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
「千万记住,一会儿别进『长源茶舍』里边去。」
周淇年犹豫了一下,心里虽然还有着被欺骗的愤怒感,但他也不想太过莽撞。走到茶舍外,周淇年仅是透过干净的玻
璃向内窥视。这一看不要紧,惊得他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只见一个年轻人穿着咖啡色的夹克,正带着一脸灿烂的笑意
向顾客介绍茶叶。
周淇年本以为他永远不会在那张脸上看道这样的笑容。因为那个人总是那样冷冷淡淡,细长的眉眼总是略带疲倦和一
股难掩的讥诮。「周淇生,搞什么鬼,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周淇年喃喃自语,满心的难以置信。他又默默观察了半
天,店里那人带笑的眼角眉梢,微翘的唇角,无不与周淇生一模一样,只是周淇生的脸上可能永远不会有这样明朗灿
烂的表情。周淇年攥紧了拳头,冷静地告诉自己,这个人绝对不是周淇生。可是,他,是谁呢?而那个本来不该存在
,却与他长得一模一样的周淇生又是谁呢?
正在周淇年胡思乱想之际,有人在背后拍了拍他。周淇年惊了一下,急忙回头,这一看却是整个人都傻住了,眼前这
位矍铄的老人不正是自己的祖父么?!
「乖孙,你在看什么呢?」老人和蔼的笑道。
周淇年一句话堵在胸口,竟吐不出来。他想起周淇生给他说过的回忆,心里又惊又骇,转念想起父亲的话,这下才笃
定相信是周淇生骗了他,于是又有几分愤怒伤心起来。
「乖孙你怎么了?看到爷爷不高兴吗,是因为你爸爸不让你在家里过年?没关系的,你爸爸年轻的时候也来过这里主
持祭祖的。」
冷静下来,冷静下来。周淇年拼命对自己说,他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对自己祖父说道:「我只是在店里看到一个人很
眼熟,所以有点出神。爷爷,你怎么一个人来了?」
老人看了一眼长源茶舍,笑得有几分意味深长:「看来,你见过你哥哥了?」
周淇年的心突突跳着,他傻笑道:「我哪里来的哥哥?」
周爷爷也笑道:「里边那个年轻人和你一个辈分,你理当叫他哥哥的。」
周淇年心下一惊,只是道:「他和我一个辈分,那他叫什么名字?」
周爷爷抚掌不语。周淇年有些着急起来,却见老人狡黠地眨眨眼睛:「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
周淇年傻了半天,也没敢深究,帮和自己祖父拿去取了托运来的行李,便拦了一辆出租车去周家街。老人不多话,精
神看起来也很好,还是一副笑眯眯的模样。但是周淇年自己心中有鬼,却是不敢与他亲近的。
车子一路通畅地驶出镇去,但是在镇郊的集市被一群水牛给拦了路。周淇年倒是不急,吩咐司机慢点开,避让着集市
上的人。司机听着广播里喜庆的乐曲和年货盘点节目,笑道:「年关眼见着就到了,今天是我今年最后一次出来拉活
,你们只管放心安全,我还要回家过年呢!」
淇年应付了司机几句,便他自己托着腮,又细细回忆起周淇生昨晚上对他说的话,越想越觉得蹊跷起来。
周淇生说他爸爸在祖像前念念叨叨,还学了两句,说的不正是:「福房子孙临君拜克岐公,佑我一家今年平平安安…
…」难怪那时觉得有几分诡异,仔细一想,周临君不正是自己爸爸的名字么?因为几乎从未直呼过父亲名讳,昨晚竟
被临君二字糊弄过去,没有细想。还有,周淇生说他祖父叫什么名字来着?周楚风?如果没有记错的话,周淇生说过
敬荣敬忠二位族叔是祖父的辈分,那么周淇生的祖父就不应该叫楚风,应该是敬风才对。
周淇年心里怒意又生,觉得自己那般相信周淇生,却被这样哄骗。这时他也豁出去了,看了眼自得其乐的司机,便轻
声问祖父道:「爷爷,你的名字是敬风么?」
周爷爷也不吃惊,笑道:「是啊,怎么了?」
周淇年抱着必死的决心,又问:「那周淇生是谁?」
周爷爷看着窗外路边的农田,答非所问道:「你可知这些田地是谁家种的么?」
