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了好一会儿,其中一人才问道:“少主是要出去么?”
景彻眸子的颜色清清冷冷,道:“不关你事。”
那弟子道:“且等我们通报庄主,才能为少主备马。”
“没必要。”
“这……”那人不敢答应,只道,“庄主吩咐的……”
景彻听得不耐烦,猛然回身扼住说话这人的脖子,将他的话截在了喉咙口,然后对吓呆了的另一人沉声道:“听到没有,给我备马,敢告诉重宵,你们一个也别想活。”
那人吓得腿一软,抬脚想跑却跌了一个趔趄,他不敢看景彻的眼神,只是连忙应道:“是,是,这就去。”
等了片刻,那人很快便牵着景彻来时骑的马回来了,景彻一摸身上,大约还有一些银两,应该是够了,便什么东西也不带,立即翻身上马,一记狠鞭拍下,马儿前蹄高高扬起,嘶鸣一声,向庄外冲了出去。
重宵站在推开窗子,看着景彻离去,目光和渐渐暗沉下去的日光一样,深不见底,他对身侧人低声道:“跟上去。”
那人屈膝一跪,应道:“是。”
或许是因为看见了父亲的留书,心中烦躁异常,景彻驱马的速度一刻都没有减慢下来过,他只盼越快看见百里芜弦越好。有时候他想,自己这样奔走于两地,竟是从未安定下来过,无法料及的事情一波接一波,倒还不如蒙在鼓里,什么都不知道的好。
一路奔波,心无旁骛,可是夜里却总也睡不好,有时他会茫然地盯着天花板,父亲的话反复出现在脑海里。
父亲的确是突然暴毙,那天白天的时候还好好的,第二天早晨却坐着身亡了,仵作说了,是练功不当,误入歧途,血脉逆行导致的。不过,景彻却有一处疑虑,他从来不曾听他人说过重宵的这段身世,但按留书上所说,重宵十岁那年便已经知道了,一个正常人听到自己的身世,况且还是从自己的杀父仇人的口中得知,不可能无一点惊讶,也不可能那么快释怀,除非,这人城府极深,能够很好地隐藏自己的情绪变化。如此说来,重宵是有嫌疑。
然而,景彻不希望是他。
师兄弟的情谊已断,他不想再和重宵成为仇人。
行路一个月,钱财也花的差不多了,才终于又回到了扬州。进了城门,看见了瘦西湖,和湖畔的枯枝垂柳,虽是冬日,安逸的景色也让景彻心中安定下来许多。
牵着马寻到客栈,景彻解开钱袋,将最后的一些银两倒在手心,数了一下,仅仅只够住一夜的,好在第二日便能赶回十里斋了,但愿明日路上别再出什么叉子。这个时候小二将抹布往肩上一抖落,迎了上来,笑脸迎客:“敢问这位公子,可是姓景?”
景彻一愣,还以为又遇到了罗衣假扮的小二了,侧过头一看,才知道不是,便犹豫着点了点头:“我是,怎么了?”
小二帮着牵过马,道:“客官,有一位公子在天字一号房等了你许久了,这几天小的我逢客就问是不是姓景,好在今天终于等到了。”说完,他顺气似的抚了抚胸口。
“公子?”景彻皱眉,“哪位公子,姓什么?”
小二抓了抓后脑勺,道:“小的也不知道,只不过长了两撇小胡子,像个说书先生似的。”
两撇小胡子?
景彻心中一紧,急忙问道:“在天字一号房?”
