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她宁可拒绝他,让两人彼此都留下最好的幻想。
凌非想起他毁容的时候,千江雪不远千里到虫谷为他采药,千枫在深夜亲吻他满是疮疤的脸,突然心里的郁结疏散了许多,他还是幸运的。
“可是凌非,”秦衣又拿起酒杯饮了一杯酒,“一个女人,有时候最好的归宿不过就是嫁一个能够为她遮风挡雨的男人。”
可那些追求她的男人,爱的都不过是她这张虚假的脸,他们大把大把的银子送到她面前,只为了看那张脸一笑,她是不会嫁给他们的。
“可是我累了,”秦衣的声音充满疲惫,“却找不到停下的地方,我并不需要什么荣华富贵,只要一座小木屋,青山流水,我煮饭,有个人帮我洗洗碗就好。”
那是萧天河曾经想给她的。
“秦衣,少喝点。”凌非拿掉她手中的酒杯,秦衣听话的放了手,靠在栏边睡着了。
第二十三章:日出
那天之后,凌非就从绘色楼消失了,秦衣想,他大概是伤养好了,回自己该去的地方。小梨郁闷了好几天,而绘色楼老鸨更是捶胸顿足,没趁凌非受伤动不了的时候逼他把卖身契给签了。从她第一眼看见凌非,就一直记挂着开间相公堂子,让凌非当花魅,她做梦想到这事都会笑醒过来。
一个月后,秦衣正坐在房里梳妆,楼下不知谁家嫁取,喜乐喧嚣,好不热闹。鸨母突然笑盈盈地跑上来,告诉她,有人替她赎身了。
秦衣皱眉,直接拒绝。
鸨母笑,“秦衣,你别急着说不,好歹下去看他一眼。”
秦衣叹口气,放下手中的木梳,兴意阑珊地问,“是谁?”
“他叫萧天河。”鸨母笑着看见秦衣镜中惊愕的脸。
她匆匆披了外服,下了楼,大红花轿已停在了绘色楼门口,鼓乐声,绘色楼里美女的笑声充斥在她耳中。那个要取她的男子,一身大红喜服,束着红色发冠,笑着看她。
秦衣笑起来,“凌非,你这是做什么?”
凌非走过来,小梨立刻递上喜服,“你愿意嫁给我么,秦衣,青山流水,木屋炊烟。”
秦衣笑着看着他很久,她知道他们之间没有爱情,凌非不过是在成全她的愿望。
她还是上了花轿。
女人一生,最幸福莫过于嫁一个可以相守终生人,哪怕陋室薄被,粗茶淡饭。
小梨站在绘色楼前,看着渐渐远去的迎亲队伍,羡慕道,“秦衣姐真好,能嫁给像凌非这样的美男子。”
“你懂什么,这种为了成全的成全,有时候也是种悲哀。”鸨母的脸上少见的露出伤感的表情,又转眼一瞪还在发呆的小梨,骂道,“死丫头,还不快去干活,你这么懒,小心这辈子都没人要!”
小梨吐吐舌头,缩回身子上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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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非骑在马上,领着花轿向着城门走,刚出城的时候,前方大道上尘土飞扬,显然是有大队人马赶来。他看清领头的那人一怔,一勒缰绳,整个迎亲队伍都跟着他停下来。
凌非看着千江雪一路冲到他面前,心开始一阵阵发痛,他下了马。
千江雪在马上怔怔看他,脸型明显瘦了很多,面色更加苍白,这几个月来,他每日仍是照常处理双城的各项事务,看似如常。只有常在他身边的紫翼和青翼知道,凌非的事给他的打击有多深,虽然下手的人就是他自己。可他仿佛才是被箭射中的那一个一般,痛不欲生。
他派人翻遍嵩山,都没有找到凌非的尸体,直到见到他送给凌非的那块紫玉佩。
一个月前,凌非离开绘色楼,他在大街上徘徊,手中拿着那块紫玉佩,那是他全身上下唯一值钱的东西。几次走到当铺门口,他又退了回来,他想起在那个红枫林,千江雪将它送给他的情景。
他终究还是当掉了那块玉,他对自己说,就当是斩断他和千江雪所有的一切吧。他用当来的银子在山里建好了木屋,请了迎新队伍,又为秦衣赎了身。
他穿着大红喜服仰视着千江雪憔悴的脸,“江雪,放我走吧。”
千江雪坐在马上看了他许多,他以为他死的时候,那种痛到麻木的感觉到现在还能感觉到。他从一开始就后悔了,“你爱她么?”