周淇年皱眉:「我知道前边有个小村子也姓周,可能是他们家种的。」
周爷爷说:「这以前是咱们周家的祭田,那些庄稼人是给咱们的祠堂看房子的。但是他们不能住在周家街上看房子,
因为他们的身份不配。你知道,虽然说土地咱们还给国家了,但那些祠堂还是咱们家的,那墓地里还埋着咱们周家的
祖先。」
周淇年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问道:「那周淇生?」
周爷爷抚着他的头,慢慢道:「今年让你回来过年,其实是我的意思。别怪你爸爸,他有许多事都不知道。淇年,你
也成年了,所以我想让你见见你哥哥。」
「哥哥?」周淇年心里突然涌起了不好的预感。
「其实,可能连你父母都忘了告诉你,你还有个哥哥,」老人浑浊的眼睛刹那间变得清明,「只是,他未出生时就死
了。」
「死,死了?」周淇年瞠大眼,「死胎?」
「多可惜啊,咱们福房的嫡长孙居然是死胎,」周爷爷的目光闪动,「刚好喜房有个孩子和他同一个时辰出生,又恰
巧是同一个辈分。所以,就用了同一个名字,向他借了点命气。淇年,淇生是你的亲生哥哥,他就是在这周家大厝里
街长大的。」
周淇年只觉得一个惊雷劈下来,这一切的一切都这般的怪诞可笑。闹鬼的祠堂算什么,恐怖故事里死而复生的祖父算
什么?他周淇年居然还有一个半死不活的亲生哥哥呢!难怪周淇生总是那么苍白,难怪他的体温总是那么低,难怪他
总是要带着火笼,难怪说他在这祠堂里已经住惯了!能不怨恨么?从小被关在这死寂的街上和一堆牌位住在一起?周
淇年觉得毛骨悚然,他半天才喊出一句话来,但甫一出口却发现声音是那么低哑:「爷爷,这是邪术!」
「邪术?」周敬风冷笑了一声,「咱们家的妖魔鬼怪邪术歪风还少吗?」
周淇年看着车外越来越近的古街,第一次感到了无比深的恐惧和无比冰冷的孤独。
冬季的白昼很短,到达周家街时已近是黄昏了。周淇年帮祖父搬下行李,又向出租车司机付了钱,回头便见天际原来
有几缕孱弱的光,在薄暮中不显明亮反而透着几分阴翳。
「师傅您路上慢走。」周淇年回过神来,笑着对司机说道。
司机收好了钱,不解道:「小哥你夜里不会是要住在这里吧?」
「对啊。」周淇年点点头。
司机看了眼周老太爷,压低声音对周淇年说道:「可是我听说这里不干净啊。」
周淇年微微一怔,回头看了看似笑非笑的祖父,无奈道:「谢谢您,师傅,没事的。」
司机摇摇头,调转了车子便走,扬起一片尘土,仿佛真有什么在背后追他似的。
周淇年也是死了心了,认命地为祖父提起行李,走进那空旷冷清的街巷。昏黄的夕阳只在地上拖出一条薄薄的影子,
斑驳的墙角与冷寂的古居内似乎蛰伏着伺机的幽影。周淇年觉得自己的颈后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不是因为冷,而是因
为这诡异的气氛。
「看来,是黄昏了。」周敬风突然说。
周淇年没有回答,只是敷衍地点点头。
「这个时候回来,真是不吉利啊。」周敬风啧啧有声地叹了口气。
周淇年站住了,他觉得自己似乎应该知道什么。
周敬风对他笑道:「就快入夜了,鬼魅幽魂都伺机而动,此时便是逢魔时刻。」
周淇年只是微微挑起嘴角:「那又怎样呢?」
一路行至长源堂外,天色愈见昏暗。周淇年推了推门,竟是无法推开。这个可恶的周淇生在做什么啊?周淇年愤愤地
想,他丢下行李的拉杆,开始用力敲门,半天也不见有人来开门,惟有古旧的斑驳朱门剥落了碎屑。
「爷爷,你等下,好像是有人从里面把门栓上了。」周淇年说道,却听见身后一声嗤笑。他回过头去,身后却已经空
空如也了,哪里还有周敬风的影子。周淇年心头一紧,低头看去,脚边的行李箱也不见了踪影。天际的薄暮微光照在
他的身上,他感到了瑟瑟的冷。
「爷爷!爷爷!周淇生,周淇生!」周淇年猛地敲门喊道,可是回复他的只有古街空荡的回响和盘桓的回声。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自己是被抛下了吗?或者……这便是逢魔时刻?
