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赵印对这位小兵的打断并未表示任何不满,黄校尉微微愣了一下,马上反应过来:“原来是田东小兄弟。看小兄弟不像是中原人士?”
“家父是胡人,故而在下有一半胡人血统。”
“黄校尉,不用怀疑,田东不是外人。赵某今日前来有一些事需要和曾指挥使商谈,劳烦黄校尉带路。”
“在下多虑了,还请赵侍卫恕罪。”说着黄校尉收回打量的目光,转身交待身旁的一个小兵几句话,“请赵侍卫随我来。”
“娘娘可以自行参看,收好这一块令牌,若有人怀疑拿出来就好,绝不会有人为难与您。”赵印在黄校尉转身先行的时候悄声嘱咐展容。见他点头表示明白,微微躬了一下身追着黄校尉而去。
展容摸摸手里的令牌,抬头望望快到头顶的太阳,微微辨了一下方向,向东边走去。
“你说什么?”乔木儿看着跪在堂下的赵印,一瞬间以为自己听力出了问题,“什么叫做……娘娘不见了?”
“属下该死。属下陪同娘娘去往军营的路上,娘娘他说一会儿要一个人在军营里转转,不让属下陪同。哪曾想午饭时候没有见到他,派人找遍了整个军营了也没能找到……”
“没有人见到过他吗?”乔木儿深呼吸几下极力想让自己冷静下来,“容容他是生面孔,不可能没人注意到他。”
“据守门是士兵说,娘娘在属下走后是往东面去了,今日是例行的操练日,所以大家都集中在南边的校场,东边没什么人。”赵印感觉自己的指甲深深扎入了掌心,刺痛让自己压抑住心里的寒意。军营不可能有外人混进来,那一定是有内贼。不可能,不可能……
“你没有泄露消息,对么?”乔木儿走到书案后,一边向绢布上书写,跟苏世传信,一边确认,“现在先不要轻举妄动,不要在这个时候走漏了娘娘来了边关的风声。当务之急是动用一切可能的力量搜寻,赵侍卫,我希望现在这个时候,你可以说服那些……”乔木儿哽了一下,有些难以说下去,一想到展容可能的处境,就难以静下心来。
“遵命。属下先行告退。”赵印深深叩首之后起身后退。即将走出门去,王妃的声音传来:“娘娘究竟是怎样的人,我想赵侍卫一路上应该已经知道了。莫要让皇上失望。”
“木儿。”苏世进了门来,发现屋内竟然连灯都没有点上。下一瞬,那孩子就扑了过来。
环住怀里的人,慢慢扶着那人的头顶:“我回来了,没事儿的。”
半晌,细小的呜咽声断断续续地响起。扶上她微微颤动的单薄的肩,苏世弯下腰来抵着她的额头:“相信我,没事的。”
苏世拧起布巾递给乔木儿,一边分析道:“虽然我们现在没有进展,万幸的是,胡番那边没有任何异常动作。皇上传信说,他已经在很久以前就重新启用修缮了这边的力量,所以,就算有消息,也一定是我们这边最先有消息。不要担心了,嗯?”
