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不少记者,我不想让兜兜过来。
那么,我今晚搬到你那边去住。婷婷说。
也好,稍迟我打电话通知芳姨收拾你的房间。
婷婷说,我接了新戏,过几日便动身去东杨。现在你受了伤,我还是试着跟剧组交涉一下,看能否迟些去。
不必的,我恢复到一定程度就能回家。再说平时我去拍戏,也是很久不见兜兜。你还像往常那样抽空多陪他就好。我
本说好今天录罢节目带他去吃牛排,结果竟食言了。周浩磊说着,叹一口气。
婷婷说,我明天带他去吃。
周浩磊笑说,那当然好。平日他也爱黏你。
婷婷微笑点一下头,然后忽然咬住下唇,稍显犹豫地说,建安是值得信任的人,刚才也是他送我过来。
周浩磊伸手揉揉婷婷的头发,微笑说,我知道。其实并没有回避他,只是略思考一下措辞,没想到他这样敏感。
那我叫他进来。婷婷说着起身去开门。顾建安正站在窗前向外望去,听到开门声,转过头看婷婷。
我忘记带烟。他说。
婷婷笑说,那还不进来。又说,你今天怎么傻兮兮的,真个似荧屏里的顾建安了。
顾建安摸摸头发,一面走一面说,见到前辈,我心中澎湃。然后,就遇上周浩磊的目光。
清冷的白炽灯灯光下,他一张面孔似发着晶光,那双漂亮的桃花眼亦是亮着。注视着这样的眼睛,你绝想不到它们属
于一名二十九岁的演员。它们虽美,却美得那样纯粹那样干净。那是少年的眼睛。顾建安终于在这一瞬间明白,周浩
磊为什么可以在他二十六岁时把《天水》里二十岁的青年扮演得形神兼备——那并不全然是演技的缘由。
刚出道时,我最羡慕前辈,觉得他们什么都有。可是等我做了前辈,才知道前辈最羡慕后辈。年轻多好,有大把的时
间可以用来傻笑。周浩磊说。他的薄唇微微倾斜着上扬,带些调侃的意味。顾建安暗恨自己没有学好数学,否则他一
定可以算出到底要倾斜到什么角度才能让那个调侃的表情也做得这样好看。
我一直觉得自己笑的很傻,顾建安说,可是在萝莉的世界里,她们把我这样的笑叫阳光,抑或是可爱。
周浩磊略迷茫地问,萝莉是谁?
顾建安与婷婷一起用更迷茫的表情看向他。
难怪前辈演民国剧多过时装剧,你果真不像这时代的人。顾建安说着,兀自笑起来。
周浩磊十七岁时出演第一部电影即获国际最具影响力的电影节之一香榭电影节最佳男演员奖,在国内亦获电影最高奖
项桓表奖最佳新人奖。之后他所拍影片,可谓皆是佳作。曾有媒体做过统计,他得到的影帝头衔在国内所有的男演员
中可名列三甲。这样的一个人,原应是最熟悉这个行业的,可他的气质却好似全然没有沾染到这个行业的浮华。未见
他时,顾建安对他的气质还只有些懵懂的认识——那些认识大抵是自周浩磊的角色以及婷婷间或的叙述中得来的——
如今见到他,顾建安几乎忍不住要把魏晋时路人对卫玠的赞美借来一用。
真玉人也。
他的美是自内而外表里如一的那种,与性别无关,与时代无关,是可以让所有人为之感动的美。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他同婷婷很像。可是不同的是,婷婷的纯与美在于她还未被污染,而他的纯美则是因了他足够清
醒,清醒到可以自高处俯瞰一切。如是,他的纯美也便更令人震撼。那时一种淡然不张扬的超脱。
顾建安不知道自己是否疯魔了,他第一次由衷地被一个男人的美与纯震撼,第一次迫切地希望被一个男人注视,亦是
第一次想要了解一个男人更多。
我需要一支烟。他想。
小顾,你今天是否赶时间?周浩磊望向顾建安的眼睛,礼貌问道。
顾建安终于知道原来自己的姓可以被叫得这样好听,他忍不住再一次笑起来,然后说,我有大把时间用来挥霍。
那等一下送婷婷回家取些东西,再送她去我家,好吗?
