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发现他坐在小院中旧旧的石几边,以头枕手,靠在冰凉的石块上。
他眼望前方,出神地凝视着天边,好半天才自言自语似地说:“找我?”
“不是。”
“那干什么?”
“不干什么。”
他遮着面纱,抬头的时候,风将面纱吹的微微飘起,还没看到他面容的时候,就又落下了,他说:“过来吧。”
我走过去,在另一张石凳上坐下。
“好,坐着,别说话好吗?
“好。”
沉默。
就是这样安静的坐着,一语不发,视线可以越过缠绕的枯枝,看见远处的江川。冬日的萧索也是一番美景,草木瑟瑟地在风中抖动,明净的天空下,有寒鸦驰过,栖落。
寂静的院落中,郁结纠缠的心也无声的平静了下来,似乎什么都可以不想。我倚着小小的石几,透过黑色的枝桠仰望云朵流过的天空,看见几只鹧鸪落在院子里,啄着地上撒落的碎米吃。
他说:“冷吗?”
我这才发现他在我身上披了一件衣服,我摇了摇头:“不冷。”
“恩,看来你的内力应该不错。”
“还差的远呢。”我摇头说。
“何必要练的那么高?”
我迟疑了一下,仍是回答了:“因为我要杀一个人,他的武功非常高。”
“是么。”他也只是淡淡的回应,一如既往,“为什么要杀他?”
“他……”提到这个我又开始咬牙,“他杀了我最心爱的师弟,还让我身败名裂,万劫不复……”
不知道为何,面对这个人,无论埋的多深的心事都可以轻易的脱口而出。
天慢慢地黑了下来。
“回去吧。”他对我说。
我站起身,走到院外,他又说:“路上小心些。”
我问:“你叫什么名字?我到现在还不知道呢。”
他的眼睛里露出迟疑的神情,隔了很久才说:“我的名字很久都没有提过了,因为很多原因。”
他顿了顿,看到我失望的样子,眼睛又微微弯了起来,说道:“我叫宁舒。”
我高兴的笑了:“我不会跟别人说的。”
从那天起,我又去过两次,总觉得既然知道了他的名字,我们就是朋友了。
我坐在他房间里的破毛毡上,不受阻拦的看他捣药、炼化,他手里不停地变换着工具,小秤,铁钎,铜皿,石臼……他往壶里倒各种各样的药粉,看着它们冒烟。
满屋子弥漫这各种气味儿,有时是淡淡的苦味,有时是好闻的清香。
他不时的翻着书本,提起毛笔在页眉上写上一两句,写什么我都看不懂。
“你在干什么?”
“炼一种丹药。”
“什么丹药?”
“不好说,你不会明白的……”
“江里有船夫说这岛上有妖气,所以平常才没什么人来呢。”
“怎么会,我不是好好的吗。”
有的时候,他不再忙碌。我们便一起在院落中喝茶,只是随意的说话,便可消磨一个下午。
除非特别必要,他不说话——虽然他的话很少,却不阻止我讲出我所想到的一切。这和苏澈有些不一样,苏澈常常会说:“其欣,你又在胡说八道了。”
而宁舒只是一语不发的听着,三言两语的评论总是恰到好处,即便什么话也不回答,但是微微弯起的眼睛可以看出他在笑,这让我也觉得很快乐。
后来想想,比起连默,我恐怕还更加喜欢跟他在一起。连默是对他有兴趣,而我呢,我纯粹是喜欢那样安宁的感觉。
算来,其实从认识到离开,也不过是几日间的时间。
“我送你一些东西,你以后别来找我了,好吗?”某一日,我离开的时候,他突然这样说道。
“为什么?”我惊讶的问。
“不为什么。”
我忽然有点生气了起来:“不用你送我东西,我也不会来找你了。”
“随便。”他淡淡的说,“不过我已经准备好了,你拿去吧。”
他从房间里拿出一个粗布的包裹,放在我的手里。
我接过包裹,并不重,里面软软的。我很想立刻就打开看看,但还是忍住了。
“你……为什么不要我找你?”我委屈的说,“之前不是好好的吗?难道是我很吵吗?”
他眨了眨眼睛:“我想走了。”
我愣了一下,说道:“我也不会在这里呆太久。”我鼓起勇气:“总是带着面纱,不觉得气闷啊?可以拿下来吗?”
他柔美的眼睛弯了起来,似乎在笑,却又充满了难言的忧郁感:“不气闷的……抱歉。”
我有一种自己可能真的不会再见到他的预感,后来事实证明我的预感是正确的。
我回到客栈后,打开包裹。虽然是粗布裹着,但里面的东西却叠放的很整齐。
里面是一套衣裤,白色的绸底上绣着蓝黑色的花纹,看上去倒是挺好看。
难道他是看我穿的太过破烂,所以送我新衣服穿么?
