半旧棉袍,贴着铁栅栏席地而坐。

杜衡沉眸,折着手中草棍。「他好吗?」

「要听实话?不管你想听真话还是谎言我都打算告诉你事实。他多次跪求皇上想来牢里探你,皇上不见他也不允他;他吃不下饭喝不进水,瘦得好像竹竿、风吹即倒;他放了玉璃,听说你明天要被赐死,呕出一大口血仍昏迷未醒。因为刑期将至,皇上才准我一人来探你。」苏清凌尽量克制自己不带感情的说出这番话,却见杜衡湿红了眼眶。

「……叫太医看过了吗?」

「右院判诊的脉,说是急火攻心,现已无性命之忧。小荻每天备好汤药和粥,由我帮忙送去,他也很惦记你,总是一张哭脸。」苏清凌再也忍不下去,这段时日明知一切却压抑着自己,如此终局可有一人能笑得出来?命都没了,还谈什么缠绵自有时!

「你放心,我没告知崇临真相,只说你曾要皇上善待他,和药中之毒是为保命两件事。他以为你像供词所述那样,因奉昭贵妃之命毁瑾妃容颜、毒死琴昭仪腹中胎儿,下药损恒帝龙体方才获罪。」

闵太宰供了杜衡很多大罪,后来被新君封口割了舌。最后让杜衡问罪画押的罪状仅余如上几条。

苏清凌曾逼杜衡言明一切才肯帮他劝崇临解权。但真相太过残忍,知情诚如不知。

九年前,杜衡与六皇子相识,他为他成为太医,发誓要治好他守护他一辈子。但在灵山,眼看崇临病入膏肓,杜衡却无力回天。他独自返京逼问父亲,才知其受昭贵妃之命给崇临下过七寸草的毒。此毒服下后顷刻侵入脏腑,久服、擅解或擅离都会令人衰弱而死。崇临紧追杜衡回到宫中,再次相见,昔日故友却恍如生人。

这就是长达八年谋划的开端。

杜衡以保全父亲为由,代其为昭贵妃做事,说服她让崇临服毒暂留性命,人尽其用、指掌两部以辅佐三皇子。同时接近太子,令昭贵妃投鼠忌器,熟悉两方势力与暗中勾连。

假意暗害,边用毒边解毒相救崇临性命的是他;长宿妓馆、与杜家撇清关系自扫出门的是他;掐算时机,施计逼迫太子亲征的是他;晓以利害,劝诱兵部尚书倒戈相向偷取虎符的是他;下毒弄疯昭贵妃、断恒帝最后一口气,致使三皇子提前篡位的是他;教崇宁暗中折返,夺兵围城瓮中捉鳖的是他;以江山为饵,保了崇临和自己性命前程的也是他……

还有多少事是他不曾也不能说的?

杜衡把手伸到草席下摸索再三,拿出件布片包裹的小物递给苏清凌。

是个染了血的香袋,孔雀蓝的缎面上彩绣着一只仙鹤,羽翅微展,栩栩如生。

「这药香有舒缓咳喘的功效,帮我交给他。」他绽现的笑容恍若昙花。「有你陪在他身边,我可以放心了……是梦便有醒的时候,就让他、当是一场梦吧。」

尾声

又是一年春来,灵山峰上虽还覆着白雪,嫩黄的迎春花却已缀满枝头。晌午暖阳和煦,崇临拿了扫帚扫雪,白色锦袍下摆沾染上些许污泥。

通道成痴的恒帝死后,道教威势大不如前。清虚观本是山中小观,香火不继之下,原在此间的道士都去投奔数百里外有「养真福地」之称的镇江茅山道观去了。如今只剩崇临一人留住于此,生活起居则雇了一户山民代为照料。

去年此时,羌人、阜匪军之乱正闹得腥风血雨,又逢恒帝大丧,三皇子崇嘉假造诏书谋权篡位。太子崇宁兵围宫城捉拿叛逆,赐死三皇子崇嘉、四皇子崇德、太宰闵世贤、昭贵妃、太医杜衡等二十余人,上百大小官员降职、罢职或流放。

新君即位后,委董晟为主帅赶赴郡蜀。董晟集合汉荣、九龙驻兵,先夺回关东营,再兵分两路同时拿下兴邑、叙永,进而直逼雅安,同邵琰展开攻防战。羌人失了东营,孤军深入、补给难济。老将何奎酉领兵趁夜火攻奇袭,耗损近万兵马血拼夺回关西营,至此羌人被除头去尾,已是强弩之末。