“凌非?”秦衣撩开轿帘,掀起凤冠上的盖头问他,“怎么了?”
她对上千江雪的眼神,忽然就明白了,不再说话。千江雪打量着她,在心里轻叹,果然很美,的确配得上凌非。
凌非回头看了秦衣一眼,又转头对千江雪说,“她是我妻子。”
千江雪点点头,他下了马,走到凌非身前,微微俯身,为他系上那枚被他当掉的紫玉佩。凌非一直看着他的动作,心里微微发酸,在他差点忍不住要伸手抚千江雪的发的时候,千江雪直起身,对他说,“好,我放你走。”
他转身,上马,带着双城的人绝尘离去。
他终于懂得如何去爱,不是强迫,不是威逼,而是放爱的人自由,在他以为自己亲手杀掉凌非的痛苦中,他明白,自己到底有多爱这个人。
凌非一直看着千江雪离去的方向,紧紧地抓住挂在腰上的紫玉佩。
秦衣叹息一声,放下轿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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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爱你的。”某一天,秦衣突然说。
他们在嵩山里凌非傍水而建的木屋里过了一段平静的生活,他们每日抚琴奏箫,如普通夫妻一般柴米油盐的过日子。
那时,凌非正在溪边练完千江雪教他的内功,赤裸的上身是细密的汗珠,他默默地用布把汗擦干,“可是他快要取别人了。”
秦衣叹口气,走过去,伸手轻抚凌非右肩处的伤疤,“我可以治好你的伤。”
凌非摇头,“无所谓了。”
秦衣突然弯腰捂着嘴剧烈地咳起来,凌非担忧地轻拍她的背,“没事吧。”
末了,她展开手,手心都是鲜血。
早在一年前,她就知道自己命不久已,她的五脏六腑都开始衰竭,医者不自医,她想尽办法救过很多人,却从来没想救自己。
所以她总是喝那苦得难以入喉的药茶,来压制身体的疼痛。
她的病,凌非是知道的,他才会为了完成她的愿望而取她。
秦衣在溪水边蹲下身,把手放进水里,看着溪水将血洗去,“凌非,我希望你好好活着。”
凌非沉默了。
秦衣花了一个月的时间准备药材,又花了一个月的时间练药,一切都准备好的时候。她用一柄银制小刀从前后两面同时切开了凌非左肩上的肉,直露出骨头。她皱了皱眉头,看了看痛得脸色煞白的凌非,这伤太旧,当时碎裂处没有接好,长了不少骨刺。
“凌非,恐怕会很痛,你忍一下。”
凌非点点头,他的嘴里咬了一截木头,冷汗已经流满整个身体。秦衣用银刀一点一点刮掉他旧伤上的骨刺,然后拿出一个玉盒,里面是透明的胶状物。
“这是什么?”凌非已经痛得快晕过去,咬些木头的嘴有些吐字不清。
“天蚕丝化的胶,能粘合骨胳并助于愈合。”秦衣一边答,一边快速把天蚕胶抹在凌非的伤骨上,将那些不平整的碎骨,一块块弄好,然后用蚕丝将伤口缝口,洒上止血药,又立刻扶着凌非靠在墙上,“在伤口止血前不要躺下,躺下血液上流,血出的更快。”
凌非吐掉木头,仰头靠着墙,有气无力地呼吸,看着秦衣收拾着工具,又过来照顾他。“你真坚强,居然能忍受这种刮骨疗伤的疼痛,我曾见我师傅给一位将军用这方法治伤,那将军忍到一半居然咬舌自尽了。”
凌非在心里苦笑,还好自己这一段时间以来,什么样的伤痛几乎都试过了,不然恐怕秦衣一下刀,他不会比那个将军好多少。
凌非肩上的伤在秦衣妙手的调理下,好得很快,三个月后就能自由活动了。
秦衣却越来越虚弱,凌非每日照顾着她,每每看到她咳血的时候,都忍不住别过脸去。,秦衣的脸色日渐黯淡,她说,“凌非,你不要用这种表情,那会让我觉得自己很可怜。”
凌非不知该说什么,秦衣却开始为他的以后打算起来。
她伸手摸凌非的脸,“你的脸真漂亮,不知道做成女人的样子会是什么样呢?”