小二点点头:“对。”
景彻把手中的银两一把全塞给了这个小二,道:“你带我过去。”
小二喜笑颜开地接住,笑得眼纹都挤了出来,然后便往客栈内走,道:“好嘞,客官您跟我这边儿走。”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小二道:“那位公子就在里面,客官您请。”说完后,便识相地离开了。景彻跨入门内,回身又把门带上,这才在房间内四处看了看,结果却不禁疑惑起来,那小二明明说人就在房内,怎么这时却什么人影都瞧不到。
他又走到窗口,撑起窗户朝外边望了一眼,夜色静谧,没什么嘈杂声,客栈前方是大路,小商小贩都已经收拾摊子回家了,客栈后面是瘦西湖。
然而,就在这时。
也不知是否是因为开了窗子,轻轻传来了一阵风声。
桌子上的烛火霎时被吹灭了,四周陷入到一片黑暗之中。
怎么回事,这风来得古怪。
景彻的神经像是被谁拉扯了一下,忽然间就戒备起来,手指间立刻备好了银针,耳朵也在捕捉这黑暗里一丝一毫的响动。
“谁?”他喝问道。
“我。”身后被人毫无预兆地抱住,温柔的声音在耳畔响起,熟悉到让景彻原本紧绷的心都快化成一泓春水,可心跳依然如擂鼓,显得景彻在这方面青涩极了。
“你……”景彻想说话,却发现连声音都有些抖,“你在这里做什么?”
百里芜弦扶着景彻的肩膀,让他面对自己,景彻这才看见他,眸子如星月般明亮,和记忆里的一模一样。百里芜弦食指按上嘴唇,闭上眼睛,道:“嘘——”然后,他把景彻揽在怀里,柔声道:“想你了。”
仅仅是这三个字,却让景彻的心脏微微抽痛了起来,思念,担忧,依赖,混合在一起,这三个字就足以表达,其中之苦涩滋味,他又怎会不知。景彻不再说话,只是将脑袋靠在百里芜弦的胸口处,听着对方的心跳,应和着自己心跳的频率。
很自然的,百里芜弦吻上景彻的唇,景彻亦是忘情地回应,唇齿胶合,不舍分离,只恨不得夺去对方口中所有的氧气。
吻着吻着,便倒上了床。
吻着吻着,便褪去了衣服。
肌肤的温度互相交换,百里芜弦在景彻的脖颈处细细咬噬着,一点一点,顺着脖子吻下去,亲遍了他身上的每一处,最后,连眼睫毛都轻轻地啄了啄。景彻睁开眼,对上百里芜弦的眼睛,百里芜弦目光闪烁,还是俯下了头,继续一个极尽缠绵的吻。
景彻觉得今天的百里芜弦,很奇怪,可是他又不知道是哪里奇怪。
感觉,像是对什么东西珍惜到了极点,便丢不下,放不了,舍不得。
“来,小景。”百里芜弦翻了个身子,让景彻伏在自己的身上,然后张开腿主动缠上了他的腰,伸手又揉了揉他的头发。
景彻双手撑在百里芜弦的脑袋边,明白了对方的意思后脸一下子涨得通红,他开口,有些支支吾吾的样子,问道:“你……你是要我……”
百里芜弦鼓励似的点头,笑道:“没事的,你来吧。”
景彻仍是踌躇,迟迟不敢有所动作,百里芜弦却已经将身子紧贴了上来,似有似无地顶住了景彻身下的硬物。景彻闭上眼,发出一声闷哼,忍耐一般地皱起眉来。这个时候,百里芜弦伸手扶住了对方的腰,引着他缓缓进入自己的身体。
见百里芜弦额头都渗出了细密的汗水,景彻急忙问:“疼么?”慌忙之中有想要退出来的意思,可对方忽然按住了他的腰,不让他移开。
百里芜弦道:“你动一动。”
景彻的脸涨得更红了,他垂头与百里芜弦轻轻亲吻,然后,床发出了来回摇晃的声音,夹杂着几声呻吟,几乎碰碎了琉璃瓦一般的夜色,薄纱轻晃,一夜销魂。
地上,堆着凌乱的衣衫,窗户忘了搁下来,风从隙缝之中偷偷溜了进来,窥伺着屋内春光,窗外,月明星稀。
