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不知为什么,尽管他看上去十分温和,可高文却对他有些畏惧:“你这是在指责我?”
“你再一次把他最不想看到的一幕演给了他看。”
“那是他先说我的!”高文告状似地辩解着。
姜语文不与他争辩,仍然只是笑了笑:“也是。”
高文没想到他那么好说话,反而愣住了,却见他又望了眼依在椅子上的姜语书,然后朝床边走去。
他的手刚碰到那身体,就好像有吸力一般吸附上了肉体,又好像两滴水相遇正在逐渐融合,只要他弯下腰,他就能从
魂魄变成完整的人。
高文毫不迟疑地扑过去,抓住他的手。别的物体他抓不住,但他能牢牢地抓住现在的姜语文。“你干什么?”高文惊
道。
“你觉得我在干什么?”姜语文又是反问。
高文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这本来就是他的身体,已经被自己拥有了半年之久,如今他想要回他的身体,乃是天经
地义的,阻止他算哪门子道理?
可是……
这胸中的痛意又是怎么回事?
“不要……”高文的手抓得更紧了,如果用的是肉身,必能在对方手腕上留下印痕。
但姜语文是感觉不到疼痛的,他低头望着扣住自己的那只手:“那可是你说的,还给语书,还给我。”
“不要!”高文顽固地重复着。
“那么你想怎么样?”姜语文似乎在妥协。
高文的视线在床上的身体和姜语书之间游走着,他毫无底气地说道:“我想要活下去。”
“你喜欢我弟弟吗?”
即使是灵魂,高文也觉得脸烧得厉害,“我……不知道……”
“可你现在进不去这身体了啊。”姜语文似乎也很为难。
“为什么?为什么这次我进不去了?”
“也许……”姜语文眷恋地凝视着这个半年多来只能旁观的自己,“……这次是因为我想回去。”
人苏醒了,在经过一连串的检查后,医生告诉姜家父母,他们的儿子已经平安了,虽然伤势严重,但只要安心休养,
不日便能康复。父母喜极而泣,连连感谢医生。
病床上的人虚弱万分,连眼神都略显暗淡,但仍努力对家人笑脸相迎。
与父母的激动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姜语书,他安静地站在床脚,神情几分困惑,几分喜悦,又有几分担忧。
“哥哥?”他轻轻地,试探性地叫了声。
姜语文微微一笑,即使在冬日也如沐春风。
姜语书一个箭步跨上前,紧紧抱住姜语文。
窗帘忽然无风自动,姜语文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但他随即收回了注意力,拍了拍姜语书的背:“轻点,有点痛。”
姜语书吓得连忙放开他,将他在床上安置好。这次不像上次那么幸运,的确伤得非常严重。头部受到重创,左腿骨折
,身上还有多处软组织挫伤。
“我简直……不敢相信……”趁父母暂时离开的空挡,姜语书说道。
姜语文轻抚了一下他的面颊:“高兴吗?”
“当然!”姜语书感受到了久违的轻松和释然,“哥,我好想你。”
姜语文低头一笑:“我很高兴你还能这么说,真的。”
“难道你不想我吗?算起来你离开也有半年多了。”
“是的,不过只要我愿意,我随时可以站在你身边看着你,只是你看不到罢了。”看到姜语书古怪的表情,姜语文忍
不住笑出声,“你想到哪里去了。我只有……我才不高兴整天呆在一个地方呢,好不容易有机会可以到处走,完全不
受拘束。”
“那这段时间你是怎么过的?”
“呃……去逛逛以前想去的地方什么的,反正又不收我的钱。”
“哥,你这样说,我会心疼的。”姜语书陷入深深的自我厌恶,“如果那时候我……我不那么冲动的话,就不会……
”
“你说什么呀,都那么久的事了,你还惦记着。”姜语文打断了他的话。
“对不起……”
姜语文握住他的手:“我可从来没有怪过你,我也不喜欢看到你这种低落的情绪。如果你打算一直苦着个脸,那我宁
可马上昏过去。”
“别这样,哥哥。”姜语书紧绷的脸终于松了,忍不住笑道,“你要是再昏迷不醒,我可真的就要……”
姜语文捂住他的嘴,摇了摇头,阻止他再说下去。
姜语书便不再继续这个话题,把他的手牢牢地捏在手心里:“我还是有些奇怪,上次意外你是怎么……然后这次怎么
又会……”他不知该如何表达,断断续续地说着。
“或许你可以理解为,那时候我突然想散散心,然后现在觉得玩够了。”
姜语书明白他不想提,便一笑而过。他们两人之间,只要是姜语文的意愿,姜语书就绝不会违背。或者说,既然他人
已经真真实实地在这里,虽然是躺着,头上缠着厚厚的绷带,脚上打着结实的石膏,那么他如何走又如何来,已经不
重要了。
床上人的模样,从来没有变过,可带给人的感觉却截然不同。
既然哥哥在这里,那么他呢?作为灵魂的他,又跑到哪去了?