周淇年坐在长源堂前的阶梯上,愈想愈不爽,却也不知如何是好。返回镇子上去的话,这下只怕等不到车;去前面的
小村子,又有几分不甘心,不想麻烦他人。
天际只剩下最后一抹微光了,周淇年揉揉腿,站起身又复敲起门来。但是他这一下敲下去,竟生生地穿过了那道门,
一下子跌了进去。他再抬头一看,长源堂内张灯结彩,正是一幅喜庆模样。周淇年困惑了,自己究竟是如何进门来的
,这张灯结彩的屋内怎么却没有人呢?
「周淇生?爷爷?芳叔?」周淇年一边向大厅走去,一边喊道。前院还是盆花漫道,但都系上了丝绦。院内被妆点的
桂树也不见了萧条,多了几分生机。门厅下挂着红纸灯笼,墨黑得写着一个「周」字。这是什么时候做的?周淇年眨
眨眼。进了前厅,供桌竟然被撤去了,连克岐公的画像也不见了踪影,竟是如普通人家一般供着神龛。厅柱上吊着木
质的联匾,被擦拭得一尘不染,乌油油得仿佛还能反光。四周摆着太师椅也比之前要多,都擦得很干净,丝毫没有之
前的古旧之感。
天际最后的光线消失,院子和厅堂被红纸灯笼的光芒照亮。冷,无比的冷。周淇年搓搓手臂,呵出了一口白气:「周
淇生,快出来,我不玩了!」随着他的声音,屋内的蜡烛「噗」的一声,亮了起来。周淇年这才看清,厅内案桌上还
用漆盘摆着果子糕点。他虽然饥寒交迫,心内十分焦急忧虑,但他也是自知这屋子有古怪,不敢轻举妄动。「淇生,
淇生……」他的声音在宅子里回荡,周围似乎回荡着窃窃的笑声。
远处响起了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似是有人。周淇年又奔到门口,却无论如何也拉不起门闩,打不开门。
「过年喽,要过年喽……」院子里有小孩笑着奔跑而过的声音。
「梓言你慢点,担心摔倒!」
「阿哥阿哥,你好啰嗦!不和你玩,我要去玩炮仗,你不要来!」
「周梓言,我要去和阿爹说你偷了炮仗!」
「骗你的喏,哈哈哈……」
「哼,我当然知道,炮仗我有哩,你才没有!」
「阿哥阿哥……」
正奋力拉门闩的周淇年一下子没了气力,他转身骇然地看着空空如也的院子,孩子清脆的笑声还回荡在耳边。就在他
怀疑自己的耳朵时,厅堂那边传来了一个女子的呼声:「梓均,梓言,你们快进屋里来,年夜饭要开始喽……」
「娘,阿娘,梓言要玩炮仗……」
「莫要你阿答生气,快进屋里来!」
「梓言快去,阿答阿嬷会给压岁钱!」
「好哩好哩,嘻嘻……」
「梓言你是小财仔!」
「哈哈哈……」
周淇年揉揉眼,就在门厅灯笼的红光下,他看到两道小小的身影投入一位挽髻少妇的怀里。倾时,震天的鞭炮声响起
,门外的街上传来铜鼓的声响,还有人们的吆喝:「赶年喽,赶年喽……」
屋内是孩子们清脆的笑声:「赶年喽赶年喽,压岁钱,压岁钱……」
周淇年不禁苦笑起来。鬼戏,这才真正开始了。
第六章:鬼戏
周淇年怔怔地站在院子里,不知如何是好,耳边回荡着过年的喜庆声,但眼里看到的却是满目诡秘。他想起祖父的话
,倘若周淇生不人不鬼,那么此刻他能听到自己么?周淇年心怀希冀,只有硬着头皮喊道:「淇生!淇生!你听得到
我吗?」
随着他的呼喊声,四周的嘈杂渐渐静了下去,周家街又恢复了死寂。
「淇生?爷爷?」周淇年试探地喊道,猜测自己是不是脱离了鬼戏。他慢慢地走近明前厅,隐隐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
