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棵高耸的大树种在外面,倒像是隐士隐居的地方。
呼哧呼哧的,看顾宁的神色似乎有些不忍,但我却没管这么多,也不管膝盖还疼不疼,迈着步子就艰难的往外走。
直走到了屋后一处低洼处,才看见了一个小小的土鼓包,前面还竖了个木板。
我怔了下,推开顾宁快步了几下,脚上一软,已经摔跪在了地上。
阴差阳错的入了这身体,得了重生的希望,本是无可厚非的要替原先的主儿担了责任照顾妻儿,我自觉占了便宜,也
没怎么怨过。
但现下,这责任似乎也不用担。
心里,却不怎么好受。
阴阳两地相隔,想我那世的父母,恐怕如今也是白发送黑发,老妈不知要哭成什么样子,老爸他,他身体行不行,能
不能多出精力劝得住。
在大城市生活,物价高,房租高,自从挣了钱就只能养了自己,连孝顺的机会也没有几次,也亏的他们二老从不多要
求我,只愿我活的开心,逢年过节的时候多回去些。
忍不住落了泪。
“师弟,总不好让弟妹就那样停着,未等你醒就匆匆葬了,师父也是怕你触景生情,你莫要伤心。”
眼前递过来一枚匕首。
“提些字吧。”
顿了顿,接过匕首,吸气,拔出鞘,寒锋闪过,确是凛冽好刃。
此时我这异客到了异地,接管这再生的一次,无论酸甜苦乐,自是会去认认真真的对待,决不放弃。
爸妈,儿子会好好的活着,您二老千万要保重。
陌生人,谢你给我的机会,在此仅愿你一家三口如今团圆,来生幸福。
“吾妻子之墓——夫留。”
乱七八糟的刻了上去,比划难看,也不知对不对,却是让我就此葬了以往,埋了过去。
有顾宁陪着好好的哭了一通。
似乎,心里也不那么涩了。
现下是时候收拾心情,不再逃避,直面现实。
所以,谁能告诉我,洗手间在哪?
也许,我应该说茅房?
生理问题果然是头一个要面对的一大重大困难。
希望这里的卫生条件不会太差。
行前,照着顾宁先前教的动作有样学样,跪叩了下去。
“弟子李榕,愿抛了前尘,不计纠葛,不念仇怨,继师承,传师业。”再叩了一次,接过顾宁递过来的茶碗,膝行一
步,奉茶。
“师父。”
前方席地坐着的那位精神矍铄的大爷含笑抚了抚他的花白美须,非常装十三的接过茶碗,悠悠的抿了一小口。
幸甚不是和尚。
“起吧。”
“诺。”
一旁跪坐的顾宁眼中带着笑意,伸过了手来。
深吸一口气,回了一笑,握住,慢慢挺直了背。
除了手掌指尖上有些微茧,手背上的皮肤,可真是细腻光滑,溜溜的好不沾手。
嗯,这个师兄,可是个好物。
未来真是美好啊。
三
晨,天尚未大亮。
屋外有人叩门。
“师弟。”
“起了起了!”
我一手抓着脑袋上的头发缕到一边,胡乱的套上袖子。
一层又一层,拉出藏在里面的衣带系好,将外面的另一条衣带也系上,再拿另一件。
这衣服怎么就这么麻烦?
“师弟?”
“等等!快好了!”
我一手抓着头发,另一手满床的翻弄,扔了枕头,掀了被子。
发带呢?发带呢?
昨天刚撕好的,就放这儿了啊。
“我进了,”门被推开,“在找什么?”
人转着圈,头发也跟着转,挡了视线,顺过去顺过去,“头发……”抱怨了一句,“太麻烦了。”
顾宁笑了笑,也四下里看了,指着床头的案几,“簪子。”
“我不会用。”不是没学怎么盘,曾经试了两次,但凡是幅度大点的一扭头,准掉,根本就固定不住。
该说这身体的头发太滑了么?
尽给我惹事。
啊哈!找到了!
五指齐开的抓住头发往上捣,拿过布条贴上就是绕了几圈。
动作,恐怕颇为粗鲁,十分不雅。
因为顾宁蹙着眉过来了。
经了这几天的接触,足够让我明白这家伙有多吹毛求疵。
用现代的话来说,就是龟毛。
没办法,谁让他是个雅士呢,跟我这种俗人不同,品味要求就是高。
正要系结时接手换人。
“坐下。”
“哦。”
头发被重新打散,用梳子轻轻的顺着,又被手指轻挠着头皮仔细拢了。
我享受的眯起了眼睛。
真舒服。
顾宁一手攥着我的头发,一手拿过案几上的发簪,两三下束住,插上。
微微一笑,“好了。”
站起身甩甩脑袋,果然不掉!
高人呐!
