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了吧,现在他这副样子要是叫那人见了,多不好……
第三十三章
叶宁远嘴上说要遂了顾天成的愿,叫他一死,但心里始终不甘,奈何此时的顾天成在周身筑起千年雪墙,无论他怎么
逼,都保持着一副波澜不惊,无畏从容的姿态。所期望听到的求饶话语,更是半字都不吐给他。
叶宁远怕再折腾下去,顾天成没到行刑小命便保不住了。这时师爷出了个主意:公子何不从顾悦堂和徐青身上下手?
顾天成骨头硬,可心却是不硬的。
叶宁远觉得有道理,可这招到底来晚了些,顾天成看着他吩咐手下绑了顾悦堂折磨,眼底里盈满了痛苦和伤心,但饱
受摧残的他,已经无法再用半点力气去做点什么。
顾天成就这么斜靠在阴暗潮湿的墙壁上,轻颤双唇,眼神灰败,静静地落着两行泪……
深深看了一眼无声控诉的泪,叶宁远提起昏迷的顾悦堂,慢慢走到顾天成身旁,甩手把人丢过去。顾天成艰难地抬起
双臂,紧紧护着顾悦堂。
“我腻了。”叶宁远冷冷丢下一句话,转身走了牢狱。
牢房的铁门重重关起。顾天成弯唇,几不可察地笑了笑。折磨到了头,命也该结束了……望了望对面墙上散着淡光的
通风窗户,顾天成低下头,把眼阖上。他应该不会来了吧,就算来了,或许看到的,只有他们冷冰冰的尸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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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刑场的那天天气额外闷热。顾天成双腿不能走,县令便叫了囚车把他运到刑场,而顾悦堂和徐青跟在车后面小步走
着。
“奸官!狗官!老子诅咒你下地狱,不得好死!”徐青愤恨地看着四周的官差,边走边骂。他不敢抬头,他怕看到顾
天成削瘦得不像人形的落寞背影,更怕看到他囚衣上斑驳的血痕。
沈爷,楚爷,你们在哪,求求你们,救救掌柜的!我徐青来生做牛做马报答你们了……
围观的百姓渐渐多了起来,在顾天成眼前化成一道道虚晃的黑影。烈日当头顶,晒得他浑身乏力,双眼昏花。从牢狱
到刑场,不过两条街的距离,顾天成却觉得,这一段路,好像是上天要给他回忆一生般,过得漫长而煎熬。
一个将死之人,心会异常平静。
行尸走肉地让人掌控自己一切行动。
……后背被人用力一推,顾天成整个人便软倒下来。旁边一股温暖气息袭来,抬起眼,迎向徐青焦急的眼神。
“掌柜的,掌柜的,你醒醒!”
“你们放开我,爹!爹!”
宝儿,徐青……顾天成动了动眼珠。因为枕着徐青的肩膀,他看不到顾悦堂,试着去动脖子,却只换来又一阵锥心刺
骨的疼痛。
周围的说话声已经模糊不清了。顾天成很快被固定了一个姿势——那是行刑前的姿势。
“你还有什么话想说?”耳边是侩子手粗恶的声音。
他还想要说什么?
他不想说什么,他只想见一个人,见他们的最后一面。
认识那个人是很久以前的事,只是不曾想到彼此还会相遇。一个平凡无奇的冬日清晨,那个老早被他忘记的男人带着
满身酒臭味,像惹怒的野猪般闯入客栈,牢牢抱住他,结结实实来了一记骇人而莫名其妙的亲吻。
这个之前毫无好感的男人,便是如此突然地进驻他的生命。
那亲吻是带着酒的,酒太浓,后来熏得他也醉了。
醉了是欢愉的,但是醉醒以后,什么都回归现实。
他离开了,他从来也都是放不下那人的,不过在自欺欺人。自己算什么呢?大概只是在他跌倒时,扶他一把的胳膊。
呵,一旦站稳了,还要别人的胳膊做什么?可自己就是蠢,就是贪恋,贪恋彼此偎依接触的一瞬间热度。好像一把火
,明知道被灼伤,却还惦挂着专属的温暖。
真宁愿当初没有醉过,不然心就不会痛。
干燥的地上忽然晕开几点水迹。
还是说点什么吧。顾天成轻轻一笑,对着抬高倒影出的刀影,柔声说了几个字……
“下雪了?!”
“老天,大热的天怎么下雪了?”
封藏心中的一句话刚说完,周围的嘈杂声忽然尖锐起来。顾天成没理解何意,却看见眼前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飘。白色
的,晶莹的,像柳絮……雪?顾天成颤了颤睫毛,费力地抬起头。
天不知何时暗了下来,细小的雪花簌簌落着。
很美,很平静。顾天成愣愣看了一会,心中一怔,泪水情不自禁地落了下来。这一刻,他竟希望能从雪帘里看见那个
人慢慢朝他走来。他和他,在飘着雪的时日重遇,何不同样在飘着雪的日子离去?