乔木儿接过布巾擦过眼睛,估计有些红肿的眼睛被碰到有一点刺痛。“我倒希望受罪的人是我。”捏着手里的布巾,“我太大意了,总以为不会有问题……皇上,他……”
苏世拉过她的手握在手心:“不会有事的。不会。”像是说给乔木儿听,像是说给自己听。那是昱儿选中的人,让昱儿露出那样满足表情的人,所以,他一定不会有事。
苏昕昱坐在容苑的床上,看着窗外的天色慢慢变得明亮起来。动了动因为冷变得有些僵硬的手指,小日子的声音传了过来:“陛下,该上朝了。”抬起手来,拂过仿佛带有容容味道的床铺,最终却还是什么都没有抓住。苏昕昱知道自己没办法正常了,听到那短短的几个字的消息的时候,多年未曾感受到的狂躁一下子涌了上了。容容,知道么,这么多年来,你是第一个能让朕彻底忘记那种可怕感觉的人。你不能消失。
早朝上,对着一直跪到宫门口的臣子,苏昕昱压下心中的怒气:“朕意已决,两日后出发。”那样的语气多久未曾出现了?趴在阶前的丞相大人忍不住汗湿了后背,自家陛下多久未曾用这样的语气说过话了?这次究竟是什么让一直主和的陛下改变主意,御驾亲征?这样的关口,和约尚未失效,这样的举动一定会被诟病。但是……
“皇上三思!”远远的一个声音响起。饶是经历太多的老丞相忍不住抖了抖,天哪,是哪个不长眼色的新进官员……偏偏那人见周围一片寂静,还以为是自己的疾呼引起了大众的沉思,滔滔不绝侃侃而谈。待到终于后知后觉发现皇上的脸色之后,呐呐停下来。殿上霎时鸦雀无声。
“皇上恕罪!”丞相大人抖抖的声音,“小官不懂事,求皇上宽恕。”
看着匍匐在脚下的老丞相,苏昕昱抓紧扶手,压下心里叫嚣的声音,催眠自己想想容容,笑着的、脸红的……半晌,站起身来。“明日出发。”言罢,转身离去。
只剩下微微叹息的老丞相,和被皇上戾气煞到的众官。慢慢都退下之后,丞相大人对着尚不知发生了什么的出风头的新官摇摇头:“还好,有容妃娘娘。”
殿内只剩单纯被皇帝气势吓到的小官,对自己刚在鬼门关绕了一圈的事情一无所知。所以说,有时候无知是福啊。
30.万里横戈探虎穴
胡番的尘土飞扬,因为当下降水绝少的缘故,黄色尘土更是嚣张。外出转一圈儿,身上立马布满灰尘,还是用毛巾拍打拍打就能打掉的浮尘。展容拿毛巾擦了一把脸,登时那毛巾黄了。远处有木板车的车轮骨碌碌转动的声音,车板上坐着一位包着红色纱巾的少女,只露了一双大眼睛在外面。发觉展容的视线,少女微微转移了视线。
“田东,你小子看什么呢?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一个带着一顶维族小帽的汉子大掌拍了拍展容的背,毛发茂密的脸上一双眼睛黑得发亮。
“买买提大哥,您下手悠着点儿,哎呦您不知道您是多么孔武有力么?”田东被大掌扇得咳了两声,后退一步推着买买提的胳膊说道,“小弟没有看什么,只是觉得那位姑娘有些眼熟。”很像小月啊。不知道王府现在乱成什么样了,自己现在根本没办法传信儿过去。还好事先写了好几次的信,如果小月按时发给苏昕昱,那他就不不会怀疑了吧。
“你小子,看着一副老实本分的样子,也是见了漂亮姑娘就丢了魂啊。眼熟,我看只要是漂亮姑娘都眼熟,哈哈。”买买提咧着长满胡须的大嘴声如洪钟,展容无奈地耸耸肩:“没办法啊,想媳妇儿了呗。这次回家就再也不出来了,天天儿跟媳妇儿搁一块儿。”苏昕昱,这次事儿完了,打死我都不离开你身边半步。
“哎哟,看不出来啊,就你这小胳膊小腿儿的,连媳妇儿都有了?生得出娃娃么?”买买提神色暧昧地扫过展容那小身板儿,抱着胳膊笑个不住。
展容翻翻白眼不答腔。生娃娃?肯定是生不出来啊。“大哥,照咱们这速度,要多久才能到主城啊?”展容又拿出手巾抹了抹额头上沁出的细汗,觉得穿着老棉袄赶路实在是不智,里衣都湿透了,身上黏糊糊的。
买买提抬头看看天色,转过头来答道:“照这速度,应该能在三日内到。”掏出水壶咕咚喝了几口,抹抹嘴巴接着道,“快晌午了,咱们找个地儿歇歇脚再继续赶路吧。”展容早就觉得难受了,听到买买提这样说便点点头。
路边草棚下搁了几张木桌长凳,半人高的泥炉子上铁水壶咕嘟嘟冒着白烟。这样的路边茶馆就是针对官道上来来往往的行旅之人而设,只供应一些简单的吃食,比如胡饼跟酱牛肉,主要还是茶水。进来拣了一张面向大路的桌子坐着,有围着布裙的小二沏了热茶过来。“二位爷要点儿什么?”
