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一袭素色长衫架在瘦弱的身上,在空荡荡的屋子里显得尤为凋零。
那人似乎正提笔写着什么,可若仔细一看,却发现只是顿笔悬在上方,久久未能落下一笔。饱蘸的墨汁顺着服帖的笔锋滑下,落在纸上溅开了一朵墨色涟漪。
睚眦轻叹了一声,推开半掩的门走了进去。
“二弟,你怎么来了?”囚牛听见动静,慌忙将笔搁下。苍白的脸上勉强浮出一抹笑容,却掩不掉眼底的落寞。
睚眦嬉皮笑脸故作漫不经心道:“大哥说的这是什么话。二弟也有好些日子没见着大哥了,就不能过来请个安?”
边说着,目光悄悄越过囚牛肩头,落在那张宣纸上。
一个游丝行空,瘦直挺拔的“离”单单伫立与纸上,一边是一滴漾开的墨汁,一层一层,似泪一般。
那个位置,原本应当属于一个“欢”字。
离欢,天魔的本名。只是没有那个人,又如何写得出一个圆满的“欢”字。
囚牛发觉了睚眦的目光,身子一晃,想要挡住睚眦视线。却被睚眦望过来的眼神一滞,随即苦苦一笑,干脆让开了身子。
“每次写他的名字,这个欢字总是落不下去。”囚牛轻轻摇了摇头,似叹非叹,苍白的脸上显出一股颓败之情。
“大哥,你这是何苦。”睚眦一忍再忍,终于还是感叹道。
囚牛抬起眼帘,怔怔望了睚眦一眼,嘴角浮出一抹笑意:“二弟,你此次来,又是何苦?”
心思敏锐剔透有如囚牛,又怎么不知道自己平日天地不服的二弟,为了什么过来。
睚眦“咳”了一声,堆起笑脸道:“大哥真是神机妙算,我正是探查到了他的下落,想过来和大哥商量商量对策。”
囚牛神色微微一动,目光转动流转出难得的几许光彩来。
“他……算了,他是不可能原谅我的。”眸子再度黯了下去。
睚眦笑道:“大哥,这话可不像是你的作风。”
“罢了,你有什么事不妨直说。只是若是有什么难事要我做说客,恐怕无济于事。”囚牛转身垂眼道,长长的睫羽覆下,拢了一片阴影。
“大哥,这个忙你一定帮得上。”睚眦虽觉这般做法有些对不住自家大哥,但是他也从未尝过情伤的滋味,自是觉得还是地上那小徒儿的事情要紧些。
见囚牛对着纸上的字怔怔发着呆,睚眦赶紧如此这般的详说了一遍。
“好吧,我试试。”半晌过后,囚牛终是点了头。
看着睚眦渐行渐远的背影,囚牛又是一叹。上古的神族不受天地拘束,七情六欲再是正常不过。
只是这件事牵扯到本该无情无欲的一位上仙,恐怕没有那么轻易。
只是,情这一字,又岂是说断便能断的。
~睚眦几月未回天宫,先去几位相熟的星君府走了一遭,看着平日里头瞅得烂熟的几张老脸都觉了新鲜。
好不容易推掉了三弟嘲风嚷嚷着要摆的接风酒,睚眦回府歇了不到一个时辰,又惦记着摸出那面轮回镜在掌里把玩。
镜中西北早已冰天雪地。连绵的大雪不绝落下,北风吹得在半空打着旋儿。
韩湛远和周其佩裹得跟两个粽子一般,恨不得连头整个儿埋进衣服里。白狐裘衣里头,好不容易才寻着两张冻得通红的脸。
睚眦不由得低笑了一声,手指覆上镜面,再度拿开,镜中却雾蒙蒙一片,似水气蒸腾。
天魔消失的这几百年里,看来法力又精进不少,竟然连轮回镜的术也能破。
睚眦眯眼想了半刻,起身往司命星君府上走去。
天魔破得了轮回镜,但是绝对破不了能预知未来的往生池。而往生池,就在司命星君府里。