“去年你昏迷时,我经常在想,如果没有你,我该怎么办?后来,我知道你依旧没有回来,我又在想,该怎么办?”
姜语文温和却严肃地说道:“你要相信,没有我你也能过得很好,甚至更好。”
第33章
老朱也来探望姜语文,当然,在来之前他还不知道病人已经不是高文,而是真正的姜语文了。
他手里还拿着探病的标准装备——鲜花和水果,难以置信地瞪着姜语书:“这到底算怎么回事?怎么他又变回你真正
的哥哥了?”
姜语书耸了耸肩:“具体情况我也不是很清楚,但是介于……我知道你是想来看望高文的,所以,我想我得告诉你。
”
“哦,好吧,那么……”老朱正在慢慢消化这个消息,“高文在哪?”
“我也……不知道……”姜语书有些羞愧于这个答案。
“不知道?”老朱上下扫视着他,“你不担心吗?你应该知道,他一冲动就会做出些奇怪的事情。”
“你以为我能做什么?我哥哥半年多前一场车祸后就突然消失了,然后高文来了,我什么都做不了。现在又是一场车
祸,我哥哥回来了,高文走了。你现在是想让我推着我哥哥,再去撞一下?”
老朱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有道理,但还是无法接受:“可你心里真的一点都不担心吗?”
姜语书指着鲜花和水果:“你是想去看看我哥哥,还是想就这么回去?”
不管是出于礼貌,还是出于老朱不想把买的东西原封不动拎回去,他去探望了姜语文,并聊了几句。
姜语书便站在门口呆呆看着,既不进去陪聊,也不回避。直到老朱走后,他才进屋。
“语书,稍微开点窗,我想透透气。”姜语文说道。
姜语书开了一侧的窗,小心地不让风对着姜语文直吹,又摇起了病床,垫了枕头,让他能舒服地坐在床上。经过了一
段日子的休养,他恢复得相当好,甚至能在人的搀扶下下床了。
“刚才那个人挺有意思的。”姜语文随口聊着。
“他是高文的朋友……我想刚才他大概告诉你了。”
姜语文点点头。
“你们说了些什么?”姜语书好奇道,虽然他站在门口,但根本听不见他们的谈话。
“没什么,很客套,很台面。”姜语文望着他送的鲜花,突兀地问道,“时间也不短了,你担心高文吗?”
姜语书皱着眉头,把被子拢了拢:“你这样坐着冷吗?要不要披件外套?”
“这种转移话题的伎俩你应付得了别人,但你觉得能在我这边蒙混过关吗?”
“你不是说他没跟你说什么吗?”姜语书不悦道。
“他的确没有说,是我猜的。”姜语文淡淡道,“我想他在进来前,你和他聊过了吧。”
姜语书焦躁地想要站起来,可又想极力掩饰这情绪,反复变换着坐姿。
“语书。”姜语文安抚地拍了拍他,“你现在肯定很担心,对吗?告诉我没关系的。”
姜语书甩开他的手,冷着脸道:“我没什么好说的。”
手上还留有被拍开的淡淡触感,姜语文沉默着,也不逼迫他,只是将视线转向窗外。
姜语书意识到自己居然莫名地在冲姜语文发脾气,顿时慌了手脚:“哥哥,我……对不起……我心情不太好,我们别
说这个行吗?”
“可我想谈,事实上,前些日子我就想说了,今天也是正好趁着有客人来的机会。你总得面对,也逃不掉。”
姜语书深吸了一口气:“既然你那么想说,那我就说了。我没什么好担心的,你的灵魂游荡了这么久,还不是好端端
地回来了,他不是一样么?”
“你很清楚他的个性和我不一样,对待问题的态度也不一样。”
“是不一样,可这已经既成事实了。我真不明白,你那么关心他做什么,他可是把你撞伤的人,是他让你吃了那么多
苦头。”
“他也得到教训了,以我的身份活着,并不那么好受。”
“总比你人不人鬼不鬼的好吧?”姜语书的语速越来越快,也越来越失控。
姜语文微微一顿,这一短暂的间隙让两人争锋相对的谈话缓了一下,就这么一缓,气氛有了微妙的变化。他有种这个
世界上任何人都没有的能力,就是能掌握着姜语书的情绪,把对话的主动权牢牢抓在手里。
“你很自责,是吗?”姜语书放软了语调,却更触人心扉,“你因为喜欢他而自责。”
姜语书轻轻一颤,这才明白哥哥到底想说什么,良久,才苦笑:“哥哥,你能不能不要那么犀利?”