叠了床正了衣,甩着宽袍大袖跟顾宁着出了门。
走向外面时侧头看了眼最先醒来那会儿呆的隔壁,那是顾宁的屋。
透过半开的窗子,里面果然已经收拾完毕,整齐净洁。
要按真正年龄来说,他并不比我大,但这效率,绝对比我高多了。
嗯,要反省,反省。
静室里,顾宁一手敛了袖,一手拿起水瓢舀了热水,又从另一个水缸里兑了些冷水。
试了试温度,抬头示意我,“师弟。”
我凑过去看着水盆。
里面映出了现下这身体的样子。
现在还不太习惯,总觉得不是自己的脸。
要评价一番的话,算不上顶好,不过中上之姿,但眉清目秀的,十分耐看。
而且年纪,也就十六七岁。
青春期的身体正在发育拔高,长个儿不长肉,又因前几日生了场大病,便也显得,有些瘦弱。
怪不得顾宁总喜欢照顾我。
这也太小了。
十六七的鳏夫啊……
这世道……真是,让人无语。
“师弟?”
“哦哦。”接过盐巴木枝水杯,挽了大袖子,开始刷牙洗脸。
七拐八拐的穿过小径,简朴的小院,衬着尚未化干净的白雪,还不曾长出新叶的枯枝,显得有些萧条。
倒是有一两株红梅开了可怜娇小的两三朵,增了些艳色。
目及处三间敞轩,均挂着竹帘,深垂于地。
在外面向竹帘里瞧过去,隐约可以看见盘膝端坐在地上的人影。
庭院寂寥,风吹雪屑舞,翠竹长帘上,斑影流动。
与顾宁一同脱履掀了帘子进去,案几后跪坐下来,俯身。
“师父。”
“师父。”
轩内燃着薰香,味道清雅,不禁心情畅然。
“嗯。”
直了身子,便听见唤。
“榕儿。”
激灵灵的抖了抖一身的鸡皮疙瘩。
这称呼,还是不能适应。
老妈也真能起名儿。
得赶快想办法起个字了。
但今天可是学习的第一天,决不能让我搞砸。
压下心头的感受,上前一蹭步,低头,“在。”
“以前可曾读了书?”
“读了。”读倒是读了,不过可能跟您老要求的不同。
其实这几日养病,趁着师父不管,也曾托着顾宁送两三本书来解闷。
但也正是因为翻了,才认识到自己上了近二十年的学,原来,还是个文盲。
古字,繁体,除了笔画极为简单的有限几个字外,竟,全都不认识。-_-|||
更不用说意思了。
还没有逗句号……
这不是歧视现代人么。
所幸顾宁也与我说了些近况。
加之他送的以史书为多,根据字形连猜带蒙,又并上从顾宁那方小心打探来的,勉强知道了些现下的境况。
此间历史,与我先前历的那一世,自秦末后,便是大大的不同。
刘邦项羽两败俱伤,气数殆尽,散落于各地的王侯宗室趁此机会,也皆尽拥而自立。
因而中华大地经秦一统后,又再次分了若干小国,自此一传,便又是几百年。
流流转转到了如今,早已不知有多少国灭,又有多少国兴,就连一应地名城郭,也改了不知多少回。
一河一江倒是不曾变过。
恐也是因着它们太长太大,地域流经太广各国不好独独起个自己喜欢的名字。
还有一点,此间时事与我所熟知历史的相比,有的事物发展迅猛,有的则还是停滞不前。
从书上看,似乎是为了繁荣各国的经济商流开了海运,起码造出的福船,按着吃水线估摸着是比得上明代了,而这礼
仪习惯,恐怕还是更肖似汉。
连个椅子都没有,我的膝盖呦,从此可是遭了老罪。
至于茅房……忘了吧忘了吧赶紧忘了吧。
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未曾有过独尊儒术的强令,此时百家尚存,算是各式派系争鸣鼎盛之期。
纸张虽贵,但还是被发明了出来。
目前来说,仍旧有各国战乱,摩擦,国家纵横来记,数目是又回了春秋的。
春秋时,有国数百。
大国小国一块算,便是秦、晋、齐、燕、楚、吴、越、申、卫、郑、许、曹、鲁、邓、郯、蔡、蒋、随、罗、鱼、蓼
、陶、虢、莒、庸……
当然,此时比较成气候的,也就寥寥四五个。
其他的,完全可以忽略。
而师父教的,便是那经国治世之道。
于各国间,似乎还颇有名气。
不过,师父当然不可能不知道我识字,这段功夫又都看了些什么。
毕竟书是从他这儿拿的。
此时问来,恐怕是想了解下我的基础。
果然,下一句就听他又问了。
“都曾读了那些?可有领悟?”
这世虽没有编写好的四书五经,但孔子老子还是有的。
《论语》……除了有朋自远方来和不耻下问,其他的都不记得了。
《道德经》开头的那句“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当然晓得,但往后就……
要说庄子……北冥有鱼,其名为鲲?