。
「你是谁,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不说话喏?是哪家的野仔?」
「我不是野仔!我是和阿爸来拜大老爷的……」
「这里哪里有大老爷呀?」
「笨!我们阿爸就是大老爷啊!」
周淇年走进明间大厅,看见三个梳着小辫、穿着小马褂的影蹲在那里。
「喂,那你叫什么?」
「我叫梓旬,周梓旬。」
「咦,阿哥,他居然和我们一个辈分?」
周淇年暗自心惊,难道这三个孩子便是那三位太公?那三个小孩穿着晚清服饰蹲在角落里,犹如三个黑白的小鬼剪影
,鬼魅异常。
「我知道,他是喜房的奴才。」
「不是,我才不是奴才!我是和阿爸来拜大老爷的!」
「叫我们阿爸大老爷的人都是奴才!」
「对喔,我和阿哥就不管阿爸叫大老爷。」
周淇年心里隐隐地同情周玉书,明明都是梓字辈,生在福房里便是少爷,生在喜房便是奴才。这是怎样的不公?冲着
这样小的孩子喊奴才,这两个小少爷也不是什么好货色。周淇年心内忿忿,却也不细想那样大族教出来的孩子怎能不
势利呢?
「小奴才,来叫少爷。」
「喔,小奴才来陪我玩。」
「我是和阿爸来拜大老爷的!」周玉书只会傻傻念叨这一句。
周淇年轻手轻脚地走了过去,竟也傻傻地忘记了这不过是一场鬼戏,他想要去帮那个被叫小奴才的傻孩子出头。但是
走到那三个小孩跟前,周淇年才突然清醒过来,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还带着哭腔的周玉书说:「我是和阿爸来拜大老爷的。」但是他却是一边说一遍抬起头注视着周淇年,纯黑的眼瞳像
冰冷的矿石一般,嘴角噙着怪异的微笑。
周淇年几乎被吓破了胆,他惨叫一声就往后一个院落跑去。
第二进的院子和之前几乎没什么差别,但是那几株光秃秃的梅树此时还活着,但花开得死气森森。树下的石几上坐着
两个少年,一个趴着,一个拿着书卷手里还执着棋子。周淇年不敢跑过院子,也不敢呼喊周淇生,只好在一边怯怯地
站着。
那两个少年似乎还是福房家的两位小少爷——此刻他们还无表字,还叫做周梓均和周梓言。
「阿哥,今天先生说等我弱冠以后就表字庭兰啦,庭院的庭,兰花的兰。」趴在桌上的少年说道。
周梓均着棋谱,敷衍道:「唔,那甚好呀。」
周梓言似有些苦恼:「阿哥,我喜欢你的表字。亭匀亭匀,不就是均么?我的表字好像女娃的名字,不,是像下贱的
戏子一样。」
周梓均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什么下贱戏子喏?哪个教你这样说话的?」
周梓言四处瞧了瞧,伏在他阿哥耳边悄声说了几句。周梓均摇摇头:「这些事我们可管不了。不过,梓言你可知,君
子如兰。『芷兰生于深林,不以无人不芳;君子修道立德,不为穷困而改节。』你的字很好,不要妄加抱怨,错怪先
生。」
「阿哥你喜欢喏?」周梓言撇撇嘴。
周梓均点头:「自然是喜欢。」
周梓言傻笑起来:「阿哥喜欢,那梓言也喜欢……」
周淇年在一边听得只想腹诽,什么嘛,这庭兰公简直就是一兄控。他也不理睬这沉浸在二人世界里的兄弟俩了,蹑手
蹑脚地穿过院子,但是还没走过石几,就见周梓言转过脸来。那是一张清秀苍白的少年脸庞,但此刻,他眼里一片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