床帏之内,云雨之间,情至深处,却不知今夕何夕。
百里芜弦看着身前的景彻,满目爱怜,满目哀凄。
那日,在筑云庄,重宵笑得诡魅,他说:“百里芜弦,你解不了这个蛊。”
百里芜弦道:“废话少说。”
仿佛看见了一个不听忠告的孩子,重宵的声音掺上几分无奈,他在百里芜弦的耳边轻声说道:“若说解蛊,其实也简单,‘驱心’会被同性的身体吸引,只要一夜交合,‘驱心’便会混着受蛊之人的精血,转移到另一人的体内,这样,便算是解了蛊了,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本以为他已经说完了,百里芜弦想直起身子,却又被重宵按住了,只听他阴恻恻地道:“还忘了说一点,‘驱心’一旦经过转移,便会立刻发作,受蛊之人,最多,活不过半年。”
半年。
百里芜弦嘴唇发白,他伸手捧着景彻的脸,擦去他额角的汗珠,然后,宛然一笑,一笑宛然。
只有半年。
次日清晨,耳边依稀听见鸟儿欢快的鸣啼,快醒来的时候便感觉到了腰肢的酸痛,身上盖着被子,从头到脚都被掖得好好的。冬日的阳光澄澈得很,天空也是一碧如洗,景彻抬起手臂来,想挡住这恼人的阳光,可是刚把手从被子里伸出来,便察觉到了不对劲。
他的身边,空了。
慌忙坐了起来,朝屋子的四处望了一眼,同来时看到的一样,没有他的身影。
再看地上,凌乱的衣服已经不见了,景彻自己的衣服被叠好了放在椅子上,伸手便可够到。
胡乱穿起衣服,景彻跑到了客栈外边,一眼便看见了那个正在刷马的小二,急急跑了过去问道:“昨天在房内等我的那位公子呢,你可看见了?”
小二想了一下,眼睛倏然睁大:“哦,你说他啊,那位公子一早便走了。”
“走了?”景彻心中一慌,“去哪了?”
小二笑道:“这我就不知道了。”
景彻挪着步子,脑中似嗡嗡作响,走到了客栈门口,他仰面望天,像是有什么东西堵在了喉咙口,那里,烧得难受。
昨夜的旖旎,今日的冷清。
他知道,百里芜弦不会无故离开。
第三十七章
“你走吧。”
罗衣对景彻说。
发现百里芜弦不辞而别后,景彻骑上马,一路赶往逸嵋渊,一边骑着,忽然又觉得衣服口袋里重了许多,一摸,竟摸出一袋银两。看见这袋东西,景彻心中的不安越发强烈起来,只得驾马骑得飞快。穿过看似繁复的冷杉树林,马蹄踏过清浅积水,不消多时,层层复道忽现眼前,这便已是十里斋了。
清水,红杉,萧萧落木,远山青烟缭绕,碧水长流。
景彻想,又快要入春了,去年这个时候,自己还往苗疆的路上吧。时间过得如此之快,而与百里芜弦的初识,大约也快有两年了。
可还未下马,便看见罗衣远远地站在自己的前面,即使是冬日,淡粉色的衣衫还是未能遮住纤腰,她手执皮鞭,身姿曼丽。
待到了罗衣面前,她却伸手将他拦下,面色冷峻,翻脸不认人似的,道:“你不能进去。”
“为何?”景彻诧异。
罗衣目光偏到一边,并不看他:“是公子吩咐的。”
“什么?”景彻怀疑自己听错了。
“公子说,十里斋以后,不允许景彻进入。”
景彻心中骤然空落了一下:“这是为什么?”
罗衣声音平平:“不知道,大概是……他不想再见你了。”
景彻深吸一口气,声音出来的时候有些抖:“你骗我。”
罗衣亦是皱眉,似是有些不忍地大声道:“别傻了,公子不想见你,若不是公子这样吩咐,你认为我敢在这里拦下你么?”
景彻不管,此时耳中像是什么都听不进去了,他只想着这不可能,这绝不可能,昨晚,昨晚百里芜弦还……他怎么会不想见我!
他道:“你让开,让我进去!我要见他,你让他亲口对我说!”