“烤几张饼来即可。”买买提取下小帽,头顶上的热气升腾起来,袅袅白烟。展容拿过碗来灌下一碗茶水,长长舒了一口气,这才感觉到疲累。坐在凳子上,只感觉胃里翻腾得慌,没有吃东西的欲望。不多时大饼上来了,展容拿出事先准备好的铜板递了过去。小二见状一愣,从那一大把铜钱里拈了五个:“这就够了。”
买买提见状,哈哈笑道:“我这个小兄弟本是富人家的孩子,跟着家人出来历练,糟了沙暴走散了,这才遇着我,要一起回主城去。”说着摇摇头,“还好找到了我,不然啊,被人卖了都不晓得咧。”
展容立马做出一副崇拜的神情:“买买提大哥,像您这般仗义,庭月一定是爱在心里口难开。我听制上的大哥说了,庭月这次会回胡番来哦。”小月我只是说说而已,你听不到的吧,赵侍卫也听不到的吧。
买买提又声如洪钟地笑了。小二点点头表示明白,端上几小碟小菜便又回到了柜台后面。展容拿起一张饼,慢慢吃着。买买提见他小猫一般进食,咽下嘴里的东西不满道:“田东你怎么跟个女人似的,吃个东西都不利索。”
展容灌了一口水咽下嘴里的饼,嘻嘻笑道:“哪能人人都像大哥您这般的英雄人物呢?”
买买提咧开嘴:“你个小马屁精。要不是说你家人在等着,真想把你带回寨子里去。”
苏世收到京里传来的信儿,半晌没有说话。乔木儿见状,接过那八百里加急,快速扫过,也愣在了当场。片刻,方喃喃道:“皇上要御驾亲征?已经出发了?”放下信纸,走到苏世对面接着问道,“算算这信的日子,也就是说,不出半月,皇上就能到这儿了?”
苏世摇摇头:“不出五日,皇上就会到。”顿了顿,气不过地一章拍在书案上,“简直胡闹!京中大事竟都不管了?”恍惚中,仿佛又看到苏临在雪中冻得通红的脸,和最终慢慢倒在地上仍然不肯闭上的执拗的双眼。“究竟要我怎么办?究竟要我怎么办?!这天下不能毁在苏姓人的手里,不能!”
乔木儿从后面搂住他,和他一起慢慢跌坐在地上。“石头,石头这不是你的错……石头你不要这样……”
“木儿,我不能让天下毁在姓苏的人手里,你知道么?”半晌,仿佛自言自语般的声音缓缓响起,仿佛承载了过多辛酸而不堪重负,甚至能从那语气中拧出哀伤的汁水。
“石头,你要相信皇上。他是你看着长大的,你应该相信他的。”把脸贴在他的背上,乔木儿把手搭在他握成拳的手上,“我们都看到过皇上的绝望跟挣扎,容容对他意味着什么,咱们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只有容容能保证皇上一直当一个好皇帝,这一点咱们比谁都清楚不是吗?石头,你要相信皇上,你要相信自己啊。”
苏世没有说话,乔木儿移到他的侧面,这样的男人也是会老的么?鬓上已经有了灰色的头发,眼角已经有了浅浅的皱纹。谁又知道,光风霁月的睿王爷苏世,为了这江山每日受着怎样的煎熬呢?让自己死心塌地爱上他的,不是皑皑铠甲,不是似玉容颜,而是那一份让自己都觉得恐怖的疼惜之情。“石头,我们去用晚膳吧。”
屋里的光线已经暗了下来,没有吩咐,侍从也不敢进来点灯。苏世转过头对着乔木儿,昏暗的光线里她的眼里却是明亮如炬。“木儿,谢谢你。”声音消失在贴上的双唇之间,轻柔的碰触就像一个让人不忍惊醒的美梦。皇兄,我不懂你当初那般执着是为了什么,可是,若是你真正想要的是那样的话,我会替你守着这天下。和木儿一起。
31.局
“皇叔的意思是,现在还没有关于容容确切的消息?”苏昕昱听完苏世的陈述之后,抓住椅子扶手的不由紧了紧。
“目前来看是这样。现在已经动用了驻军这边所有的力量,还有您特许调动的侍卫队。目前虽未能得到容妃娘娘确切的消息,但是可以肯定的是这次应该不是胡番动的手脚。”见皇上的面色并未因为这样的消息而晴朗起来,苏世有了不好的猜想。“皇上,有什么不对的地方?还是,您只是担心容妃娘娘?”