崇宁下旨巴蜀、巨鹿、会稽等旱涝受灾府郡减免赋税三年休养生息,望仙台亦停止施工。历经数月鏖战,阜匪军人心离散,惊恐中半战半降,邵琰自尽殉城。

大劫过后,国中元气尚待恢复,一切渐回常态。

安顿好朝中大小事务,崇临辞去国相之职到灵山生活已有半年。虽然是同样的所在,如今却一片死寂。

那时自己自请来此避世休养,没想才住不到两个月,就从京城追来了位新赐封的少年太医——自己想忘却不能忘、唯一倾心相待的故人。

那人厌恶虚伪热闹的宫廷筵席,在一起聊天烤火便觉心满意足。那人说要当他的主治太医,毫不犹豫舍了天下士子争抢的状元头衔,还差点受廷杖而死。

那人号称千古不遇的奇才,却一直在干蠢事。明明就是天字第一号的大傻瓜,自己竟比他还傻,没能察觉他的本心。

没能,相信他。

扫雪至观门前,崇临俯视蜿蜒曲折的狭长石阶,漫盖薄雪,直延伸入浓荫深处。他有些疲累,咳了好一会,从怀里掏出香袋凑到鼻端深吸几口气,静待喘息平复。

如今自己依然活着,是因为他希望自己活着。但也只是活着而已,很神奇的,所有感觉都消失了。就像呼出的白雾一样轻飘飘,什么时候消散都不会难过留恋。只有香袋的苦涩药香长伴长随,才时刻提醒他自己仍是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人。

下方山道突然响起轻微的踩雪声。想着许是李婶送汤药来了,却见一个戴斗笠着素袍、身材颀长的男子踏雪而来。那人似也发现了他,抬头之间四目相对。

精雅灵动的凤眼,墨黑微赭、随意绾束一侧的长发,俊秀得仿若妖魅般的容貌。

心一瞬停滞。

两个人就这么互相凝望,眼中只映出彼此。

崇临丢开扫帚,大步疾跑奔下石阶。脚下猛的滑了,也不去寻攀扶的东西,任由自己直直跌落下来,被迎入温暖的怀抱。

那人紧拥着他滚在一旁山石上,硬生生当了肉垫,龇牙咧嘴直呼痛。

待静了下,他轻抚他的头,调戏道:「方才,我还以为是太上老君降了天仙下来。」

熟悉的声音,思念的怀抱。

男人把脸埋在他肩头苦笑。「想过千百次,却没想到是这么疼的重逢啊。有些时日没见,你是不是沉了些?」

那人依旧口没遮拦。不是鬼,也不是梦。是鬼是梦不会这么气人,气到他连呼吸都揪着心的疼。

崇临抱住身下之人再也压抑不住,像初生婴儿一般嚎啕大哭,用力捶着男人的胸膛,指甲在他颈间抓出道道血痕。

「杜衡。」他颤抖着轻唤他的名字,不是对着无数夜晚所向的孤寂虚空,而是对温暖怀抱中紧拥的挚爱故人。

雕花窗棂紫漆已剥落,有些朽败。风钻进屋内,油灯火苗闪烁跳跃,一室昏暗橘光摇晃着。

卧榻幔帐依旧束起,杜衡轻吻着身下耳根都羞红了的崇临,嘴边噙着笑,不时在他颈侧、耳垂咬上一口,手指梳着他披散的长发。

「你、玩够没有?」崇临薄怒凝眉,哭肿的眼睛仍像杏核一般。「就算大哥肯用假鸩酒保下你的命,也绝不会说出我在这里,你怎么知道的?」

杜衡温热的呼吸流连在他唇畔,左手不规矩地伸入他的衣袍。「我听说有人在灵山见到了神仙,是位美得不可方物的白衣仙人。住在灵山的仙人,我只见过一个。」

肌肤被微凉的手指抚过,崇临脊背都窜上麻痒,不自觉泄出呻吟。「啊……你、你这人,倒是越来越……油嘴滑、舌……」

解下衣物裸裎相对,崇临全身瑟瑟发抖,避着他的视线用手背挡住双眼。杜衡拉过他的左手,吻上灼伤的伤疤。那疤痕已旧,颜色浅淡的揉成一小块丑陋突起,可他的动作却如对待珍宝般怜惜。

舌尖沿着锁骨一路舔吻到小腹,当摸上崇临腰侧时,突然被他紧紧扣住了手腕。

「我……」崇临抑着喘息,咬了下唇偏过头去,声如蚊呐。「我不比你、熟谙烟花风月之事……你喜欢怎么做,教我。」

杜衡闻言无奈笑起,「闹别扭吃醋不直着说,拐弯抹角做什么?」

「我没有……过去的,就算了。」话虽说得大度,崇临神情却没那么大方,皱紧眉头仿佛吞了苦药一般。

杜衡叹口气。原不打算对崇临解释八年间他所做的任何事,那些深重黑暗的一切已成过往,就该烟消云散。但眼下这误会若不澄清,怕是一辈子都会落下芥蒂。每到亲热之时都要看到这副苦瓜脸的话,岂不太过悲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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