罗衣一鞭挥在地上,尘土立刻在四面扬起,她的长发也在运气之中飞扬而起,马儿惊得扬起了前蹄,使景彻险些跌了下来,只听她说:“你走吧。”
景彻好不容易安抚住了马儿,随即攥紧了衣袖,问道:“你什么意思?”
“我是十里斋的守门人,公子吩咐不让进的人,我自然是拼死也不会让他进去的。”
“你以为你能拦住我?”
罗衣双手执鞭,右腿向后蹬开了架势:“倒真想试试看。”
“罗衣,我不想与你动武。”
她垂目,手上的力道却一丝也没有减下去:“那便烦请公子离开。”
景彻不语,握着马缰的手一分分地用力下去,罗衣低垂着眼眉,景彻目光如刀锋般锐利,虽不互视,但眼看着兵刃相接就要一触即发。果不其然,景彻双脚在马镫上一使力,从马上跃下,从腰间抽出剑来就向罗衣挥去。
罗衣未料到他会真的动手,微微错愕,向后退的时候稍显迟钝,好在她以轻功见长,这一退倒是也躲了过去。
“你!”罗衣拉开鞭子挡在自己身前,恨声喊道。
景彻声音冷极了:“让我进去。”
罗衣一愣,顿时敛起眉头,景彻的执着远远超出了她的想象,她心里甚至闪过一丝安慰:公子知道了,应该会很高兴吧。可是,她却朝景彻扬起了鞭子,冲了过来,喝道:“绝无可能!”
“啪”地一声,鞭子挥打在景彻刚刚站在过的地方,可等灰尘散去,那里竟连有人曾经站过的痕迹都没有。耳后传来风声,罗衣心中一紧,急忙回头,鞭子下意识地挥出,景彻从她身后的树上跃下,凌空借用剑气将罗衣的鞭子劈断成了两截。似乎也是承受不住这样的剑气,罗衣低呼一声,刹不住脚步,连连后退。
险些就要倒下的时候,豹螭却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罗衣的身后,伸手扶住了她的双肩。罗衣站稳后,豹螭一句话也不说,绕过她便走向了景彻,道:“景公子,你放弃吧,公子不会出来见你的。”
景彻的手在抖。
“景公子,你若还要打,我奉陪。”豹螭的袖中飞出铁丝,另一只手握住。
双手紧握,双目紧闭,心中不知是难过还是愤怒,或许二者皆有,良久,景彻缓缓地,长长吐出一口气,他将剑收回鞘中,道:“你跟他说,我就在扬州城里等他。”说的如同刚刚的打斗全然不曾发生过,这只不过是单纯的朋友间的相邀罢了。
看着景彻骑上马离开,背影落寞而萧索,豹螭一直什么回应都没有给他,而景彻,也仿佛不需要他来给一个回应。
冷风拂面,吹得人清醒无比,景彻的嘴唇苍白,整个人看上去尤为单薄,可是这一回,没有人会上来为他披上狐裘。
“公子说,十里斋以后,不允许景彻进入。”
“大概是……他不想再见你了。”
风从胸口里灌入,刺得肺都生疼,景彻面色冷若冰霜,狠狠咬着自己的下唇,不过多久,一道血痕在嘴唇上出现,就像是曾与百里芜弦接吻后留下的那抹殷红。
这个时候,一只鹞鹰突然从林中飞起,拍打着翅膀发出唿扇唿扇的声音,朝着遥遥的北方山峦的影子而去了。隐藏在林子里的黑衣人眸子若隐若现地闪了一下,身影顿失。
飞过重峦叠嶂,七天后,鹞鹰落在了筑云庄内一人的手臂上,重宵从鹞鹰的腿上解下绑着的小小竹筒,又从竹筒里抽出了一张纸条,看完纸条上写的字,重宵笑了起来,继而纸条在手心皱成了一团,他使劲地捏着,好像这样就能捏碎它。
重宵回身,走向主厅,那里站着筑云庄几乎所有部下。
他走到堂首的位置上,坐下,然后道:“三日后,向逸嵋渊十里斋进发,这一次定要一举歼灭。”
所有部下一起半跪,声如洪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