我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再看下去,里面还有一张薄薄的人皮面具,戴在我的脸上大小正合适。我站在镜子前照了照。
丑倒是不丑,但也不见得比我好看啊。
于是莫名其妙的再去看第三件东西,是一个卷轴,展开,里面画的有山水,有圆圈,有弯弯折折的曲线,有蝇头小字的注解。
看上去是一张地图。
我睁大了眼睛,在一处圆圈的记号边,画着一团蓝黑色的火焰。
化成灰,我也忘不了的图腾。
第二十一章
我几乎是以生平最快的速度打点好了包裹,砰的一声闯进连默的房间。连默正倒在床上看书,见我进来,合拢书本问道:”你干什么?也不敲门,想吓死人不成。“
我对着连默深深一揖:“连兄,承蒙你多日来的照顾和帮助,华其欣感激不尽。今日就此告辞,不知何日再相见。如能重逢,一定不会忘了你的大恩大德……”
连默诧异的摸了摸我的额头:“你发烧还没好么,胡说八道什么。”
“我终于找到了线索,大仇得报近在眼前!”我激动的说。
“看你那么兴奋,我就知道肯定没有好事。”连默狐疑的说:“什么线索,拿出来我看看。”
我将包裹打开,连默边看边摇头:“那个炼丹美人给你的?不可信,不可信,我劝你不要去。”
“为什么?”我被泼了冷水,不愿相信连默的话。
“这些东西,恐怕是让你扮成魔教教众,按照地图混进去杀了容止危?问题是这些东西他是从哪里弄来的呢?可能性不外乎是他曾经杀过魔教教众得来的,或者他本来就是魔教的人。”
我摇了摇头:“如果是前者,杀了魔教的人不毁尸灭迹,还保留证据,这可不是太匪夷所思了。所以只有可能是后者……”
“对,”连默伸了伸懒腰,“他本身就是魔教的人。那么他给你这些东西,未免就有点居心叵测,不知道葫芦里埋的是什么药。照我说,他炼的那些丹药也邪门的很,不知是用来做什么的。“
“你对他不是很有兴趣吗?研究了那么半天就得出这么个结论?”
“我是实话实说。你经常去那荒岛,他的底细你却也半点不知,不是吗?”
我哑口无言,隔了半天,说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若是像这般畏首畏尾,拿到了地图都不敢去试,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报仇!”
“那么说,你主意已定了?”
“没错!”我斩钉截铁的说。
“唉。”连默叹了一口气,“那我也只好勉为其难的陪你走一遭。”
“什么?你愿意跟我一起去?”
“是啊,难道你忘了,我这次出来,也是为了找到容止危。”连默摇了摇扇子,“不过,衣服可只有一套,面具只有一张……”
“当然是我穿!”我连忙抱紧包裹。
“傻瓜,当我很稀罕么?”连默用扇子敲我的脑袋,“我知道你这辈子不杀容止危是死也不瞑目了,我只是去打探一下消息。血尘山外风光不错,又值开春时节,倒也可以顺带游览一番。不过,如果你需要帮忙的话,随时找我,我不介意给你提供主意,外加出点儿人力。”
连默虽然说的轻描淡写。但我知道他是冒着极大的危险来帮我。我感激的说:“连兄,多谢!”
“不必谢我,我只是觉得你应该小心点儿。”
我听连默语气有异,狐疑道:“小心什么?”
“虽然只是道听途说,不过也可聊为参考。”连默说,“据说容止危从小便没有母亲,是由一个年轻男子抚养长大的,所以他成年之后,对女子相当冷淡,毫无兴趣,却对男人情有独钟……”
我脸色煞白,明知连默并无恶意,却仍然不愿意听下去,一口打断:“行了,你还不如担心一下你自己。”
连默哈哈一笑:“我对男人没有吸引力,我又不是不知道。”
“你又如何知道?”
“一般对女子来说很有吸引力的男人,对男人而言都索然无味。”
我愣了愣,不知他是在谦虚还是在自夸,搔了搔头:“反正随你怎么说,我自有分寸便是了。”
按着地图一路南行,山脉绵延至西南方向,不到血尘山脉之处,一路山麓地貌却也已渐与中原大相径庭,赤红色的砂土,在残阳映照下,风过沙扬,确是不枉“血尘”二字。连默说若是真是到了血尘山,沙土之色会更加鲜红夺目。
当初和苏澈一同乘车前往血尘山天重门之时,我压根没什么观赏风景的兴致,一门心思只放在身旁的人上。现下同连默一同出游,一路听他说些风光景致,沿途吃些小吃特产,竟也有一番复仇之外的悠然情趣。我过意不去,便时时拿出自己卖艺的钱来邀请连默吃喝,连默倒也毫不推拒,还跟往常一样尽拣高档的地方花销,这样一来二去,我可怜的积蓄很快就花了个精光,很快又重新沦落到衣食住行全由连默包办的境地。
一路颠簸,到达滈州已是半月之后。滈州府距血尘山数百里之遥,却是图上蓝黑火焰的标注所在。具体位置虽不明确,但也已经相距不远。我们找了一家干净的客栈,坐下来,两个人都饿的不行,一齐敲着桌子叫道:“小二,快点上菜!”