貌似他还有一个……与“王八”有关的寓言?
“……”
“……”
大眼瞪小眼。
“……”
“……”
我是理工类出身,您不能要求我文史专业有多好啊!
过了这么多年,就算是高中时学的文言文,此时谁还能记得?
当年选修课的大学物理我可是学的很不错的!
还曾拿过全班第三呢!
两人互瞪着对持了许久,只听坐在身后的顾宁,“噗嗤”一声就笑了出来。
这个家伙!
四
眼神溜过去,看看,回来。
嗯,中指还要上移些。
无名指要在下面架着么?
这样说来,岂不是除了小指,其余四个都得用上了?
再看过去……不是吧,还得悬空转腕啊。
慢慢落下,竟,抖的厉害。
这……这还拿得住么?
又看过去,心中稍微惊叹了下。
那番毫不停歇的行云流水,简直就似与手长在一起般,灵活的真是一点都不含糊。
顿了笔上的动作,顾宁转头看向我。
我赶紧收回视线,继续对着自己面前的一张白纸愁眉苦脸。
照猫画虎的舔了墨,落笔。
额,一不小心力道重了。
真是,好大的一团,黑。
屁股移到左腿上,右小腿已经完全麻了。
慢慢的伸手揉。
受罪啊。
“榕儿。”
“在!”
被吓得一激灵,声音也大了些。
收回手时,胳膊肘还撞了下案沿,疼得又是一阵咧嘴。
顾宁微微侧头看了下,唇角弯了弯。
我没看见我没看见我没看见。
“写好了么?”
“没……没……”
“哼!”
唉……又不待见我了……
七拼八凑,东摘西借的弄出二百来字的——治国策论。
意思,大概是按着孟子那老家伙跟梁惠王啰哩啰唆的一堆东西。
内容其实不难,年度总结,精神学习,爱国家爱人民什么的官样文章,以前上学和工作时,不是没写过。
但要想别人不觉得莫名其妙和突兀,也,只好按着这世的发展步伐,先试试手。
毕竟古人不是傻子,就我遇上这俩,一个个都鬼精鬼精的,谁忽悠谁还不一定了。
而且这年代的用词和语法……之啊者啊乎啊……
我也……不会……
落了笔的是我昨天刚看的,勉强能留下些记忆。
其实这还是因为中学时背过,虽没有标点,又有一堆鬼画符跟着添乱,但我还是能明白它上面到底讲的都是个什么意
思。
心里有些美滋滋。
这是脱离文盲的第一步,识字!
虽登不上大雅之堂,但我果然还是能耍些小聪明的。
而且那篇文里头还有记得最清楚的一句。
——“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
吃肉啊……
一个时辰前的那顿是腌萝卜和熬的浓浓滑滑的米粥,味道也是清清淡淡的,粥里头还带着点甜。
不错,不错。
但,每天萝卜白菜白菜萝卜……虽说柱子嫂与何大娘的也翻了些不少的花样,原料,确是没变过的来回就那几个。
再者,一天只有两顿饭……
嗯……吃肉啊……
咕噜噜……
两道视线立马投了过来。
曾经也是跑过业务逢迎过leader的,我平常其实脸皮挺厚,可现下这里总共就三人,那二位又都是自诩文雅风流的,
而我这儿声音这么大。
真有些不架不住接收这么火热的目光。
脸上有些发烫。
“写完了?”
“嗯……嗯……”
心里头挣扎了一番,师父眼神催促,还是拿起四五张纸(完全是因为字太大不得不多费些),小心的吹了吹还未干的
墨,缓慢的站起身。
脚刚一着力就忍不住晃悠了一下。
赶紧扶住案几。
在师父恨铁不成钢的目光里,抿着唇不着痕迹的跺了跺发麻的脚,才慢悠悠的蹭过去,再次跪下,双手奉上。
文章被拿走了。
偷偷抬眼瞄了下。
胡子……抖得真厉害……
“蠢物!”
四五页纸就这么劈头盖脸的扔了过来,被指着鼻子骂。
“文笔不通,词不达意,你写的狗屁东西!”
埋了头。
“还有!你那是什么臭字!”
头埋得更低了。
“你个蠢物!”
师父,您老人家仙风道骨,向来是闲看庭前花开花落,漫观天上云卷云舒的,可千万莫要被我激的毁了形象破了功。
咱这不是新学嘛,你总得给我留段时间提升提升。
看了看案几上的茶壶,抬手摸了摸,尚温。
提起续了杯茶,奉上,觑着师父的脸色,为他拍着不断起伏的前胸,讨好笑笑。
“师父~”
“哼!”
茶盏还是接了过去。
刚松口气……
“去,孟子见梁惠王誉写百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