“带我走,风行,带我走……”心中啜泣呐喊。顾天成憎恨此刻的懦弱,但他不想再孤零零一个人。只要有他在的地
方,就不会冷,不会伤心。
这么希冀着,雪中居然真出现了一道影,缓慢靠近。
一把油纸伞,一身素色轻薄的衣衫,银白的头发,毛茸茸的小耳。
“你?……你是那只狐?”
第三十四章
“嘻,猜对了。”弯下腰凑到顾天成面前的碎月眯着金灿灿的咯咯笑道:“凶巴巴的家伙在路上啦,还有几天就到了
,为了见你啊,马都跑坏好几匹了。”
失血的脸一瞬间露出错愕的表情,顾天成仰起脸,双眼亮了起来,毫不掩饰深处的欣喜。片刻,他掀起唇角,谢谢。
心底道出发自内心的真诚话语。这几个月一些荒诞离奇的巧合和幻象似乎都变得合理了。顾天成一直心存疑惑,但从
不曾想过会扯到怪力乱神上来,想了想,愈发觉得不可思议。
“你没有我想象中的高兴,为什么呢?”碎月歪头询问。
……不,我只是怕坚持不住。顾天成摇了摇头。他会回来,已经足够了。能不能见,并不重要。
“抱歉,以我如今的能力只能放几天雪拖延行刑时日,你的伤我没有多余的法力为你治了……不过你放心,那家伙虽
然凶,脑子却不笨,他一定有办法帮你的,所以你要坚持住呀。”碎月直起腰,抬头望着漫天的飞雪,低声呢喃:“
我也要坚持住,靖南说了,他很快就回来了……”
逆天降雪,触犯天规,是不能善终了。
“月,请务必护他周全。”
“好。”
“等我回来。”
“好。”
恍惚间,楚靖南临走前的温柔低语再次飘入耳中。紧了紧握伞的指,碎月垂眸轻笑。只要是你说的,我都会做到。哪
怕前方等待它的是万劫不复的深渊,虽死而无怨。
突如其来的雪一下便是五天,刑期不得已一拖再拖。县令冷得在屋里直打哆嗦,裹在厚厚的棉衣里,半步不愿出门。
叶宁远染了风寒,灌了几天药,挺了几天尸,简直糟糕透了。越想越不是妥,叶宁远一咬牙,再不停雪就私下处决!
奇怪的是,这时的雪居然慢慢消停下来。叶宁远无奈,只得继续遵循官府那一套,等再一次的刑场正法。
被通知行刑的前一天夜里,顾天成一直靠坐徐青身上,望着外头零星飘落的雪出神。肩膀盖着徐青给他披上的外衣,
顾悦堂偎在他怀里浅眠。三人都没有说话,静静地度过最后的雪夜。
再一次被押上刑场,已然不见初次的痛心与哀伤。
徐青转过头,淡淡一笑:“掌柜的,宝儿,我们来生再见。”
顾悦堂点了点头,甜甜笑道:“无论在哪,我们都在一起,谁也不孤单。”
谁也不孤单。顾天成用白得几近透明的唇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双腿腐烂流脓,视线也模糊不清了,一个小小的回应都
是他用意志力强硬撑出的,他深知自己活不成,却希望能陪他们两个走完最后的人生。
同一个姿势,同一个人,同一把刀。
刀亮琤琤的,能照出人影来。
因为身体的瘫软倾斜,顾天成的目光只能定在那把刀上。他看着那把刀映照着雪色,一点一点升起,一点一点碎成点
的光亮落入他眼底。就在他慢慢阖上眼的时候,刀面上忽然出现一点令人熟悉的人影。
是风行么?他竟然好像看到沈风行……
人影渐渐放大,顾天成看清了。真的是他,他是来带自己走的吧?顾天成满足一笑。一笑过后,心里骤然一空,这一
瞬间,仿佛抽走他所有的牵挂与相思,变得轻松……身体缓缓失去力气,他笑着,慢慢倒向雪地。
马蹄声乱,伴随着一阵乱哄哄的尖叫,一道白影自天降落,踢飞晃眼大刀的同时,轻而温柔地搂住了他的腰身。
“天成!天成!”一声声急切的、熟悉的叫唤在耳畔响起。顾天成一瞬不瞬地睁着眼,凝视眼前英俊的脸。日日夜夜
疯狂滋长的思念在此刻化为乌有,留下的只有如洪水般高涨的狂喜。
“风、风风……”变调的带着哭腔的字眼缓缓吐出唇隙。顾天成眼里流着泪,唇翕翕张张,抖得不成样,好似每喘一
口气,都要用尽他的全身力气般,“来,来……我……”
断断续续、无法连成句的话像一把把尖利的刀,狠狠捅入沈风行的心脏。
刀起的瞬间,整个世界都好像暗了下来。那一刻,恐惧彻底将他笼罩,呼吸停滞,心跳停止。那一刻,他体会到痛入
骨髓,心如刀剐的滋味。只有一个念头,顾天成活不成了,他就陪他一起死!