苏昕昱沉默许久,久到苏世以为他不会回答了。然后听见了他的声音:“我接到的皇叔亲笔信中说,‘容妃下落不明,系胡匪所为’。”该死的,读到那封信的时候完全被内容左右,甚至忘了查看边上的暗号。想到这里,苏昕昱拿出信来再看一遍,在信纸右下角的确有和皇叔约定的暗号。
苏世被皇上的话吓了一跳:“皇上,臣的信里绝没有提到事情缘由,只是向您汇报了事实。这……”接过信来,看过之后他也愣住了。字体和说话的语气,完全是自己风格。若不是确定自己从未写过这样一封信,苏世甚至都要怀疑此信出自自己手笔了。更为恐怖的是,右下角的标记也和自己的一模一样!
“此人不仅熟知朕与皇叔的书信往来,还知道容容已到胡番的事情。”苏昕昱起身走到窗边,“他的目的不外乎两个。一是试探容容对朕的重要性,而是试图加大朕对胡番的成见,以此挑起两国纷争:最好还是由朕引发的,至少表面上是由朕挑起来的。”窗外的胡杨还是光秃秃的枝杈,容容在信里形容过这是“鸡爪子”,深色树皮干枯开裂,又有谁知道,它只用一点阳光加一点雨水,就能拥有整个季节,织出让人惊叹的浓荫。
“臣的信在路上被掉包,这样的事根本不可能发生。换马不换人,八百里加急。为保妥当,臣此次调用了苏一。”苏世视线停留在信纸上,无法解释这样的境况。信写好之后,自己亲手封好交予苏一,不可能被调换的。难怪皇上会不计后果御驾亲征,早有人在这消息上动了手脚。
苏昕昱扶在窗台上,太阳还有一点儿,春上还是天短。不远处乔木儿带着绿儿走了过来,看到窗口的苏昕昱,笑了一笑。苏昕昱低声道:“究竟是谁的手段,朕不想妄加猜测。这次的确是朕的疏忽,皇叔您说得对,皇帝当真不能有任何弱点。可是,朕不可能放掉容容。这样的陷阱,就算跳了进来,朕也不能被人牵着鼻子走。皇叔,朕,不过是在乎他。”
太阳彻底沉了下去,只剩一片红的霞光铺在西边的天空。乔木儿敲敲书房的门:“皇上,该用晚膳了。”
展容呸了一口,吐出一口沙子。“买买提大哥,您不是说,咳咳,今日就能进城么?”
买买提黑色的胡须上布满黄色灰尘,就像被染了色一样。他拿大掌搓了几下脸:“谁知道今日会有沙暴,主城提早关门。”见展容一个劲儿地弹着身上的灰,又笑嘻嘻地说,“这春天本来就风大嘛,谁叫小兄弟你穿一身儿这么干净的衣裳,真是白瞎了。”
展容囧了囧,干净?身上这一身至少穿了半个月了,只是每天早晚使劲儿拍打,以便让它看起来不那么脏罢了。不过,看看买买提身上那已经完全看不出颜色的衣服,展容心说我的衣服的确是干净。
望望紧闭的城门,展容无奈地尾随买买提顺着城墙根儿走到边上有几棵歪脖子树的地方,那里已经有几个旅人烧起了一堆篝火。见他们二人走过来,善意地打着招呼,腾出了一小块儿地方。
虽说现在白日里赶路经常汗流浃背,夜间的温度还是相当低的。坐在篝火边上,展容拣着手边上的细小树枝往里面丢。先来的那几位都是青壮年的样子,据说是出城送货,路上因为沙暴耽搁了。都是差不多身份的人,不一会儿就都熟悉起来了,话题也活跃起来。一群大男人在一起能谈什么,除了女人,就是女人。又都是这般年纪,更加无可厚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