顾建安回答,把傻笑的时间用来为前辈效劳,是顾建安的荣幸。
周浩磊不觉笑了,然后说,我现在不能回家,婷婷要搬去我家,帮忙照顾我的儿子。
任顾建安有再好的演技与涵养,他也无法控制自己错愕的表情,一个问句脱口而出。
你有儿子?
下一个问句亦迫不及待地被连带出来。
你已婚?
周浩磊的笑容更大了一些。这是一个最纯粹的微笑,纯粹到可以照下来,放大后贴到火车站的问询处,且附上“请让
我来帮助你”几个大字。自这样的笑容完全看不出任何情感色彩,只是一种美丽的表情。满眼皆是这样的笑容,顾建
安所有的迷惑与好奇倏忽间集体停止了躁动。
并非只有结婚才能拥有一个儿子,我儿子同我的婚姻与爱情没有任何关联。他只是我的儿子。他叫兜兜,学名周嘉言
,今年四岁半,漂亮且聪明。倘使你见到他,一定是会喜欢他的。周浩磊一如既往语速和缓地说着。顾建安对住他的
笑容深深点头。
他真厉害,只言片语便能化解所有。
在周浩磊家中顾建安第一次见到兜兜,他的大眼睛有深深的双眼皮,是个漂亮得如同天使的孩子。可是,他并不像他
的父亲。
甫一见婷婷,兜兜便雀跃地扑上来,抱着她的腿说,妈妈我好想你。
婷婷蹲下吻住兜兜的眼睛,温柔地说,妈妈也想兜兜。爸爸没有时间,妈妈来陪兜兜可好?
兜兜的大眼睛忽然忧郁起来,这忧郁让他俨然是位小大人。小大人带着几分正式的口气问婷婷,芳姨说,爸爸骨折了
。是吗?
是的。不过医生已经帮他治好,休息几天就能回家。
芳姨说医院里有记者,所以兜兜不能去医院看望爸爸,是吗?
是的。
兜兜抱住婷婷的脖子,在她脸颊重重吻一下,说,可是兜兜很担心爸爸。
又吻一下。
妈妈,带兜兜去看爸爸吧。兜兜很乖,不会跟记者乱说话。兜兜也会忍术,可以藏起来不被记者看到。
婷婷的眉毛蹙起来,她为难地告诉兜兜自己没有办法帮他进医院。兜兜泪盈盈看向婷婷,婷婷亦是有几分要哭的样子
。
顾建安蹲下,望着兜兜精致的小脸孔说,你爸爸说你今年已经四岁半,四岁半的男孩子还要哭鼻子,不怕被人笑吗?
兜兜被吓了一跳,带些戒备地看着顾建安。
你是谁?
我叫顾建安,是你爸爸和妈妈的朋友。顾建安说着,对兜兜伸出右手。
兜兜松开抱着婷婷的双手,又伸出右手同顾建安握了手。
从今天起,我们就是朋友。顾建安说。
兜兜睁大眼睛,表情是好奇的,他说,从来没有大人同我做朋友,我的朋友都是跟我一样的小孩。又问,那我叫你什
么,顾叔叔吗?还是顾建安?
随你怎么叫都好,只要不叫我顾坏蛋,顾小狗。
兜兜笑起来。
顾建安说,你乖乖的,只要有机会,我就带你去医院看爸爸。
你怎么这么厉害?
