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是同时少年猛地站起来,Sam收回手臂。
故意玩笑着掩饰什么,“吵死了,把你那破古董关上。”指着那东西J一副忍无可忍的表情。然后看向窗外嘟嘟囔囔
地抱怨,“什么五月的故事,这么冷的天气哪有五月的气氛。匈牙利只有这么一首歌么?每天都在放。”
男人笑笑走过去拿开唱针,诉说的声音戛然而止。
从此,眼角眉梢都是布达佩斯的冬天。
冷冰冰风化成盐。
11.无可挽回的前一天。
J咬着彩色铅笔却只盯着黑色的花朵发呆。刚刚电视里面欧洲节目恰好提到了有关内容。珍贵的黑色郁金香几个世纪
以前就成为了荷兰巨额贸易的对象。其中以Queen of night最为盛名。
孩子缓缓地念这几个单词,“夜皇后?”
“嗯。”Sam端着一杯肉桂布丁递过来。
J放到一边若有所思。爬到床边拿起那片黑色的纸花神色凝重。
“好了,别想了,你想要夜皇后?我帮你搞到手。”男人拿住勺子动作好看至极地盛出一小块布丁,冲不说话的小孩
伸过去。
J有些兴奋,跑过来站在他面前张开嘴,听话地吃下去,嗯,果然好吃。“你知道哪里有它的球茎?”
“我知道,我把它弄到手送给你当遗产怎么样?”说得十分认真。
孩子却只顾着高兴,“嗯,你没有骗我?”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好,等到我拿到黑色郁金香的球茎,也许我就能知道父亲的死和什么有关了。”J一边看着那朵纸花漫无目的猜测
凶手的种种身份,一边心安理得地等着Sam一口一口把布丁喂给他。
吃完了东西继续倒在沙发上看电视。有些大的毛衣胡乱套在身上,总是不听话的把零食口袋随处乱丢,地毯上又有甜
饼的碎屑。
男人再进来的时候看见孩子已经迷迷糊糊睡着,没有办法,检查窗户,把他抱到床上盖好被子。
没有做梦。
夜里J觉得温度骤降,不自觉蜷缩起来。
怎么这一年的布达佩斯这么冷。
这一觉睡得过于昏沈,一直到被楼下的音乐声吵醒。还是那首该死的五月的故事。
再好听的歌曲听了太多遍也会厌烦。J艰难地睁开眼睛,心想还不如听那人的古英语歌曲假装贵族来得舒心。起码比
这个有情调多了。
刷牙洗脸的时候他对着镜子觉得十分好笑。你如何让一个懒散的杀手去理解一个热情的民族。
披着毛巾出来他在客厅里喊Sam,半天无人响应。有些奇怪地往房间走,路过墙角的古董唱机突然停下脚步。
黑胶唱片被人拿走,剩下空空的封套扔在上面,他拿起它看见上面书写歌名的地方随意潦草的被人标注着“143”。
心里有不安的感觉,去他房间发现他的枪支都已经不见。
返回餐桌,上面有惯常为自己准备好的食物,面包,新鲜的牛奶,唯一的不同的是多出来的字条。
阿尔卑斯山少女峰的纪念明信片,来自欧洲至高点的贵族气,带着某人一贯的审美。纸上只有一句,It‘s just a
joke. 花体英文。
正面的雪山一如当日,视觉都仿佛变得冰冷,角落上还印着大大的黑色编号,143顾不及想什么,J只觉得自己那时候
有被欺骗的怒意。
他伸手摸了摸那些面包,还带有热度。很显然那人没有走多久。于是几乎没有思考的冲到窗户旁边支好TAC-50.纯圆
的视野里面布达佩斯刚刚开始新的一天。街上的人呼吸间带着白色的呵气。枪上的手指几乎僵硬,那时候他呼出一口