司命星君正在府里逗弄着几只巴掌大的小白虎。听见门童道有客来,笑眯眯抬眼,却对上了一双弯弯的眼睛,黑沉沉的眸中红星妖娆。
司命星君的笑容当即僵在了脸上。
“那个……这个……龙二太子,您怎么来了……”司命星君话也说不利索,结结巴巴好不容易磕巴出一句。
“没甚么大事,就是许久没回天宫,这次特地过来看看星君。”睚眦不疾不徐摇着扇子,笑得一派风流。
司命星君立即浮现出一种不祥的预感。
“司命老儿,近来凡间可有什么新鲜事儿?”睚眦边问,一边暗自拈了个遁身决,趁着司命星君苦着脸思考的时候,“刷”的一下消失在了司命星君眼前。
待司命星君气喘吁吁找到睚眦的时候,睚眦已经在往生池前观赏了好一番。
“龙,龙二太子殿下……”司命星君一口气还没喘匀,就听得睚眦笑道:“司命老儿,本宫忽然想来还有些要事需得处理,改日再来造访。”说罢,特意拍了拍自己的肩头,笑嘻嘻地走了。
司命星君觉得不详的预感愈发地强烈了。
~睚眦诸事办理妥帖,等不及再找嘲风几个兄弟喝上一杯,就急急下了人间。
只道是天上一日,世间千年。虽没有这般夸张,但是两年眨眼又过。
睚眦到了人间到不着急,先寻了个高档些的茶楼,大喇喇坐在人群里听着说书的小老头儿讲着传奇。
一场书生美人的故事说完,又接着一个少年英雄的传奇。
小老儿醒目一拍,便说道世间有位青衣小侯爷,不过年及弱冠,却已经掌握了当朝规模第二的西北军队。至于规模第一的京军,则被大皇子和三皇子共同管辖。
瞅见底下人个个儿伸长了脖子期待下文,小老儿精神抖擞,醒木又是一拍,开始说当年那场西北瓦剌之战。青衣小侯爷智勇双全,用了一招反间计,便让瓦拉大军失了先机。
其后又身先士卒,回回必亲自披挂上阵。更被遥坐金銮殿的皇帝听闻,笑尊为当朝第一先锋。
而骁勇善战长于计谋之外,对士兵更是视如手足,军心团结,攻无不克。
这接下来,按理就该进入到一个杀敌布局的小高~潮了。
可是小老儿一双绿豆般圆溜溜的眼珠在众人身上溜了一圈,醒木拍得惊天响:可惜可叹,这位青衣小侯爷,却喜龙阳。
一句话出,犹如在水中投下一块烧红的热铁,人群当即炸开了锅,滋滋冒着气儿。
小老儿目的达到,嘴角露出一抹得逞的笑容,再一拍醒木:这在青衣小侯爷身边,还有那么一位红衣少年将军,出生入死,几次罔顾性命救了那小侯爷。
待众人齐齐安静下来,大气不出的等待后文,小老儿却恶作剧得逞似的,“啪”地一敲醒木:预知后事如何,且听小老儿下回分解。各位喝茶的落脚的,您明儿赶早。
~睚眦出了茶馆,一口无名业火生生憋在心里。
嘿,这小子倒是出息了。枉费为师在天上为你芝麻大点的事儿奔东走西还差点把自家的大哥给连带着搭上打包卖了。
眼下倒好,这小子自己在边关风流快活,什么好处都白白落了去。
还有那姓周的小子,当初就不该让他留在自己小徒儿身边!对了,肯定是周小子勾引在前,自己那个不经世事的小徒儿才会失足的。
睚眦两手袖在衣中,望着出关的城墙来回打了十几个转身,终于还是决心去看看自己的出息了的小徒儿,啊不,是去教训教训那个教坏自己好徒儿的周姓小子。
第二十六章
睚眦望着眼前乌压压一片军帐,心中很是踌躇。
那块芙蓉玉明明在小徒儿身上好好挂着,却一次也没派上用场。也不知是这小徒弟翅膀硬了还是不好意思,或者,干脆是不想看见自己,觉得碍事?
要是韩湛远懒得看见自己,自己这样过去,岂不是师风扫地,威严荡然无存?