你刚才说自己会忍术,我也会的。你妈妈不懂得忍术的厉害,但是我懂。改天我们就用忍术偷渡进医院。顾建安一本
正经地说。
拉钩。兜兜伸出胖胖的手指。
顾建安伸出小指,勾住了兜兜的手指。
拉钩。
第二章:怪人
婷婷走进客厅的时候顾建安正在喝茶。她问顾建安,不怕失眠?顾建安看着茶海笑说,周浩磊品味不俗,这套朱泥茶
具沏出茶来别有一番风味。说罢他斟一杯茶给婷婷。
婷婷接过茶杯,带着些微疑惑看向顾建安。她觉得,今晚的他与素昔相较是不同的,就像刚才他说起那套茶具时的笑
容,有一种别样的情绪在其中。可究竟如何特别,她却又说不明晰。她从来都不是一个敏锐的人。
兜兜睡着了?顾建安问。
嗯。一直说想爸爸,哄了好久才睡。
顾建安把杯中茶一饮而尽,正欲开口时芳姨来到客厅。
柳小姐,卧室已经收拾好。
婷婷略嗔道,芳姨,已经跟你说过多次,不必称呼得这样客气。
芳姨清瘦的脸孔上是一如既往的职业化的微笑,她说,只是个称呼而已,况且,一行有一行的规矩。
婷婷起身站定说,那么,谢谢芳姨。
这原是我分内的事,柳小姐言重了。芳姨说罢告辞回房间。
顾建安说,这芳姨是个人物。
婷婷没有接他的话,自顾自说道,兜兜叫我妈妈,但我并非他的生母。
我知道。看得出你很爱他,可是你并不像一个真正的母亲。
是,我并不曾真正经历过为人母的艰辛。婷婷把玩着手中的小小茶杯,轻轻地说。杯内的茶汤折射出温润的光,她浅
酌一口,仍略低头看着茶杯,继续说道,我第一次见到兜兜的时候他还不太会讲话。一见到我,他就伸着手臂要我抱
。其实我并不会抱小孩,却仍是抱住了他。我想他被我用不熟练的姿势拘在怀里一定不舒服极了,可是他依然很享受
的样子,并且问我,愿不愿意做他的妈妈。他说他特别想要一个妈妈。我说,好啊。从此,就成了他的妈妈。
你们有缘。顾建安说。
婷婷却说,建安,我是孤儿。
顾建安终于不能保持住他的淡定,正斟茶的那只手略抖了一下,茶汤落到茶海里。
常听你讲起你的父母,还有你的哥哥,他们不是都在平江?
婷婷看着手中茶杯内微微晃动的茶汤,缓缓说道,我是被妈妈捡到的小孩。亲生父母究竟是谁,这大概是比红楼轶书
更难解的谜了。十四岁的时候,因为一件意外我才清楚这一切。那时,不能说是不震惊的。
顾建安忽然有些鼻酸,他原就明白这气质似小公主的女孩是在最好的环境内被呵护长大的,绝不会想到她背后有这样
辛酸的故事。这强烈的反差令他对女孩有深深的同情,亦由衷被她的家人感动。
我想你一定已经走出阴影,不然你的语气不会这样平静。顾建安说。然后把公道杯向婷婷的方向端过去。又说,把茶
杯放在茶海上,我帮你添满,茶应该凉了。
婷婷把残茶饮尽说,不必,我晚上不喝茶。
她放下茶杯,看着顾建安的眼睛说,建安,你真聪明,我的确没有阴影。但这绝非是因我出已走出,更确切地说,我
从未有过阴影。稍后,婷婷告诉顾建安自己一直被家人照顾得很好,众星捧月一样,而真相大白后他们并没有对她更
好,亦没有对她差,仍是似过去别无二致。再后来,她恋爱了。那个人,就是她的无血缘哥哥。
顾建安笑了。说,难怪你提起哥哥时总是一副欲言又止但风情无限的样子。
建安,你一定看多了武侠小说,风情无限这样的词汇真倒胃口。婷婷嗔道。
这你就浅薄了,风情这两个字的好处一定是要慢慢品味的。就像这铁观音,乍一喝淡得不得了,又因了世人不分场合
乱喝而俗得不得了,可是你只有让它细致地流淌过每一寸味蕾才能真正发觉它的非凡。那微酸的口感就像是一双小手
,轻轻撩拨着你的心。
婷婷笑道,建安,你不如去做诗人。
顾建安只喝着茶,没有说话。婷婷亦是沉默了。
良久,顾建安说,我以为你接下来要跟我讲你的哥哥。
灯光下,婷婷洁白的皮肤下一点点沁出粉红来,她的睫毛微微下垂,视线追随着顾建安斟茶的那只手,低声说,这有
什么好说。
你们女孩害羞的样子真有趣。顾建安笑着说。他的脑海中忽然浮现出很多女孩的面孔,笑的,不笑的,害羞的,不害
羞的,美的,不美的。可是最终定格的却是一双少年的眼睛。微凹的眼眶,深深的双眼皮,漆黑发亮的瞳仁。当被这
双眼睛注视的时候身畔所有的喧嚣都在同一时刻逐渐淡去,很容易地,你能够听到自己心跳的回音。
顾建安略摇一下头,然后把杯中茶喝透。现在,他很想说话。
在平江的时候,我见过你的。顾建安对婷婷说。
婷婷有些惊异地望向他说,以前从未听你说过。
顾建安笑说,比起萸城,平江实在太小,中学不过只那么几所,我念高中时你念初中,都在同个区。那时你已是著名
的小美女,有天放学,同学带我去看你。
婷婷亦是笑了,她说,这全不像顾建安的作为。
我也是被逼,倘若不去,是要被他们笑娘的。因为那一次,他们计划好要同你讲话。
婷婷皱一皱额头说,又是那样傻兮兮的男孩子,走过来,刻意很酷地说,嗨,美女,可以认识一下吗?——是这样吧
?
