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浩笑了,疲惫地把天羽的手握进手心。
「我两天没合眼了,我先睡一会儿。」
天羽让他躺上床,为他盖好被子。阿浩疲倦地闭上眼,很快就陷入沉睡。
天羽坐在床边,低头看着阿浩的睡脸。深浓的倦意笼着那张英俊的面孔,青色的胡茬印在那令他迷恋的下巴上。在外面的事阿浩很少说,只有此刻没有防备的睡脸,才毫无掩饰地显露着深深的疲惫。
天羽伸出手抚摸过那张刀削斧凿般的脸,小心翼翼,手指停留在脸颊上的那道伤疤,停了很久,然后弯下腰,轻轻吻了上去。
他站起身,走出了大门。
酒吧里,天羽喝着杯中蓝色的液体。身旁不断有年轻的男人靠近,试探着在他身边坐下,天羽撩起眼皮看人一眼,转过头面无表情,直到对方讪讪地离开。
「一个人?」
一个俊美的男人坐在他身旁,胳膊若有意似无意地挨着天羽,露出一个诱惑的微笑。
「我注意你很久了。」
天羽打量他,男人对天羽长时间的注目很满意,微笑回望。
天羽向他凑了过去,男人立刻贴身过来。
「滚。」
对方的表情冻结,僵硬地走开。
仰头喝了酒,天羽把空杯子放在桌上,正要再倒,瓶子被人握住。
天羽抬起头。
「……是你?」
酒液倒进酒杯,张书晨把酒杯递给天羽,坐在他身边,笑笑。
「你是不是已经忘了我的名字?」
自从分别后,天羽再也没有见过张书晨,以为他早就不在这个城市,没想到会在这里再见面。和分别时相比,张书晨有些变化,穿著名牌的衣着,整个人的打扮都时髦入流。
天羽打量了他一会儿,说,我记得。好久不见。
张书晨说,好久不见。
天羽为张书晨要了酒,两个人聊了聊。
张书晨跟天羽说了近况,他离开汉城后没多久跟了一个老板,随着老板又回到汉城,这老板对他还算有情有义,手头大方,待他也算和气。分开时给了他一笔钱,现在又被一个有钱老板看中,把他安置在汉城郊区一幢别墅里养着。
张书晨说完了,笑笑,说,过得还行。加上那时候萧总给了我不少,安家养老的钱应该是有了。
天羽没说什么。他见过太多张书晨这样的人,有比他风光的,也有比他不如意甚至很惨的,张书晨不过是他们其中的一个,他们走的路都一样,找一个老板,再找下一个,用身体和青春积攒下半辈子。
天羽说,攒点钱,以后回老家,做点小生意。
张书晨没有吭声,沉默了很久,问:
「李总,你不怪我吗?」
天羽笑笑。
「你没害过我,我怪你什么?」
「我离间过你和龙经理的关系。」张书晨说。「走的时候我对你说的那些不是真的。那些都是萧总要我编出来离间你们的。」
天羽端起酒杯说,今天只喝酒,不提过去。
他和张书晨碰了一下,仰头把酒灌进脖子。张书晨没有喝,默默地望着天羽喝酒的侧脸。
「听说,你和龙经理在一起了。你心里一直有他,现在该高兴才对,为什么一个人在这里喝闷酒?」
天羽听了,没有说话,忽然转过脸问张书晨:
「你觉得我这个人怎么样?」
张书晨一愣,没有回答。
天羽说,是不是觉得我特混蛋?