她本就是制作人皮面具的高手,她的那张脸,就是自己做的,真的做了一张与凌非脸一模一样的人皮面具,不过眉眼柔和些更偏向女子。她强撑着又做了好几张,有平凡无奇的,有奇丑无比的,她全都交给凌非,“将来也许你会用到,凌非,我只能为你做这么多了。”
凌非知道,这秦衣对他的一种感谢,他看着秦衣晦暗的笑脸,她说,“凌非,带我去看日出吧。”
凌非抱着她出去的时候,她在心里想,为什么人死前总喜欢看日出呢?也许是因为害怕之后将来的黑暗,想要记住光明最后的样子。
他们上了嵩山的一处矮峰,正对着东方,天色未明,凌非抱着秦衣走得跌跌撞撞的。秦衣感觉到有冰凉的液体落在她脸上,“不要哭,凌非,不要哭。”她轻声说,她感觉到他的手臂在轻轻颤抖。
凌非没有回答,他在努力抑制自己的情绪,到了峰顶时,他脸上已恢复了平静。他把秦衣放在一块大石上,让她倚着自己的肩膀,朝阳刚刚从远处的地平线升起。金芒一束一束照射过来,东方天际的云开始变成紫红色。
“凌非,那天拦花轿的那个男人真的很爱你。”秦衣喃喃道,她记得千江雪看她的眼神,彷徨,惊慌,哀伤,还有忍痛。
凌非呆了一下,苦笑。
冥水宫与双城的联姻传得全武林皆知。
“凌非,有一天你会后悔的。”秦衣无力地说,“不要像我一样,放弃自己所爱,最后孤独的死去。”
凌非搂紧她,可他知道自己温暖不了秦衣的心,没有心爱的人陪在身边,她终究是孤独的。
他想起那天千江雪为他系上紫玉佩,放他走。明明是他自己要求的,可千江雪真的放手后,他又忍不住一次次想起他。
想他喂他吃药,在红枫林里为他擦眼泪,满月小镇的婚礼。
“凌非,”秦衣闭上眼,阳光太刺眼,她无力睁开,“我死后,取掉我脸上的人皮面具,我不想连死都戴着这张虚假的脸。”
他在小木屋旁葬了秦衣,在石碑上刻上了夫君萧天河立。
他右肩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他明显感觉到自己身体的变化,特别是丹田处充沛的真气。他猜想,定是因为他多年坚持修练,又不曾使用过一丝真气,所以才会在他身体里越聚越多,越聚越强。只怕他现在的内力,足与武林中的一流高手相媲美。
秦衣下葬的第二天,上官瑾突然出现在木屋前,原来他一直都有打听凌非的消息,再得知秦衣死后,就立刻来找他。
“凌非,跟我走吧。”上官瑾看着凌非依旧美丽,却有些沧桑的脸。那天,以为他死在自己面前的感觉,让他认定,他不要放掉这个人,他要将他抓回来。
凌非摇头,“瑾,我说了,我不再是凤凰神殿的人了。”
“不是回到凤凰神殿,”上官瑾上前一步想要抱他,“而是回到我身边。”
凌非却退后一步,躲开他的手。
上官瑾的手臂僵在半空,他收回手,看着垂着眼的凌非,“千江雪马上就要成亲了,他不会来了。”
凌非抿着嘴不说话,上官瑾叹口气,“我先回去,你好好想想。”说完走了。
凌非独自一人在小木屋里空坐了一夜,到天明的时候,他决定,要去见千江雪一面。他找出信笺,写了一封信连同紫玉佩一起放进信封里。然后到洛阳买了一匹快马,连日赶向双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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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城里,四处张灯结彩,红绫高挂,大红灯笼上的金色喜字刺得人眼疼。
