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五年后的今天,一九四二年,同门师侄李少闻的喜宴上,七师兄,温七,温子周师长,“衣锦还乡”,这一刻,他同最心爱的“阿慈”重逢。
这一刻,温七微微一笑——他生得好,处处都好,一笑起来简直是光风霁月,让人眼前一亮,温七伸出一只手,骨节分明,非常有力量的手,男人轻轻抽起阿慈掖在胸口口袋里的一条丝绸手帕,低下头,温七捏着手帕,缓缓替阿慈擦掉眼角的泪痕,口中细细道:“这么大个人……还这么不小心,舌头咬痛了吧,嘘嘘。”
周慈一扭头,躲开温七的动作,自己抬手用袖子扫两扫,粗声粗气地说道:“老七,我不是小时候的阿慈啦——我长大了,是个大男人啦!”
他是“啦”来“啦”去,温七听得“扑赤”一笑,柔声说道:“阿慈是个大男人啦。”
这二人在一旁挤作一堆,都是龙章凤姿,着实一处热闹,而李少闻呢,树一般杵在大厅迎宾处,这时鹅似地一伸脖子,隔着憧憧人影,李少闻眼尖地捕捉到干爹的人面,猛然仰头就是一嗓子,气吞山河,嚎道:“——干爹!”
全场一静,下一刻,干爹也是声若洪钟地反嚎回去:“——儿子!”
周慈拨开老七,穿过卫士群,分花拂柳一般走到阿闻面前,父子二人喜相逢,你拍拍我,我捶捶你——正是一副相见恨晚的架式,周慈一只手搭在阿闻的肩膀上,笑眯眯地道了声:“好儿子——小登科了哈!”
好儿子非常腼腆地笑了笑,试试探探的,李少闻伸手抱住干爹,抱了两抱:“……干爹,您总算来了。”
干爹很豪爽,猛地大力一把搂住儿子的脖子,周慈哈哈吊了一下阿闻,一只手拍两拍青年的后背——近乎“捶”了,周慈是个下手没轻重的,李少闻也是知道的,这时嗯嗯哼哼地叫开了:“干爹,你……这是高兴呀!”
父子二人,两张同样英俊的年轻面孔,并肩站在一起,贤兄惠弟一般,苏荣添尾随过来,是春风拂面一般,笑微微地拱手道:“亲家,亲家来了。”
他一早听了自家女儿的提点,这时毫不意外,能够洒洒脱脱地对牢一张小辈的面孔张口就喊“亲家”——不致于像旁人那样瞧着面色古怪,他是喊得亲亲热热,亲家也是应得痛痛快快:“嘿!亲家公!”
亲家公神情自若,大有涵养,有种胜负不萦于怀的从容姿态,苏荣添闻言,先是矜持地略一颔首,道了一声:“亲家,本人失陪一下。”
言罢,他是一阵风似地穿过周李二人,直接朝后面的温师长迎了上去,苏荣添一把摘下墨晶眼镜,别在襟口,然后利落地一个伸手,抓住温师长的双手摇两摇,男人是言笑宴宴道:“温师长——温贤弟,大驾光临,蓬荜生辉、光荣之至呀!”
温师长微微一笑,神态平和,水波不兴,这时反手摇了回去,摇了又摇:“哪里哪里,是苏老哥抬举了!”
温七招手,目光温柔,凝望阿慈,声音温和之至:“阿慈,请。”
——他总是这样叫周慈,也不知道是不是随了师傅叫,阿慈阿慈,自幼都是一副兄长的姿态,其实也不过虚长阿慈两三岁,他却待阿慈无一不好,事无巨细,阿慈小的时候,师母早逝,师傅又是个粗人,都是他温七给阿慈把的尿。打雷的晚上,小小的阿慈害怕,躲在床底下不敢出来,还是他温七给抱出来,搂在怀里哄着、摇晃着,伊伊呀呀唱着小曲儿……阿慈若是练武练到腿抽筋了,也是他温七伸手给揉的。都是他温七,一桶一桶烧着药汤,给阿慈泡筋骨。
——都是他,温七。
温七想,我心爱的阿慈,怎可受人怠慢呢?
