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半场演奏恒森尔特的钢琴协奏曲,下半场首演伊戈尔莱尔琴科的第四钢琴协奏曲。中场休息时伊戈尔将古斯塔夫叫到自己边儿上,塞给他一本曲谱,指示他去外面交给佩佩。古斯塔夫惊奇道:“佩佩来了?”
“他在后台,控制灯光那层。你从那个楼梯上去。”伊戈尔指指走廊尽头的安全门。
“什么东西?”
“你不看看?”伊戈尔得意地掏出曲谱露给古斯塔夫看:“写给佩佩他们节目的曲子。”
古斯塔夫凑上前看,由衷赞叹道:“你开始尝试室内乐了?——我之后再向你要一份。”
看着古斯塔夫远去的背影,伊戈尔揣着手,露出了轻松而惆怅地神态。上半场演奏中,借着恒森尔特的伴奏,他回顾过去,发现了些东西。他发现他与佩佩每一次分离时都带着不甘,以为这一次分离将是真正的“分离”,但每一次分离他都还是“分”了,且后果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糟糕,他总能在不久之后再见佩佩,这份“分离”如愿地成为了其他什么东西。况且,伊戈尔莱尔琴科也不怕分离。每一次分离时他都认为自己这次真是不得不这么做,并且,他相信自己能承受得住分离带来的痛苦,而事实也正是如此;分离远不像他预想得那么痛苦,哪怕打着再不相见的前提,人与另一个人的分离都不是承受不了的事,正如他与母亲的分离,与伊芙的分离那样。参考前几次分离的规律,再参考他在一次次分离中所表现出的勇气,他坚信这一次他也能经受住分离的痛苦,这次分离也会以重逢结束;此刻他需要做的,只是相信自己经受暂时地痛苦的能力,挺过这段苦。他的内心很踏实,他从未这样坚信过自己会拥有某个东西,前几次分离时他真的觉得是分离,可这一次他一点儿也不觉得这是分离。他感觉到佩佩的心和自己一起,他觉得就算自己失去音乐也不会失去佩佩;他无需因患得患失而破坏这份难得的归属感,这样就太对不起这份感觉了。
古斯塔夫夹着曲谱,绕着楼梯上了灯光师所在的高台。佩佩果然在那里,他认识很多后台人员,去哪里都不是问题。佩佩背对着古斯塔夫,他带着一顶朴素地帽子,穿着贴身裁剪地西装和窄瘦地西裤,露出那截标志性地白脖子。古斯塔夫注视了阵佩佩的肌肤,这才唤他:“佩佩。”
佩佩回头,见是古斯塔夫,大吃一惊。他走过来,惶恐道:“……王子,您怎么上这里来了?好久不见……好久不见。”
佩佩对着古斯塔夫开心地笑了,伊戈尔都还没享受过这待遇。古斯塔夫也如佩佩那般开心,两人一起甜甜对笑,古斯塔夫说:“你好不好?快两年不见了,听说你身体不好回了圣彼得堡,我应该早一点见你。”他欢快地抽出臂下谱子,抬手摸摸佩佩的脸庞,这才将谱子递给佩佩:“伊戈尔让我转交你,说是为你节目写的谱子?这次又是什么节目?你真是太了不起了。”
佩佩接过曲谱的手像触电那样抽了抽,不过古斯塔夫没有发现这个细节。古斯塔夫那样开心,他不断询问佩佩的情况:“……等一下演出之后你有时间么?我想与你一起用餐……放心,我不会叫上您父亲。”古斯塔夫露出了难过的表情:“他并不想这样,他只是希望你安全地活下去。相信我,这一切都将结束,很快就会结束,到时候我们三人一起用餐。”古斯塔夫的表情更加黯淡了:“……只可惜伊芙王子不能与我们一起。”
“诺尔克伯爵身体如何?”
“哥哥还没醒,不过医生说他会醒来。”
“莱尔琴科先生在楼下么?”
“他在,是他让我来这里找你。”
佩佩眼中闪出一点火花一样的光芒:“他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古斯塔夫一愣:“不是你告诉他的么?”
“他对您说了什么么?”