张书晨望着天羽的眼睛,眼神里闪过一丝伤痛。
天羽想起他为自己挡酒的样子,脸色煞白地躺在医院里,他想起张书晨抓着那根彩色的头绳泪流满面的脸。
天羽没有想过,在这个他满腹心事的夜晚,让他想要交谈的人会是这个被他伤过,被他抛弃的张书晨。天羽想,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他已经丧失了爱的能力,他不知道怎么去喜欢一个人,去爱一个人。以至于当他有了真正想对他好的人,才发现自己对于如何去爱是如此无知。
爱这个字眼,过去对他是一种嘲讽,现在对他,成了奢侈。
天羽望向杯中蓝色的液体。晶莹的蓝色酒液映着他的脸,天羽想起以前他叫阿浩喝这种酒的时候,告诉他,这叫海洋眼泪。
「关于海洋眼泪,有一个传说。」
天羽说。
「以前,有一个生病将死的少女,她的情人还不知情。少女知道她死后情人会很悲伤,就给他喝了一杯蓝色的酒。喝完之后,情人就忘记了她的好,只记得她的不好,在她死时也没有感到悲伤,娶了别的姑娘。」
「少女临终前,流下了眼泪,泪水太多了,流成了汪洋大海。从那以后,这种蓝色的酒就有了一个名字,海洋眼泪。」
张书晨静静听着,晃动着蓝色的酒液,笑了笑。
「有时候以为做的事是为对方好,其实又怎么知道对方就真觉得好呢。就像这个少女的情人,也许他宁愿悲伤也不想失去相爱的回忆,可是却连反对的机会也没有就失去了。」
天羽看了他一眼。张书晨也看向他。
「萧总那时候让我离间你们,我虽然不知道原因,但也看的出他不会让你们好过的。你说这个故事,是宁愿龙经理现在恨你,也好过他以后难受吗?」
天羽记得张书晨是个心思细腻的人,但还是为他的敏感和聪明而意外。他想萧南果然有看人的眼光,当初才会挑中他到他的身边。天羽没有回答,听见张书晨说,龙经理已经被拖下水了,就算现在你不想连累他,萧总还是不会放过他。
天羽淡淡说,他不会再有那个机会了。
张书晨一惊,不知道天羽说的「他」是萧南还是龙浩,他端详天羽的表情,天羽却很淡漠,像只是说着一件无关的事。
「我是下不了船的人,龙浩不一样。他对感情太认真,我怕他以后受不了。」
张书晨察觉了什么,他定定地看着天羽。
「天哥,你……」
天羽知道他想说什么,抽出一支烟,想了想又放下,丢开。
张书晨没再说下去。他沉默了许久,问,龙经理知道这些吗?
听不见天羽的回答。张书晨出了一会儿神,说,你不怕我卖消息给萧总吗。
天羽只是一笑。
张书晨静静坐了一会,仰起头,喝完了杯中的酒。
「我以为你不会对什么人真正上心,即使是龙浩。看来我错了。你以前说,你惦记他是因为偷不着,现在你得到他了,还愿意为他这么豁的出去。」
张书晨悠悠地说,我很羡慕他。
他转过脸来,看着天羽的眼睛。
「但是忘记一个人的好,比忘记他的不好更难。」
张书晨走的时候,告诉天羽,他会帮忙的。他说,当初阿浩在工地的地址是他告诉了萧南,现在他愿意偿还。
阿浩去了上海,回来时正是深夜,在家里没看到天羽,打电话问他在哪,天羽说在外面。
阿浩进云水的时候,天羽正和一大群人闹得有点疯。他赌酒赌输了,一票人正在起哄让他脱衣服。天羽的情绪也很HIGH,休闲西装的外套已经脱了,白衬衫敞着领口,领带松松垮垮地系着。阿浩进了人群,天羽那圈里知道他和阿浩的事的不多,见阿浩帅气的样只当他是天羽的新伴,都没在意,这里天羽一边笑着说,脱就脱,爷们还怕脱?一边潇洒地扯了领带,眯着眼睛摸上衬衫扣子,豁的一下就扯开来,一帮人高声鼓掌叫好,天羽似乎有点酒意,手一翻把衬衫脱下大半,露出赤裸的胸膛。
衬衫被拉上去,掩住了天羽的身体,一只手伸过来为天羽披上外套。
「不好意思,他喝多了。」
阿浩向周围的人示意。有人不尽兴还想闹,碰上阿浩掠过来的眼神,不由自主地缩了回去。
「你来了,坐。」