这么一想,他也是下意识地去“做”了,卫士团开路,温师长领着,周慈同亲家公并肩行走,李少闻殿后,一行人是声势浩大地进了利顺德二楼的大宴会厅,晚上八点,喜宴准时开始。
周慈端坐在一旁的主位上,十六微微驼着身站在大哥哥后面,双手互迭,神情羞涩,然而一遇上大哥哥,十六就非常放得开,大哥哥喜欢吃的、大哥哥喜欢喝的,十六都给大哥哥一一夹了过来,或是倒好了,温七陪坐,这时见了便略略瞟眼小十六,很觉意外道:“小十六……你倒是,大为长进呀!”
小十六很腼腆,笑了笑:“师兄取笑了,还不是跟温七哥哥你学的——照顾大哥哥,我很愿意呢。”
大哥哥一听此言,觉得不做点什么都不自在,周慈侧侧脸,光影中他轮廓像是被金丝勾勒,散发着重彩般的光晕,“巧笑倩兮”,周慈想了想,伸手夹了一个蟹黄小笼包,递给十六:“十六,吃。”
十六用双手捧着,是欢欢喜喜地答应了一声:“哎!”
温七招手,让听差送来一壶好酒,亲手给阿慈满上,男人低眉顺眼,这时一勾唇角,轻声唤道:“阿慈,是你喜欢喝的,汾酒。”
阿慈闻言,高高兴兴地拍了老七后背一巴掌,口中哈哈道:“老七,爽快人。”
爽快人闷哼一声,仍然笑着,一直都很温和,温七道:“阿慈钟意最好了。”
一时间,这二人是你来我往,杯推盏搡,“眉来眼去”,非常热乎,苏荣添在一旁作壁上观,这时插了一句:“亲家哟,你们同门师兄弟的,没得说——真是好感情!”
周慈听了这话,在脑子里过了一圈,他难得动脑筋,这时仔细一想,发现眼前人言外之意非常深长,及至他转身问老七是什么时候回来的,老七还没开口,一旁的亲家公又接过话头说:“可不是嘛!也就是这两天的事!见了温老弟,老哥我才知道,原来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赶巧了,少闻贤婿开口喊温师长‘七师叔’呢!”
周慈恍然大悟,我说呢,怎么就给我下贴子了——而不是下刀子,原来是冲着“温师长”来的,给人家温师长面子——大面子!
温师长很矜持:“是苏老哥厚爱了。”
当天晚上,周慈人逢喜事精神爽,海量豪饮,温七有意纵容,当下灌了阿慈一肚子黄汤,周慈酩酊大醉,是让老七扶着搂着抱着——摇头摆尾地回了周宅。
半夜时分,周慈大卧室床上,“排山倒海”,周慈睡到一半,稀哩哗啦地吐了……
02.温子周
翌日上午,周慈是在一个热乎乎的怀抱里醒来的,入目便是老七那张沉静的睡颜,长睫毛扑散开来,一管高鼻梁,这个人,是真正的赏心悦目。
周慈拿开腰间老七的手,伸展着四肢,长长打个呵欠,他坐了起来,薄薄的毯子自光裸的上身滑落腰腹,晨光曦微,透窗而入,光线里可以看清空气里四散纷飞的灰尘,周慈呵欠打到一半,这才发现自己全身上下不着一缕,光如初生婴儿,并且睡的是一张陌生的床铺——这里是早已空置的客房。
客人,温子周,男人听到响动,实时醒转过来,温七也坐了起来,靠着阿慈的后背,凑到人家耳鬓,声音低低的,热气直喷进阿慈的耳窝里:“昨天半夜三更的,阿慈,你真是闹腾得厉害——我原是不知你醉态如此……劳驾小十六收拾你房间到黎明……都怪我不好。”
——他说,笑微微的,都怪我不好。这个人总是这样,从小到大,一直是这样,万事先领自己错。
周慈恍惚地想着,是呀,都怪你不好——爸爸都死了,你……怎么还不死!你怎么可以活得好好的!