“没有。”古斯塔夫干脆地摇头:“没有,演出就要开始了,你一定会喜欢他这次的曲子。啊这个室内乐怎么样?我还没来得及看,等一下我再向他要一份。”古斯塔夫探头看看脚下,觉得高,连忙缩回了头:“佩佩,真抱歉,我得下去了,中场休息快结束了。答应我,演出结束后在这里等我,我们很久没见面了。”
“您不用这么对我。”佩佩感激地看着古斯塔夫,他微微弓着腰,带着很明显地敬重之意:“王子已经离开了,我不再属于任何人,您不必对我如此客气。”
古斯塔夫转身要出门,他回头,挂着诧异地表情,扬着倒八字的眉型笑道:“怎么这样说,我是你表兄啊。”
“这份关系已经被销毁了。”佩佩笑得温柔而忧郁,古斯塔夫吓得汗毛直立,这分明是伊芙的笑。
“血缘怎么会不存在呢。”古斯塔夫摇摇头:“尼古拉大公比谁都爱你。”
古斯塔夫离开了,佩佩埋头看手中的曲谱,索然地放去了一侧桌子上。他突然上前两步抓住门把,开门要去哪里。可是捏上门把后他又停下了悬空抬起的脚步,并慢慢后倾回了身子。他慢慢踱回桌子前,拿起那本曲谱,手逐渐用力,曲谱这便折了起来。他加大力气,可是谱子毕竟那样厚,折成一定程度后,再捏,它也不变型了。佩佩的手指关节逐渐凸了出来,手背和小臂上的青筋狰狞地鼓起,可他不可能将每一页纸捏去一起,不可能把一本曲谱变成一匹方砖。他吞一下口水,全身完全不动,很久之后,再滚动喉结吞下一口口水。他的眼神愤怒极了,直勾勾地盯着空洞地前方。
他突然抽出曲谱,反去背面,扯下最后一张谱子,拿起桌上放着的钢笔,在谱子背面写下了几行字。他写得迅速,带着他从不曾有的紧张和急躁;可他停笔后却如断电一般静了很久,他的笔尖悬空,他的上半身九十度弯曲,他失去了下一个动作。
他慢慢直起身子,将那张纸折了一下,再折一下,折成了普通信件那样。他打开门下了楼,叫住二楼一位后台人员,塞给他一些钱,随后指示道:“交给伊戈尔莱尔琴科先生。”
对方懂事地点点头,小跑着离开了。佩佩回到铁台,他露出了他从未有过的、慌张而焦急地表情,他不断来回走动,不断东张西望。可当演出进行到第三乐章时他的小动作逐渐消失了,他的躁动归于了沉寂。他握着栏杆朝下看,他静静地听伊戈尔谱写的旋律,脸上露出了温柔而哀怨的表情。他快步走去门口,拉开门,狂奔着冲下楼,抓住另一位后台人员问:“现在第几乐章了?”
“第三,我相信是第三乐章先生,最后一个乐章。”对方紧张地看着佩佩,显然被佩佩的脸部特写吓住了。
佩佩再狂奔着回到铁台上,他认真地吸收每一个音符,一副不愿意再错过一个音符的表情。他闭着眼,逐渐安静了下来。他的眼角慢慢浸出了泪花,但眼泪没有滚落下来。他双手合十抱着,紧紧压在胸口。他夹紧双肩,后仰着头。他陶醉了,却露出悲伤的表情。
观众的掌声惊醒了他,他微微张开嘴,眼睛瞪得那样大。他再次冲去门把前,犹豫了几秒钟,随后“咣!”一声死命按下门把,“邦邦邦”地冲下了楼梯。他在后台狂奔,他与所有人擦肩而过,一些人骂他,可骂声根本追不上他的身影。他跑去了伊戈尔的休息室门口,刚刚他找上的那名后台人员正站在门口,他朝对方冲去,差点撞上对方。他捏着对方的肩瞪大眼睛沉声道:“那张纸条你给了?”