气,自己就可以暖和三天。他说过你不能逃跑,而他竟然背叛。
还是年少,不能理解对方的犹豫,两个人都优秀得无可超越,不如冒一次险,看看你能不能,敢不敢,做最好的那一
个。
十字准星扫过无数条街巷,灰色的目光犹如末日审判。终于定格在一公里之外的街心广场上。很多鸽子落在喷水池旁
边等待游人来喂食拍照。外国观光客手持硬币,一脸虔诚地投入水中祈祷,乞求什么呢?如果生命是一种折磨。
那个男人穿着深灰色的长款呢子大衣靠在柱子上抽烟,箱子在脚边。左手放进大衣口袋里,表情闲适。
冬天里人人都把自己包裹起来,他却从来不显臃肿,即使远在一公里外,J也能够轻易定位,Sam自然而然有属于自己
的气场,没有任何人能够妄自模仿。
如同他现在靠在那里就引得路上的匈牙利美女多看上几眼。丝毫不顾瞄准镜后面的眼睛满是愤怒。
想要扣动扳机,却又迟疑。
只是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子弹的目标会是他。当年怜悯,如今又好像扔垃圾一样扔掉。他觉得自己彻头彻尾被人当
作一只宠物。
时间到了,主人觉得游戏不再好玩就随手丢弃。
可惜你不知道,Sam,小猫急了,也会想要杀人。
我厌恶被耍弄的感觉,你明不明白。
楼下的民歌听得人心烦气躁,J在扣动扳机的刹那闭上眼睛。
黑暗里直觉下的射击。
扣上瞄准镜,不再看一眼结果。
生死,你我。都不再相关。
少年坐在一地拆卸了的狙击步枪里拿出一只棒棒糖。
狠狠的咬碎却怎么也尝不出滋味。
广场上的男人微笑着向不知名的方向凭空伸出手,向疯子一样固执却依旧优雅的贪图拥抱,他坚定地以这样的姿态接
受最终审判,可惜呼啸的子弹似乎没有完全瞄准,贴着自己的左脸而过。
左眼剧烈的疼,世界失焦。耳边是成群鸽子扇动翅膀的轰响。
一地惊慌。
这个时候他在想是否应该觉得庆幸,是否应该向上帝祝祷。
可是几年之后站在海边,Sam自认这一辈子仅此一次有些后悔。后悔为什么还能够看见一半的世界。
Sam在尖叫声中镇定地捂住满脸鲜血蹲下,心里清楚这绝不是那个孩子今日的水准。
“你还是输了。”
他握紧手中的黑色纸花赶在警察到来前离开。
凶手在居住的二层公寓里颓然抱住自己很久不知道应该做什么,他听见远远有警车的声音,可是却又没有勇气站起来
确认结果。
第一次觉得自己真的像一只宠物,就连报复都不可以理直气壮。J捂住耳朵。世界太吵,他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原来,闭上眼睛,他就什么都有了。
J的郁金香纸花也在那一天被Sam带走。
他那时候不理解。只是在新闻上得知无人死亡的时候,苦恼自己该用什么表情来面对。有些憎恨潜意识里的软弱。
独自坐在沙发上发呆,想起来在同样的地方,曾经有过另一个人拥抱的温度。
不自觉拉高毛衣领子。
那一年J 19岁。不尴不尬的年纪。想得太少或是太多,他都不会最终开枪。可惜恰恰哪一极端都做不到,于是只好各
自继续前行。以背相对,再也停不下来。
上帝本来赐予世人一个自私的游戏,可惜他们谁也不肯先回头,没有人可以得到赦免。
J换掉手机号码。
既然要分别,总要像点样子。少年的笑容愈发与他一致,无谓的随意,还有些目空一切的自得。
开始不自觉喜欢穿黑色衬衣。
Sam擅自离开之后,仿佛一切有了无需顾及的理由。