他心里这个疙瘩一直都在,从昨天一见面,他就想说,你还没有死?爸爸都死了!
——世事浊重,时光清浅,也曾两小无猜,他们不是不亲密的,可是怎么就到了今天这个地步呢,彼此中间横着一条至亲性命……他背井离乡,衣锦还乡……最难过的,不是二人初见面时的谈笑风生,而是在彼此亲密无间相依相偎安睡后——醒来的第一刻,真是悲哀,怎么是这样伤心呢,中间的五年到底是被谁偷走了呢,他变得强壮高大,肩膀结实,胸膛宽阔,怀抱温暖,依晰还保留着少年时的无私风采,宽厚温柔,一如往前——可是他不再是二十五岁的周慈了。
周慈站了起来,赤身裸体,神情坦荡堂皇——都是男人,你有的,我也有,有什么好害臊的!
他一点也不害臊说:“老七,既然醒了,那——趁早滚吧!”
他说得不假思索,仿佛心里这样说了无数遍,流利极了,周慈站在原地,张望了两下,蓦地看到床畔的一张黄梨交椅上,迭着一套干净衣裳,男人这才满意地弯弯嘴角,眉眼都是笑——还是十六细心,万事想得周到,及至周慈翻到衣裳底下的一条干净裤衩,忍不住心里暗赞,想得周全呀——这个十六!
这个十六,当然也没忘了备温七哥哥的份儿,温七毫不扭捏,翻身下床,身姿挺拔利落,坦露的四块腹肌,极具男子之美,周慈弯身套上白色的灯笼裤,眼角的余光这时瞄到对方的胯下——那方寸之地,周慈忍不住低头嘀咕一声:“驴家伙。”
温七这几年走得是急行军,利落惯了,这时三下五除二,他穿得比阿慈还快,身上的衣裳跟阿慈穿的一样,都是一套白色的练功服,洗得熟软,温七将腰间的带子松松系上,衣襟大敞,毫不吝啬露出“美色”,这时男人趋身近前,一只手搭住阿慈的肩膀,温七的另一手,隔着一层薄薄料子,轻轻弹两弹人家阿慈的胯下“小弟”,口中调笑道:“驴家伙?”
周慈目光落到对方光裸的胸膛上,鼻端里闻到对方身上残留的沐浴香气,脑子里却毫无旖旎色彩,只有满满的嫉妒:呀呀呸滴!都是男人,凭什么老子不如人家“大”!
周慈“哼”了声,一把推开老七,他赤着脚,砰砰地跑出去,哐当甩上门,隔了老远,还能听到他的大嗓门,鬼哭狼嚎似的:“十六,十六——十六!”
整座周公馆都耸动起来。
房间里,温七注视着自己方才弹过人家“小弟”的那只手,指尖仿佛还残留着对方身上的热度,温七无声地笑了起来,良久良久,男人低声叫了一声:“阿慈……”
二十分钟后,开襟灯笼裤打扮的温子周大步流星地从楼上快步下来,穿过厅堂,直接进了偏厅——跟以前一样,虽然房子里面现在换了个芯,然而格局没变,这里还是餐厅。
一屁股在阿慈身边坐稳了,温七一边命令小十六加碗筷,一边扭头看牢了阿慈。
周慈是在气势咻咻的情况下,忽然甩门离去,所以服装不整,练功服的上衣一向是开着襟的,腰间用一根带子系住,周慈不耐烦这个,故而上身大敞,露出一大片白晳的胸肌,胸前两点红茱格外醒目,配上他本人乱蓬蓬的短发,越发让人感觉到一种扑面而来的懒散气息。
其实周慈年纪还轻,身体也很健康,就是这几年养尊处优,深居简出的,不见天日,养出了一身懒病。这时觉察到了老七的灼灼目光,周慈也目光灼灼地回望过去,理直气壮,脸上笑得又快乐——幸灾乐祸,他张口就说:“十六,吃你的,别理这个……嗯,不是让你滚蛋了吗!”