“还……还没有。”对方吓得努力后倾身子好拉开他的鼻尖与佩佩的鼻尖之间的距离:“莱尔琴科先生在幕布后面……还没回休息室,他马上就会回来……”
“那纸条呢?”佩佩急切地问。
“这里。”对方连忙摸出裤兜里塞着的、带着体温的纸条,竖在两人鼻尖之间。
佩佩拿过纸条,再摸了些钱递给对方。走廊上传出了鼓掌声,不知道是法蒂玛、古斯塔夫还是伊戈尔进来了;佩佩惊恐地看着身后,仿佛身后传来的、越来越大声地祝贺声和鼓掌声是只魔鬼。佩佩越来越恐惧,身子越来越僵硬越来越紧张;那名后台人员看见佩佩的一连串动作吓得以为佩佩发了某种病,或者见着了一般人瞧不见的鬼魂,他惨叫一声,不要命地跑开了。
祝贺声和鼓掌声越来越大,整个走廊都在震动,下一秒说不定它就会来到佩佩跟前。佩佩突然掉转头不要命地跑回了他所在的铁台,他跑得那样快,一路过去,走廊上放着的纸杯,纸张,甚至玻璃杯都给他带起的风吹落去了地上;当他的身影消失后,人们一定能很容易地找到他,因为他所经之处尽是一片狼藉。他躲回铁台,却又突然觉得不安全;于是他压下门把,又“邦邦邦”地冲去了一间道具室,从道具室的侧门又穿去了另一间房间,这间房间堆放着无数残旧地凳子和一顶早已失去了光辉的水晶灯。他安心了,这里是全世界最隐蔽的地方。
很久很久之后,当这个世界不再有一丁点声音了,当大地不再带一丝颤动时,他才慢慢由椅子后面探出头,贼头贼脑地转动眼珠,打探情况。他侧耳听了老半天,再踮起脚步慢慢走去门口,贴着门听动静。确认没有一点点声音之后,他这才打开门,小心翼翼地贴着墙朝外走。他还不敢走正门,所以他借着已经调暗了的灯光找路,慢慢摸去了一道侧门。
侧门外也有很多人,毕竟后面也是道楼梯;观众们三三两两出来,人数还挺多。大家兴奋地议论着,一些人热烈地评价法蒂玛,一些人崇敬地赞美着古斯塔夫。几名一看就是音乐家的老人严肃地谈论着伊戈尔,他们一个章节一个章节地分析伊戈尔的作品,佩佩就这么埋头穿过熙熙攘攘地人群,一阶一阶朝下走。
最终章
楼梯尽头是宽大地公路,马路对面停着尼古拉的车。尼古拉和波利斯坐在车上,亚里克森站在车门口,他放下手中对讲机,埋头对车内的尼古拉说:“对古斯塔夫 贝尔南多特大公的暗杀已经让波利斯的人处理了。”尼古拉点点头:“幸好今天波利斯也在场,怎么,波利斯,你找不到他,所以去了前门,刚好看见了针对古斯塔夫的人?”亚里克森则点点头说:“波利斯去正门口找他,没有找到,倒看见了这些人。现在古斯塔夫 贝尔南多特伯爵与法蒂玛公主一起,已启程前往凯瑟琳饭店参加庆功会,波利斯的人负责二人安全。伊戈尔莱尔琴科王子开车去保罗先生所在的医院了,安德拉斯负责他的安全。所有人的安全均得到了确认,现在我们怎么办?”波利斯则不满意地说:“刚刚还看见他在头顶控制灯光那里,怎么突然就找不到人了。我只好出来找——我认得那群袭击的人的脸——他是不是悄悄和伊戈尔王子走了?”
这时,亚里克森抬头,看见了对面的佩佩,他一愣,波利斯于是顺着亚里克森的目光也看见了佩佩。尼古拉最后一个看见佩佩,他惊奇地问:“他怎么从后门出来了?难怪波利斯你找不到他。”
“哦!——那他应该在后台,”波利斯肯定地说:“他认识很多后台的人,他们艺术家很多人彼此都认识。”
尼古拉笑着摇摇头:“我们家里也出艺术家了,说不定一百年后会诞生另一个莱尔琴科。”
亚里克森坐回车内,一面关门一面示意司机开车。波利斯笑着对尼古拉说:“那不知莱尔琴科家多久能出个元帅——莱尔琴科先生……伊戈尔王子怕是不行了。”
汽车刚发动,亚里克森突然由反光镜内看见了什么。他一把捏住司机的肩膀,司机一个急刹车,紧张道:“怎么了?”