天羽让人给阿浩倒酒。音乐又响,热舞又酣,K歌的,划拳的,跳舞的,拼酒的,男男女女搂在一起的,偌大一个包厢闹成一团,在吞云吐雾中散发着颓败和淫靡的味道。
天羽享受着这种熟悉的气氛,颓废,糜烂,却自在。这是他熟悉又拿手的气氛,他跟随着音乐的节奏晃动身体,觉得整个人有吸大麻一样的麻醉感。他笑着对阿浩说,好久没出来玩,他都憋坏了。
阿浩没有干扰他,一直坐在沙发里,看着天羽和那些人玩一些出格的酒吧里的玩意,看着他无所顾忌地喝酒,疯玩。过了一个多小时,阿浩才站起来,过去把酒杯从天羽手上接过去,说不早了,回去吧。
天羽说,今天不走了,上面开个包房,玩够了就上去。
阿浩看天羽脸色酡红,摸了摸他的脸,看天羽的脸色就知道他喝的有点高。他把天羽带到沙发上坐下,走开去为他倒一杯热茶。
天羽确实有点喝高了,今天他是三四种酒混着喝的,一下就上了头。他慵懒地瘫靠在沙发上,眼神随意地掠过包厢外面,在一个人身上停住了视线。
那是个模样俊俏的年轻男孩。他也对着天羽看。天羽看了他一会儿,远远地对他一笑。
阿浩过来把茶杯递给天羽,天羽才收回了视线。阿浩顺着天羽的眼光往外看,那男孩看到阿浩,表情一僵,走开了。
天羽喝了茶,闭着眼睛休息了一会儿,站起来说去洗手间,走出了包厢。
过了很久他也没有回来。阿浩在震耳欲聋的舞曲中沉默地坐着,突然站起来,走了出去。
云水后场的暗墙边,两个正搂在一起接吻的男人被猛地拉开,阿浩扯起天羽大步走向外面,踢开后门,手一甩将天羽甩了出去。
天羽踉跄了几步才站稳。
「有意思吗?」
阿浩问。
「我问你有意思吗?!」
他的声音很高,震得天羽耳朵生疼。天羽动了动被拽疼的胳膊,好像这时酒意才有点清醒。
「喝多了……玩玩儿而已,你别这么当真。」
「玩玩儿?」
阿浩重复。
「你跟别人都是这么玩儿的?」
天羽不爱听那语气,他沉下脸。
「我难得高兴,你别找不痛快。」
「行了,别再演了!」
阿浩忽然吼出声。
「你不就是故意要让我看到的吗?」
阿浩扯过天羽的身体,让他面对自己。
「还有你最近对我的态度,也都是故意的,以为我真的看不出来吗?」
「为什么……」阿浩紧紧皱着眉:「因为萧南?」
天羽烦躁起来,他需要一个出口去发泄心中的烦闷,而不是一个在身边质问他的情人。
「别什么事都扯萧南,我和谁接吻也要关萧南的事?」
阿浩皱起了眉头,隐忍着情绪,片刻,才沉声:
「我不想看见有下一次。」
这话天羽听着十分耳熟。他曾经无数次在过去的伴那里听到类似的话,他早就听烦了。他以为龙浩会不一样。
「我说过,我最烦别人管我。」
天羽说,看到阿浩脸色僵硬了。
「我是爱玩的人,不喜欢被人管着。咱们俩在一起是你情我愿,硬要跟男女之间一样讲什么忠诚就没意思了,就可笑了。」
「看过《蓝宇》吗?里面那个扞东说过,玩这个没有认真的。」
「可是他认真了。」
阿浩说。
「那是他,不是我。我也认真,就是控制不了能认真多久。」
天羽盯着阿浩。
「阿浩,你是我最认真的一个,但不代表我会为你改变。我花心,怕腻,爱新鲜。咱们俩要在一起长久,你就得受得了这个,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时候,就装着糊涂,不然我们也长不了。」
阿浩一动不动,没有任何反应。
「知道我以前的伴儿为什么散吗?他们都想要永远,我给不了永远,所以我就让他们滚。」
「我不相信这是你的真心话。」
阿浩说。
「这不是为我好。」
「我就最烦你这样!」
天羽喊出声。
「是不是实话,你心里有数!」
「那么我也是你的『伴儿』?」阿浩抬起头。「你腻了也要散?」
「你甭担心会散!」天羽不耐烦,脱口而出:「因为我内疚,我欠你的!」
当天羽吼出这句话,两人都沉默了。
阿浩什么也没再说。片刻后,他转过身,离去。
天羽站在巷子里,昏暗的路灯拉长了他的影子。