——他这个人向来大开大磕的,有啥烦心事搁一觉过去——准忘了,可是面对着眼前这个人,老七?不不不,温师长!他早就被爸爸在五年前逐出师门了!周慈就是大方不起——就是对温七大方不得。
大方不得,一定要计较,死的不是别人呀——是他至亲至爱的爸爸,就是要得寸进尺!
温七见十六听话地坐下来扒着饭,他也浑不在意,笑着站起来,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周慈目不转睛地盯着人家看,感觉老七这模样,三个字,“厚脸皮”。
温七在周家,一直待到了下午。
周慈这几年把所有的时光都耗在一座练武馆里,他本人最大的爱好就是睡觉,然而这“睡觉”一事搬到天黑后才是念正经,白日里,周慈不干别的,光练武,练的是他老子家传的十二路谭腿。
——他把力气都卖在了这上面。
——当然,精力也是,他不睡女人,周慈很少找女人,嫌女人难侍候——处女干净,就是难侍候,为了插得爽,不知道要花多少心思跟赔多少笑脸,周慈从来不耐烦这个,欲望也很淡薄,有精力多踢两下沙包嘛!
练武场里空荡荡的,四面墙壁里都是夹钢板的,天花板吊下大大小小的一排沙包,按高低一一排开来,周慈站在空地中央,站得不丁不八,展开双臂,神情懒洋洋的,低头看着十六帮他系上腰带,细细打了个活结,十六仰头,对牢大哥哥展颜一笑:“好了,大哥哥。”
大哥哥和蔼地拍拍十六的脑门:“一边玩去。”
十六并没有去玩,他只有在大哥哥睡觉的时候才会无所事事、无忧无虑,在大哥哥一腿扫向沙包的时候,十六已经伶伶俐俐地去烧药汤了,叉着腰,他站在水房里,支使着公馆里的几个高壮听差,来来去去地抬着热水。
而温七呢,男人是双手抱胸,倚着练武场那两扇敞开的门扉,斜斜靠着,一脸惬意。
真是惬意呢,大饱眼福,温七的目光是清炯炯的,隔着一段空地,隔着一段红尘,隔着一段错落的时光,男人是上下将心爱的阿慈从头到尾地扫荡开来,阿慈脸上细密的茸毛,阿慈额际流下的细汗,阿慈下巴那凹进去的弧度,阿慈抬腿间那优美的动作——堪称“力的美”,阿慈阿慈阿慈……怎么看阿慈,都不能够呢,怎么能够,他恨不得将阿慈全身的骨头都拆开,全身的皮都扒下来,全身的血都喝下去……他恨不得一口吞掉阿慈,他从少年时第一次发春梦的时候,梦里出现的人长着一张阿慈的脸,被他摁在身子底下,被他扒开双腿,被他插入,“周而复始”……他渴望得热血都已变冷,这个时候,他就一直惦记着阿慈,生出别样的心思,表面上却从不肯流露出来罢了。
——直到五年前,五年前师傅开口让他成亲,他犹豫着没想答应,他也想答应,他想,我知道爱,可是一般的爱就可以了,也不必爱到这种程度嘛——难不成真的要断子绝孙,倾他余生都守着阿慈吗?大可不必!照样娶妻生子、一家和乐,正是人生最团圆如意的表现嘛!
——他真的是这样想,但是,长夜凄清,对牢身畔阿慈这张年轻、美好而富有青春气息的面孔,他由衷迷醉——神魂迷醉,阿慈呀……他是看着阿慈从一团小小奶娃长大变成一个长手长脚的少年,活血生肉,看得见、摸得着——更加亲吻得可以,年轻的温七热血沸腾,这一个暗夜,青年俯下脸,小心地亲吻着睡梦中的阿慈,亲他眼耳口鼻,亲吻他柔软潮湿的嘴唇,吞噬他的口水,温七心里想,真是太美妙了!我曾经把过阿慈尿尿,阿慈害怕的时候给他唱小曲儿,阿慈疼得抽筋的时候,给他嘘嘘地按揉……太美妙了!这个我亲手带大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