亚里克森看着窗外,尼古拉和波利斯连忙一起看窗外。楼梯脚下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一辆黑色地车,车里下来一个人,尼古拉光是看背影就知道那是保皇派要人卡挈夫的贴身侍卫,和他同期成为栗色贝雷帽、并同期选入人体兵器计划的特种兵安德烈。尼古拉低声道:“不……”波利斯也逐渐瞪大了眼睛,显然两人都毫无缘由地意识到了同一种危机。但两人都没有亚里克森快,亚里克森打开车门,用闪电一样的速度拔出枪,根本不花时间瞄准就朝对方开了枪。
可是还是晚了一步,对方已经拔出枪,对着佩佩的额头开了一枪。两声枪声几乎同时响起,一声是另一声的影子。尼古拉和波利斯一起叫了出来,尼古拉拉开车门朝街对面冲,疾驰而来的汽车刹不住车,波利斯用枪打坏了车的前轮,车“叽”一声歪去了路边。尼古拉飞奔至佩佩面前,那颗子弹正正打在佩佩的额头中心,一小股血一缕一缕由圆形的洞口冒出,佩佩还睁着眼睛,但是已经失去了说话的能力。佩佩倒在了阶梯上,手和小手臂还有节奏地抽动着,他的眼睛始终没有闭起来,玻璃弹子一样的眼珠直直看着天空。
尼古拉慌忙要抱起他,波利斯和亚里克森连忙制止了尼古拉。亚里克森拿枪比着四周,司机则慌慌张张地喊了人。一分钟不到警车就包围了现场,三分钟之后军队就关闭了附近所有的街道。可是尼古拉再也没有听见佩佩说话,佩佩的眼珠再也没有转动了;佩佩在爸爸怀中微弱地抽搐着,就在医护人员手忙脚乱地准备面罩时,尼古拉看着佩佩眼角流下了眼泪,眼泪止不住地流,比头顶的洞涌出的血还要连贯。尼古拉不敢用力抱他,但又不敢不用力;他担心地用手擦去佩佩的眼泪,可是眼泪擦不完。佩佩正通过眼泪想要告诉尼古拉什么。血在佩佩脸上流出了三道蜿蜒地河流,眼泪与其中一道汇合了,佩佩的脸顿时花了,脸颊处昏开了几朵血色地花。尼古拉颤抖着声音呼唤他:“康斯坦汀,听得见我说话么,我是尼古拉。”但佩佩除了继续流泪之外,全身上下再没有一点反应;他的表情已然死了,现在的佩佩是一只会哭的人偶。
尼古拉不愿意放手,他不让任何人碰佩佩。医护很是为难,波利斯和亚里克森不得不死命将尼古拉拖开。尼古拉无法站立,他的双膝弯曲着,让波利斯和亚里克森驾着;波利斯扭曲着脸“嘶嘶”地哭,他的嘴裂得很开,他的眼睛紧紧闭起,他哭得那样伤心,身体一抽,一抽,像一名小姑娘般哭泣。
“我都做了什么?”尼古拉喃喃道。亚里克森和波利斯抱着他,他抬头看波利斯,再次问:“我到底做了什么,具体哪一件事,上帝才需要这样对待我?”
亚里克森走去刚被逮捕的、保皇派的的其他几名秘密警察面前,拽住其中一人的领子,露出鬼才有的骇人表情问对方:“你们什么目的?”
“加加林与首相见面,还相约一起参加音乐会,大人说这样一来复国的道路将彻底被封闭。”对方嘿嘿一笑:“加加林,你不要看不起我们大人——这就是看不起大人的下场。大人说,加加林一家不能留后,他的后代,无论多少代也还会从底层爬到顶。”
亚里克森问:“怎么查出的?”
“暗杀诺尔克公爵时这人救了公爵,在包厢等待任务成功的大人看见了他的脸——谁能记不住他那张脸——我们都知道他是丹尼尔佩佩,比约尔佩佩的儿子,但大人居然说当时他看见的人更像是尼古拉 加加林。大人回到办公室,找出比约尔佩佩夫妇的照片,同档案中加加林的订婚照对比,认出了蕾拉 贝尔南多特-罗马诺娃——太巧妙了,大人防了丹尼尔佩佩十年,只怕他为父报仇,领导底层人民起义,结果这还碰巧找到了失踪二十二年的加加林的儿子。比约尔佩佩和蕾拉 贝尔南多特果真聪明,竟然在大人眼皮子底下藏住了这个秘密。也是,与加加林的订婚照中蕾拉 贝尔南多特真是漂亮,后来的她却是个老太婆了,无怪大人没认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