睚眦也算是个心高气傲的神仙,如此这般瞻前顾后千年间亦是头一回。只是他之前并不懂人世爱恨,这一次也直接无视了自己小媳妇般的心态。
睚眦左思右想,还是觉得悄悄摸过去看一眼方为上策。若是小徒儿还惦记着自己,自然可以光明正大的说为师事务已了,下凡来看看他;若是真如那说书小老儿所言一样,就先给那周姓小子一顿好看。
睚眦打定主意,一心一意开始推测韩湛远所在军帐。
可是世上之事,不如意十之八九。
睚眦正仔细推敲着,全然无视了正巡逻过来的一队士兵。
士兵们望见个一身白衣站在雪地里行踪可疑的男人,二话不说,就“刷”地一声围了上来。
睚眦看着对着自己鼻尖十几把明晃晃的长刀,叹了口气。
流年不利啊。
“你是什么人?来这里做什么?”为首的是一个大胡子士兵,看起来是一个百夫长,此时对着睚眦怒目圆睁厉声问道。
睚眦冷冷看了一眼大胡子,哼了一声,抬头望天。
“弟兄们,大家把他给我带回去,好好审问!”大胡子被睚眦轻蔑的举动激怒,率先冲了上来,冰冷的刀锋贴着睚眦的脖子,再深半寸就要嵌入肌肤。
睚眦心中不爽至极,干脆破罐子破摔,便放任那大胡子将他三圈两圈捆得结结实实,心道倒是要看看能玩出什么花招。
~“哗啦”一声,牢房的门打开又被紧紧锁上。
睚眦环视了一圈牢房,约莫估计了一下自己的忍耐度。
茅草干净,也没有可疑的小动物东窜西跑,门外边就近还有一个火盆,比起瓦剌那个阴暗湿冷的小屋子,这里面应该起码可以待上那么三四天。
睚眦挥手拂过茅草堆,乱糟糟的茅草登时变成一条厚重温暖的摊子。只是在凡人肉眼看来,依旧是一堆茅草无异。
睚眦就地坐下,闲极无聊干脆打量起两边牢中的犯人。
左边一个是满脸皱纹的老大爷,没兴趣。
右边是一个……恩,女人?
那人的身影隐在一片阴影中,只从露在明处的侧脸看来,清秀十分,像极了女人。但是鼻梁高挺,下巴线条稍显坚毅,又是典型的男性相貌。
就算是个男人,也肯定是个好看的男人。
虽然是打发时间闲谈,但是换做是谁,都更加愿意对着一个赏心悦目的人。睚眦是神仙不是活佛,也没有对着美女野兽都是一把白骨的思想高度。
“你是怎么被关进来的?”睚眦闲闲开始搭话。
那人抬眼懒懒望了一眼睚眦,又复低下头去,半句也没搭理。
睚眦有些无趣。
但无趣总比无聊要好,睚眦顶着一张厚脸,再次笑道:“看你这样,想必也干不了那通敌卖国作奸犯科之事,莫不成是被冤枉的?”
那人又看一眼睚眦,依旧低下头。
睚眦心生奇怪,凑得近了朝那人看去。这才看清楚,阴影之下的衣上,尽是斑驳血迹。十指血肉模糊,自衣领露出的肌肤一寸寸皆是旧痂迭上新伤。那人嘴角挂下一道血痕,受伤极重。
睚眦开始思考自己要不要趁现在走为上计。
不待他多想,一队士兵就拎着一捆铁链过来,链条在地面上摩擦,发出难听的“哗哗”声。
“你,出来。”提审的还是那个大胡子,大手一挥,牢门打开,睚眦便被一左一右押着出来,到了一间四面密不透风的密室。
~密室里面阴森森的,火把昏暗的光线延长成明暗交织的通道,从墙角斜斜拉开一道阴影,诡异森森,很是适合这间屋子的用途。
屋角一字铺开刑具,从装了刺头的狼牙棒到钉入手指的粗铁钉,装备齐全,应有尽有。
看来这便是传说中的要严刑逼供了。
睚眦心里其实对此颇有些期待的。
睚眦本就是武星,也不避讳些个血腥暴力场景。但是天宫毕竟是神仙呆的地方,神仙么,做事总爱穷讲究些个美感和高于凡人的优越感,也就不爱用这些个刑具。不过要真说起严刑,天宫里倒也有的是办法,让对方生不如死,痛苦更甚于人间百倍。
再说冥帝老儿那边,十八层地狱里头,下油锅走刀山穿肠割舌剖皮钉柱,几百套花样自己个儿可是全程参观过的。刑具和冥帝老头儿那里的比起来,全倒是全,可太没气势,太小家子气了。
当然,最关键的,还是有那一层真气护体,凡人再如何妄为也伤不了自己分毫。
所以眼下睚眦大大方方坐好,任由士兵将自己捆成一个铁粽子,闭起眼睛打起盹儿来。
“小子,爷爷我问你,你是从哪里来的?可是瓦剌的奸细?”大胡子在睚眦对面坐定,胡子蓬起,凶凶喝喝问道。
睚眦也学方才狱中那青年,掀起眼帘懒洋洋看了一眼大胡子,又合上眼睛闭目养神。
“你!”大胡子气得一拍桌子:“来人,上刑!”