“你在明知道他不是我的情况下,还喜欢他,所以你自责;你在明知道他是高文的情况下,还是喜欢他,所以你自责
;而我意外地回来了,所以你更加自责。”
姜语书冷笑着撇过头。
“而你的自责,对他的忽冷忽热,也会让他无所适从。”
“是啊,我是很自责,也很担心!”姜语书突然提高音量,“我会想,既然你在这,那么他又会在哪,他的思维方式
那么简单,又那么容易冲动,谁知道他会不会做出惊人举动?”
“你大可说出来,不必憋在心里。”
“那时候你为什么要离开我?”姜语书跳开姜语文的话,说出了长久以来都不敢提的问题。那一次,是他主动选择了
死亡,选择了抛弃。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姜语文明白早晚会被问到这个问题,看着姜语书眉宇间的痛苦,顿觉不忍:“因为那个时候,
我觉得有些累了。”
姜语书凄然一笑:“其实你并没有走远,一直在我生活的圈子里看着我,是不是?”
姜语文自然也明白他的弟弟是个聪明人,许多事情也瞒不了他。
“你知道他在哪吗?”姜语书问道。
姜语文摇头:“他可能在任何一个地方,也许就站在这个房间里,也许在走廊里晃悠,也许去了很远的地方。”
对话再一次沉默,姜语文仍然望着窗外,透过窗户,只能看到灰蒙蒙的天空,他却静静地注视着,仿佛窗外胜景美不
胜收。
许久他才又开口道:“其实……还有件事情,我也必须告诉你。”
“什么?”听他语气凝重,姜语书不由得紧张。
“其实我也没有几天可以和你在一起了。”
姜语书猛地站起来,抓住他的肩膀:“为什么?”
“因为实际上那一次我就已经死了,要不是高文的灵魂误打误撞跑进我的身体,我连现在和你说话的机会都没有了。
时间一久,灵魂自然会消失,虽然我这段日子是在这个身体里,但撑不了多久了。”
第34章
刚开始的几天,高文倒是逛了好些地方,尤其是他终于鼓起勇气,到他的墓上看了看,自己看着自己的墓,还真是五
味陈杂。
但很快便觉无趣了,因为所有人的都看不到你,无法和任何人交流,好像大家都对你视而不见,径直从你身体穿过。
这种明明存在却没人看得到的感觉,难以名状。
回到医院,高文坐在花园中间的一棵大树下。冬天里,几乎没有人来花园,冷风呼啸,但他没有知觉,也不会觉得冷
。从白天到黑夜再到白天,这一坐就是几天几夜。天地悠悠,唯他孤立无助,怅然绝望。
当姜语文再一次出现在他面前时,他吃了一惊。
“你、你怎么跑出来了?”他不伦不类地问道。
“来看看你,本来还想会不会找不到你,没想到刚下楼就看到你坐在这里。”
“有什么好看的?”高文倔强道,“以前你灵魂的时候是怎么过的?”
姜语文笑笑道:“有时候在公园看别人玩,有时候在教室里坐几天,记不太清楚了。是不是很孤单很无聊?习惯就好
了。”
“我可习惯不了!再下去……再下去我就要……”高文几近崩溃地抓着头发,形容不出此刻的心情,他突然想到了什
么,惊恐地问道,“我是不是快要消失了?我觉得……我的身体变得越来越淡,越来越透明了。”他张开十指,在阳
光下照着,好像阳光能刺痛他眼睛似的,他眯了下眼。
“不错,因为你的肉体已经没有了,所以你在世间游荡一段时间,就会自然而然消失,否则不是满世界都是鬼魂了。
”
“那你呢?你为什么一直在?”
“因为我的身体一直活着啊。”
高文盯着自己视线可及的肢体,难以掩饰其恐惧。
姜语文拍着他的肩膀:“回去吧,我猜想现在你应该能够回到身体里面去了。”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姜语文也自问为什么,“也许是因为,你想回去,语书也想你回去吧。”
“他……他看到你都高兴死了,怎么会想我回去?我再和你换一次,他不掐死我吗?”高文满不是味地说道。
“不会的。”姜语文微笑着,“重要的是,你想活下去,至于语书,你管他乐不乐意做什么?”
“他不是你弟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