千江雪穿着大红喜袍坐在书房里,他的手一直紧握着,握到骨节发白。今天,是他大喜的日子,取了慕容飞飞之后,双城与冥水宫等同联盟,要与流沙堡和凤凰神殿对抗就是轻而易举的事。
他却一点喜悦感都没有。
他想起满月古镇那天,那场闹剧一样的婚里,新房里,他掀开凌非红盖头的一刹。还有洛阳城外,他看着凌非身穿喜服,迎取那个美丽,眼神温柔的女子。
是他的错,是他几次差点毁了他,所以他必须放手。
他深吸口气,努力挤出笑容,打开门,一个小厮正好伸手要敲门,一看他出来,立刻毕恭毕敬地捧起双手,“城主,有人给你的信。”
千江雪皱眉看着那封没有属名的住,拿起来,打开,里面掉了一块紫玉佩。
他先是楞了半晌,又笑起来,他还是来找他了。
那一瞬间,什么双城武林,名利天下,都轰然粉碎。
第二十四章:虚实
一年后——
古道茶亭,有悠悠二胡声,依旧是那个盲目老人,依旧是那些听客。
这一年发生了太多事情。流沙堡前任堡主吕天成死于双城与凤凰神殿的合谋,双城城主千江雪迎取冥水宫宫主的妹妹慕容飞飞,凤凰神殿名震天下的高手水墨叛离。
而这最近传出的一件大事——
“前日,流沙堡现任堡主吕天照向双城提亲,希望双城城主能将他的妹妹千紫嫁到流沙堡。”说书老头和着二胡声,慢慢道来。
“那吕天照不是在一年前发誓,要替长兄报仇,让双城和凤凰神殿血债血偿么?”壮高个不解地问,“怎么突然要与双城联姻了?”
老头微笑,“曾有传言,当年刺杀吕天成的杀手就是这位千紫小姐派去的,她为了不嫁给吕天成,所以找人杀了他。”
路人哑然,“这么可怕的女人,吕天照还要取她,不怕她再找人把他也杀了?”
老人摇头,“错错错,提出联姻的是吕天照不错,但是要取妻的可不是他,而是他的三弟吕天水。”
“传闻里,他的三弟不是个傻子么?”壮高个皱起眉头。
老人点头,“没错,吕天水不仅人天生痴傻,而且还是一个身高不过三尺的侏儒。”
围着老头的众人都惊讶地相互看了看,老人笑起来,“偏偏这还不是最奇怪的,最奇的是,双城城主居然答应了这门亲事,要将自己的妹妹嫁给一个又痴又傻的侏儒。”
“哼。”茶亭里有人轻轻哼了一声,“不过是将自己的妹妹做为棋子来利用罢了。”
说话的人是个十七八岁的姑娘,穿一身鹅黄色衣裙,明眸皓齿,小脸尖尖,柳眉微敛,似嗔似怒。与她同坐一桌的,是个温润文雅的翩翩公子,嘴角含笑,看少女的眼神颇为宠溺。“容儿,不要乱说话。”
叫容儿的少女瞟他一眼,笑起来,“怕什么,这里又不是双城的地盘。”
公子摇头,很似无奈的样子。
容儿双眼一转,狡黠地冲同伴眨眨眼,压低声音道,“你说,这里的人当中,谁的武功最高?”
她手中的筷子悄悄一指,指向一个红面大汉,正大口喝着茶,手边放着一柄九环大刀,那一身肌肉随着身体动作一突一突,很是怕人。“我说是他。”
那公子微微一笑,“不对,这里连我们都算上,武功最高的,应该是那边那个人才对。”
他说的是一身灰蓝长衫正坐在亭边小桌旁,若有所思的男子,那人很瘦,长衫松垮垮的,一张脸平凡得毫无存在感,气息很静,若不是同伴所指,容儿还没注意到他。她失笑,“胡说,我不信。”
公子摇头,“你行走江湖的日子还短,看人不能只看表面。那边的大汉,看似强壮孔武,下盘却是虚浮,破绽百出,我半招就可以放倒他。”他又看向那个蓝衫男子,“但是那个人,看似弱不经风,他的气息却是平稳得丝毫不乱,坐姿看似随意,实则一触即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