“来咧!”小二将肩膀上的毛巾拉下,一边擦桌子一边问道:“两位要什么?”
“四碗米饭,两斤猪肉,快点拿上来!!”我嚷嚷着。
“别听他的。要汽锅烹鸡,砂锅炖鱼,火夹清蒸乳饼,竹荪烩鸡腰,再来两盘时新鲜果,两碗米饭。”连默无视我的叫喊,不紧不慢的吩咐店小二。
“这位客官真是内行,点的都是小店的招牌菜。”小二边将烫好的碗筷放上边赞道。
我郁闷的看了连默一眼。这家伙不但是出来吃喝玩乐的,而且还甚是讲究,完全不能体会我饥不择食的心情。
菜肴一一送上,我忙不迭的往口中塞。连默向小二问道:“这位小哥,可听说过有什么大人物在你们滈州府?”
我立刻停下碗箸,看着店小二。
“咱们滈州的大人物可多了,咱们这里风水秀丽人杰地灵,当年皇帝御赐陈大官人的珍涟府就在咱滈州,很多富商也都在咱滈州置办家业……”
我摆了摆手:“行了。那我再问问,你们这儿可有什么奇景异地,一般人去不得的地方?”
“一般人去不得的地方……有!城外的林冈坟场,里面到处是坟堆乱冢,蚊虫遍布,鬼火森森,传说晚上经常闹鬼,还有一次……”
我抓了抓头:“似乎还是不像啊。”
连默想了想,继续问道:“那有没有什么豪华大宅,却长期闲置,不怎么有人居住的?”
小二露出为难的表情,“这么说来,城内的一般都无闲置,就算主人不在,也有人租赁寄住,不过……城郊倒是有一处,似乎时常空着无人,只有些许仆役照看打扫,那也是挺久以前了……”
“城郊?那个城郊?”我眼睛一亮,追问道。
“这个,好长时间以前的事儿了,小的不大记得清楚了……”
连默笑吟吟的往小二手中放了一锭银子。
“我想起来了!除了客栈朝东,看到一条湖之后折向南,沿着路一直走,路朝南就转南,路朝东就朝东,就这么向前就到。”
连默笑道:“多谢。”
我转过头问他:“你怎么知道那里就是?”
“若不是的话,再想办法打听。”连默说,“我就住在这里,你要是遇到什么情况,随时都能来找我。”
深夜时分,我悄悄潜入了那座庭院。雕花朱漆的大门外没点灯笼,借着月光也能看出铜扣上不算薄的积灰。粉垣之中山势缓行,密林之间清泉暗涌,楼宇掩映在黑黝黝的石坡竹林之后,只有形影相吊的几只旧灯笼照出暗暗的朱檐。比我想象的要大上许多。我小心翼翼的坐在树上,观察着院落的位置和布局。坡下是几间错落亭台宅院,顺着石路向上,亭阶相连依山逶迤,直通庭湖鱼榭,临水靠山便是正厅大堂。东西两面各有园林,则分别是寝宫书阁。再往后山而去,则是竹林深深,碧瓦白墙,沿水岸的一排宅邸,是仆佣的住处。
天色渐渐发亮,后山的几个身穿黑底稠衫的仆佣出来清扫林陌小径。
“教主不几日便将回返教中,又须途经这里,前面可得收拾干净了……”
“教主一年才过来这么两三趟,也就这么些天忙活……”
两人渐说渐扫远了。我心中一阵激动,果然没找错地方,这里便是!我在树上藏了一整天,发现不同区域的仆役身着的服色各不相同——看护亭台水榭的仆役则身穿黑底白纹的衣服。书房与正堂的仆役身着白色暗花的稠衫,而寝室仆役的服色则同我手上的一样,白底黑纹的稠衫。
“正好大合我的心意!”我暗想。如果这是容止危的寝宫别院,那么混入其中,趁他晚上熟睡的之后,神不知鬼不觉的一剑砍下他的脑袋,岂不妙哉!!
接连数日平静无波。而我每晚踩点,耐心等待,已将这里的地形熟记在心,闭着眼睛都未必走错。直到十日之后的傍晚,四辆马车在宅前停下,仆役在门前跪了一地。车中先出来的三人身穿白衣,两男一女,看上去约摸三十左右的年纪。之后下来的两人,只看一眼我便认出了那晚见过的身形和兵刃——解冰剑和锁鳞刃。原来这就是魔教的降风使和瞬火使,无怪内力如此诡异,轻功如此精湛,虽然没与之正面交手,却清楚他们多半也不好对付。
降风使云泽天弯腰撩开布帘,我瞪大了眼睛注视着最后从车中走下来的人——
修长的身材,墨云般的头发直到腰际,令人一见便永难忘记的俊美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略略点头,示意仆佣不必行礼,匆匆踏上亭阶,在众人的簇拥下一路行上,直至正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