越憎恨越相似。一切厌恶都源于自身的刻意回避。就像女人照镜子,多少都带点自我欣赏的意味。她们只是需要通过
它来挑出部分不完美。而这前提是肯定了整体的完美。
独自度过2004年。J发现夏季的布达佩斯才是真正应该欣赏的风景。他还发现燕麦面包其实一点也不好吃。
他只是以前不知道自己还可以喜欢上杏仁土司。
这其实是一个天大的误会。
可是他的早餐还是习惯燕麦面包,新鲜牛奶。
谁的语气舒缓得不着痕迹,“不是要超越我么?这些对身体好。”
12.如今,荷兰。
J回到自己房间,翻来覆去睡不着。自己想想也算难得。
Sam,16岁的时候你告诉我好梦。那个夜晚我真的梦见这里。
现在呢。
海底深处的压力足不足够把灵魂挤压变形。
还是你本身已经可以与之对抗。
又想起那样狂妄自得的笑。但是任何时候,你都想不出打击他的方法。
J推开窗子,望不见海,只能看见稍远一些的河道。
月光铺撒在上面,河水粼粼流动。
所有水路都相连,最后归于同一片海。
你,还好吗?其实我,很想见到你。
思前想后。他觉得自己不应该来到荷兰。神话都是因为不可能发生。离真相越近越不美丽。
黑色郁金香。原来不是巧合。
J想着那男人指尖动一动,所有故事就都乖乖听令顺理成章。Sam你以为自己是谁。蝼蚁还是上帝。
凭什么。
他那样的男人,完美主义者,果然还是要毁灭在自己的执着上。
不过也的确。
少年无法想象任何他落在警方手里的下场。这是属于他最好的结局。那男人严重的贵族癖以及迷恋古董的嗜好怎么也
不可能和铁窗联系起来。
所以,Sam,你是我也是。我们本是同一种人。
亚裔少年的脸上没有太多感情,拿出打火机点一支烟。更远处的街区还有灯光。永远不太平的世界。
他很平静地想象Sam当年开枪时的样子。想着他杀死自己的父亲。却救出自己。
想着他那时候递过来第一只棒棒糖的眼神。他从来不知道何为愧疚,也从不会为了自己的行为后悔。
J对着夜空伸出手。一个拿枪的姿势,遥遥质问空气中的他,“为什么不杀了我。”吸一口烟,缓缓吐出来,那年蒸
腾着的薄荷烟草气味。“Sam,其实我也骗了你一件事,14岁的那个下午你去接我,我没有睡着。”
仓库里有潮湿发霉的味道。混血少年撑在膝盖上被无聊的等待弄得困意无边,有人走进来的时候他尚且还保持清醒。
并没有转过头,直觉下一动不动。
枪口距离孩子发丝一厘米的时候,身后的男人看不见他睁开眼睛。
灰色眸子里满是失望。
最后最后的,他还是没有下手。所以很多年,J一直固执地不肯把很多细节联系起来。
他只是孩子气的不愿意相信。
他只是相信那只棒棒糖的甜。
你说等到我可以超越你,我就能够报仇。
你说你从来没有骗过我。这句话是你撒过最大的谎。
对孩子撒谎,多么不符合你的审美。而唯一的坦诚就是逃跑时留下的明信片。
“It‘s just a joke.”
我真应该谢谢你,只是你为什么等不及我杀了你。
“Sam, 你怕我真的会报仇?”J一个人喃喃自语,“偷走自己作案证据的纸花,一个人跑回来。你害怕对不对?”
少年做出一个扣动扳机的姿势。
又像是回到布达佩斯的那天清晨,纯圆视野里面的审判。广场上的人悠闲自得。
J熄灭烟头愣住,随之苦笑。
其实我也是胆小鬼。那年我为什么不杀了你。
他放下半空之中的手。多么好玩的游戏,简直是在玩火。
关上窗户的时候,轻轻对着夜空说一句,“Game over.”