顾建安摊手说,完全如你所说,他们拉我就是去做背景以及观众的。
可是我不记得曾经见过你,如果有你这样的背景和观众,我一定会印象深刻的。
我很特别吗?顾建安托着下巴摆了拍杂志封面惯用的姿势。
同那些傻兮兮的男孩子比起来,你一定是特别的。
那时我才十几岁,说不定比所有男孩子都要傻。
绝不会。婷婷笃定地说。
为什么?
因为你是顾建安。
顾建安再次笑起来,他说,你确实没有见到我,因为他们的计划夭折。
婷婷以眼神示意顾建安继续下去。他喝一口茶,继续说,我们逃了一节课到你学校等你。放学铃声响过后,很多学生
走出校门。在人群里很容易就能发现你,可是当你出现后不知从哪里冒出一个男孩子在你身旁。他没有穿校服,很高
,并且很瘦。我那时已算是男孩中稍高的,可是比起他还是矮了些。那样的身高在平江人中是少见的。当然身高并不
是关键,而是你同他之间的关系,某种很特别的亲密,那种亲密并非浮于表面,而是浸于你们的所有眼神与动作中,
让人觉得你们是分不开的。后来那男孩似乎发现了我们这群别有用心的外校生,他只是稍稍看了我们一眼,可是那种
眼神莫名地让人有些恐惧,就像某种大型的兽类在宣告自己的领地一样。于是领头的那几个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散了,其实心内都是不甘的。
婷婷的脸再一次红了。她说,你讲得太夸张。
顾建安耸耸肩膀。
其实我要多谢你,因为那次失败的经验,他们再拉我去做类似的无聊事我就可以用那件事来打击他们。
婷婷轻声笑了。
顾建安说,今天你同我讲了这么多,我忽然得以把过去的散碎记忆拼凑起来。那个男孩子在我的记忆里一直非常深刻
,我想,他一定是你哥哥。
婷婷点一点头。
他给我的印象太过深刻,以至于很多年后我一眼就能在电视上认出他。他的面孔似乎并没有改变,依旧是彼时少年的
样子,清秀的,又带些腼腆的。只是,当他盯住对手时,眼睛里的光芒令人不寒而栗。
婷婷睇他一眼,笑说,他哪里有那样恐怖,私底下,数他脾气最好。
顾建安笑一下,仍自顾自地说道,他是柳晓晨。球迷都叫他羽球王子,十九岁就拿到寰宇运动会冠军,且从无不良新
闻传出。是实至名归的全民偶像。我喜欢他打球时的霸气,有真正的运动家风范。
婷婷的眼睛慢慢地眨了一下。她说,哥哥功课一直很好,倘若继续念书,他也是会有成就的。可是那时我们的经济状
况并不富裕,我学钢琴花费又大,于是哥哥就去了体工大队,那里不收学费,提供食宿,并且每月还有一笔小小补助
。
你在自责。顾建安说。
是。父母和哥哥皆为我牺牲良多。
可是假如当时他继续念书,你不学钢琴,那么世界上就少掉一名最优秀的运动员和一名最优秀的女演员。
我没有哥哥这样强大,不敢妄称那个“最”,但是你说的道理我是明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