天羽去了阿浩那里一趟,把电脑和常用的东西带走。阿浩不在,那天晚上之后,两人没见过面,也没有互相找过。
天羽住回了自己的公寓,几天过去,和阿浩都没联系。
天羽回想那天他说的话,他想,他说的都是实话。他不知道自己的激情能维持多久。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就会变。一个人的本性很难改变,天羽不想虚伪,承诺一个永远。
拥有过,爱过。
爱情来得太晚,但幸好,这辈子他拥有了一次。
天羽想,够了。
副手告诉天羽那笔加拿大的货款终于入账了时,天羽沉吟了一会儿,开始整理办公室的文件,并且告诉秘书任何人都不要进来打扰。
过了几天,华海和天羽合作一笔生意,签了合同。华海的陈山是天羽的老合作伙伴,彼此很熟悉,陈山有些急迫地表示这批机械交货时间有点赶,出港时间越快越好。天羽犹豫了一下,按规矩要先查验手续,但陈三再三拍着胸脯保证货没问题,他愿出双倍的码头占用费,天羽看在多年交情的份上,也就痛快地答应了。
出货当晚天羽也到了码头,看到陈山亲自来了。集装箱上了船,驶离港口,一切都稳妥办定之后,陈山给天羽和自己各点了一根烟。
陈三说,我就是喜欢和你这样的人合作,爽快。
「这批货没问题吧。海关手续查得紧。」
天羽说。
「我知道你老弟在海关吃的定。」陈山眯着眼睛吸烟,目送着装载着集装箱的船头渐渐离开视野,脸上散着奇异的兴奋。
「只要过了今晚,兄弟我就发财了。老弟,你也要跟着发啊。」
天羽听他的语气,起疑,看了陈山一眼。
货量不大啊。这种货,价码高不到哪去吧。
陈山哈哈一笑。
「再高的价码,就这点出货量,就能发财?」
他表情玩味地看着天羽,天羽看着他,脸色变了。
「箱子里装的什么?」
陈山不答,天羽大怒。
「你玩儿我?!」
「只要船到了X码头一靠岸,就有这个数的进账。」陈山伸出几根手指晃了晃。「老弟,消消气,干净的不干净的都是钱,何必和钱过不去呢?到时候,自然有你的好处。」
「我他妈的早该想到你会玩阴的。」天羽说。
「李总,船可是从你的码头出去的。」
陈山说着,回头对着身后:「萧总,你教我说的话,我没说错吧?」
黑暗中走出萧南的身影,萧南穿着一身黑色的风衣,风翻卷着他的衣角,卷不去他脸上好整以暇的神色。
「SORRY,我没来及通知你一声。」萧南微笑着望着天羽:「你不会怪我吧。」
天羽看着站在他面前的萧南和陈山,回头望向已经消失在视野中的货船。他没说话,神情已经说明一切。萧南走上前来,面带惊讶,望着天羽:「你以前没有这么不警醒,怎么这回这么轻易就上当了?我还以为会费点儿脑筋。」
萧南以为天羽会激烈地反驳,会表现得更愤怒激动一些,可是天羽却无视他的话。他显得疲惫,平静。
「这就是命。」
天羽说。
萧南端详着他,天羽不再理会他们,靠着最近的箱子坐了下来,无声地吸烟。
萧南脸色渐渐有点变化。
静夜中,远远传来了警笛声。
陈山的手机蓦然响起,陈山听了两句,脸色猛然变了,对着电话吼:
「警察怎么会来?!」
萧南把视线投向天羽。
「快撤!快撤呀!……什么?来不及?已经上船验货了?」
陈山脸色发白,惊慌地手都发抖:「萧总,怎么办?警察已经上船了!警察怎么会来的?萧总,不关我的事啊,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我都是按你的指示办的!萧总……」
陈山忽然间反应过来,转向天羽。
「——是你!是你故意把码头移空,弄了个引资往海外做买卖找委托人的项目迷惑我,引诱我把计划提前了!我说怎么那么顺利,我刚要找空仓你就送上门来了,原来你早就布置好了,故意引我们上钩!李天羽!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