我们错过最佳时机。
你知道,想要杀一个人远没有想象中容易。
所以我们并不优秀。
注定死在别人手上。
13.天亮之后。
应该一切恢复如常。可是真相浮出水面之后,J懒得继续演戏。
他跑到Paul的房间里,懒洋洋地靠着墙问他。
“你很爱Rita对吗。”
男人有些错愕怎么会突然提起这个话题,还是肯定地点头。
“我来帮你好不好?”小孩子一样热心地微笑。
Paul看着这只狡猾的猫不知道他又想玩什么,“别闹了,早饭在楼下。”
“喂,你等了这么多年,就不希望她给你回应?”J说得充满诱惑力。他想这个男人再继续傻下去永远都只能是个配
角。
配角的人生多么没有意义。看在他帮自己报了仇的份上,J决定帮他一次。
Paul像是被触动了旧事,低着头不看他。半晌苦笑着回忆,很多年,他一直在角落里看着她从少女成长为一个坚强的
女人。看着她执着于Sam,看着她嫁给他。
在她生病的时候,每一次Paul都会在Rita睡着以后坐在床边守着她。可是她从来没有睁开过眼睛,从来不知道。病好
之后,她会更加依赖Sam,也许他一直明白她的错位理解。她的剧情只与Sam有关。
可是Paul从不戳穿。
一直是个尽心尽责的配角。但是注定不能感人泪下。那是主角才有的使命。
“我真可笑对不对,没办法。她的视野里面没有我。”
J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难过的Paul.“按我说的做,我们来试试看,她能不能够看见你。”少年俯身过来告诉他自己的
计划。以爱为名义。
好似小孩子的把戏一样。其实Paul是觉得好笑的。可是J的眼神坚定无比。
他想起来这个少年在车上睡着的侧脸,还有那个棒棒糖。“好。”竟然也真的微笑着答应。不如陪他玩一玩。
有的时候生活太无趣,爱情像根刺一样钉在上面偶尔疼痛却无法根治。不忍心拒绝。这混血的少年总有古怪念头。或
许真的能够知道。Rita是否在乎自己。
于是Paul任由这个少年拿过一旁的手枪,看着他摆弄。
“你放心好了,我不会真的杀了你的。”J开玩笑地示意给他看,转枪的姿势分外悠闲。
Paul被他弄得无可奈何,“真的要这么玩?”
“听话,现在你是我的人质。”少年举着那把手枪表情严肃,指在他额头上。Paul随之配合地摆出有些惊诧有些恐惧
的样子。
两个人都笑了。
“好了,跟我下楼。记住,你是被我劫持,不管一会听见我和Rita交涉什么,你都不要出声。”
男人点头。
Rita吃完早餐刚好从餐厅出来,经过楼梯下面的时候竟然看见J举着枪直指Paul的脑袋威胁他下来。
“你想干什么,J?”
“我只是突然发现,你是不是丢了些东西?”少年眨眨眼睛,一脸得知秘密后的自得。
Rita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觉得他在胡闹,“放下枪,你是不是没事情做。”
J从枪套里拿出一片小东西,手指夹住甩到她面前,然后继续挟持Paul下完楼梯。
三个人僵持在前厅,遍地郁金香。
Rita有些难以置信的看见地上的黑色纸花。那是捆绑住她和Sam的梦魇。
“Queen of night?”J明知故问。“你的丈夫叫Sam.华裔。一流杀手。八年前被派往香港去执行任务,目标是九龙
毒品走私的幕后龙头?如果我猜得没错,这是他从你手里带走的纸花。”
“你怎么会知道!”女人几乎震惊。
“三年之前他回来,然后的事情,你和他,”枪抬了一下,依旧指着Paul示意给她看,“基本也告诉我了。”
Paul此时真的开始诧异。他不知道眼前这个孩子究竟要做什么。
“你是谁?”Rita不愧是组织者,很快冷静下来分析。
J还是笑得很得意的样子,丝毫没有一丁点危险意味,可是看得Rita异常不舒服。“我是你们那次行动死者的儿子。
我在父亲的尸体上捡到过这朵花。不过我不喜欢说谎,我的确是J.不要总问我这个问题。”
言下之意就是我和Sam一点关系都没有。不要拿我来和他相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