这刑具的选择可是大有学问。一开始选得重了,还没问上几句话人就断了气;一开始选得轻了,又难免灭自己威风长他人士气。所以往往一开始会先抬一副大家伙上来虚张声势,用起刑来,依的仍然是由轻至重的顺序。
这会子睚眦好整以暇,笑眯眯地看着士兵抬了一副铁刷刑具还有一桶热水上来。
这套刑具睚眦记得,依稀是在某本人间的笔记里记载过,用刑时先将滚烫的热水朝身上一泼,再用铁刷顺着脊背一刷,就能生生带下一片肉来。反复刷上几遍,那人就能去冥帝老头儿那里报到了。
睚眦正跃跃欲试,忽闻得身边一个士兵疾步上前,对着大胡子抱拳道:“大人,使不得!”
“有什么使不得的?出了人命,算在老子身上。”大胡子眼睛一瞪,大手一挥,示意士兵继续上刑。
“大人,这招没用!”那士兵有些急了。
“为什么?”大胡子疑惑看了一眼睚眦。
睚眦也甚是好奇,莫不成那小子通些法术皮毛,知道自己是天上来的?当下将眼睛扯开一条缝儿,偷眼打量那士兵。
灰头土脸,典型的边关汉子身材,怎么看也不像是个有法术的凡人。
睚眦正琢磨着,忽闻得一声:“大人,这人是个傻子啊!”
睚眦那天憋在胸里的业火又被狠狠踢了上来,一口气没岔过去。
“大人,您想,以前囚犯哪个见到咱们这套刑具不吓得发抖?这个人却乐呵呵地傻笑,这不是傻子么?”
大胡子拧着眉头,目光在睚眦身上转了两圈,颇为赞同地点点头道:“有道理。大冬天穿着绸衫站在雪里,确实像是个傻子的举动。”
~就这么在刑室转了一圈,睚眦又安然无恙地回来了。
睚眦坐在毯子上,忿忿闭目养神。
忽然身边牢房一阵响动,原来是士兵过来送饭。
而后就是一阵盆翻碗覆的声音,夹杂着士兵的粗话:“妈拉个X的,给你吃就不错了,被拔了舌头还不老实。下次逮着机会,老子还不打碎你这下贱胚子一口牙!”
再是一阵踢在什么东西上的闷声,牢房的门再度被锁上。接着睚眦的牢房门口传来士兵声音:“傻子,你的饭在这儿。”说罢,又骂骂咧咧地走了。
睚眦懒洋洋伸了个腰,扭头看见那青年面前散了一地的饭菜。心道无怪乎这小子之前对本仙爷爱理不理,感情是个哑巴。
伸手将那碗冒着馊味儿的饭拿了过来,从木栅栏的缝隙穿过,递到青年的身边,懒洋洋笑道:“小子,别跟自己过不去。”说完自顾自又躺下,翻了个身故意不去看。
睚眦迷迷糊糊睡的正香,梦中又见王母西池的白莲盛开。有小童毕恭毕敬端来一碗银耳羹,道是王母亲自选了最饱满的莲子,吩咐人仔细做了,又特地送来,天上地下,一年只得这么一碗。
莲子粉嫩水灵,银耳剔透莹白,香味扑鼻。轻舀一勺送入口中,香甜滑腻,唇齿生津。
睚眦正大快朵颐,忽然一阵旋风刮起,一身玄衫的天魔狰笑着抢过那碗银耳羹,当着睚眦的面大笑三声,举起碗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