“对不起,我来晚了,我来晚了……”沈风行抱着他。他的身体好冷,好虚弱,好像随时能化作一阵风离去。“天成
。”愧疚、痛心而怜惜地轻轻吻住他的唇。眼角滑下的泪一滴一滴滚到顾天成脸上,和他的泪融到一起,落到地上厚
厚的积雪里。
第三十五章
“我们走!”沈风行解开捆绑着顾天成双手的绳子,发现腕上勒出的数道比指还粗的褐红深痕,眸子冷了下来,面色
也愈发阴沉。
四方赶来的衙役抽出配刀,将二人包围。
双手恢复自由后,顾天成却使出最后一丝力气,猛地揪住沈风行衣襟,恳求地看着他迭声道,“带,带他们走,我活
不成了……”
“还愣在那里做什么?把人拦下!拦不下的统统杀掉!”刑场那头传来咆哮如雷炸响。叶宁远紧握成拳的双手青筋突
起,双眼似能喷出火来。这个人为什么还会出现?!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破坏他的好事。愤恨交加,加诸过往的
耻辱,叶宁远此刻恨不得将沈风行煎皮拆骨丢去喂狗。
然而目睹如神祗般自天而降,眨眼便将侩子手打翻在地的衙役早已色厉内荏,举着刀凌空舞了几舞作势一番,却半步
不敢靠近。
“拿下!”叶宁远见他们畏畏缩缩,更为火大。
“拿拿拿拿下……”躲到案桌下的县令也畏缩着附和。
衙役不敢抗令,只好硬着头皮攻上去。
顾天成刚才一激,陷入昏迷。沈风行一手托着他,一手解开顾悦堂的束缚,把绳子仍出去,“保护好人。”说完,将
顾天成横抱起来。
徐青看着顾悦堂站了起来,心中既焦急又郁闷。沈风行是铁定带不了三人同时离开,所以他和顾悦堂只能靠自己突围
。可他是大人,顾悦堂是孩子,按理说该由他保护顾悦堂,可为什么不先救他反而先救顾悦堂?
徐青百思不得其解地乱想时,靠在沈风行背后的顾悦堂轻声应了句,“知道了。”
沈风行挺直着腰板,一步一步向前走。双眸如冰,面容冷峻,浑身凝聚着阴沉杀气的沈风行犹如一头饥饿的荒野恶狼
,随时扑上来将人撕个粉碎。对上那样的男人,衙役吓得差点连刀豆握不住。沈风行忽然腾空而起,纵使怀里护着顾
天成,依旧轻松地使出凌空旋身侧踢,将围在前面的衙役踹飞开去。脚尖一落地,马上又挪移前行,如鬼魅般施展轻
功,向刑场附近栓着坐骑的草棚跃去。
“徐叔,走!”顾悦堂拉起被绳子绑得浑身酸痛的徐青,顺手拣了一把衙役掉落的佩刀,紧跟在沈风行身后往外冲。
“宝儿你!”顾悦堂一派镇定的表情,将迎面几个衙役放倒在地令徐青惊骇不已。顾悦堂的刀舞得呼呼作响,步伐稳
健轻灵,如果不是拖着他,他兴许会如沈风行般踏着积雪飞跃。
宝儿……什么时候学会武功了?徐青瞠目咋舌,浑浑噩噩间已经被顾悦堂带出数里。沈风行拉出马匹,空出一手将徐
青丢上马后,飞快地翻上另一匹马,抱着顾天成一夹马腹绝尘而去。
徐青在马背上稳步住,差点滑下来。顾悦堂手腕一转,佩刀旋出个半弧射出去,趁阻挡衙役的空当,轻巧跃上马背,
扶稳歪斜的徐青,喝了“驾”一声,拉起缰绳驰策。
这一连串的劫囚的行动配合得天衣无缝,几乎就在弹指间完成。
围观的百姓只看到几道影子起起落落,回过神时,刑场哪还有犯人的身影。
县令的嘴张成鹅蛋,呆呆愣着。叶宁远是在场人中头脑最清醒的。“一群废物,快带人去追!”身形一闪,急急冲到
刑场,朝倒在地上的衙役狠踢几脚。
“追谁啊?”一道温柔低沉的嗓音传来,叶宁远循声望去,衣着华贵,眉若春风的楚靖南排众而出,笑吟吟地来到他
跟前,“叶公子,我们又见面了。”
“楚靖南!”叶宁远咬了咬牙,“你来做什么?”
“叶公子面目狰狞为哪般呢?”楚靖南双手负背,嘴角挂着温和的笑。叶宁远只觉得那笑容里含着三分邪魅七分阴冷
,心下不由一悚,楚靖南却歪着头,凑到他脸侧,弯眼笑道:“难道是上次的冷水澡泡得不够过瘾,现在来算账?”
“你胡说什——你!你就是鬼——呃!”惊闻真相,叶宁远先是瞪大双眼,正要开骂,楚靖南抬指轻轻在空中迅速一
弹,叶宁远便突然哑了声,怎么努力都只能发出嘤嘤的怪音。他放弃出声直接动手揍人,结果惊惧发现,身体居然也
不能动了。
“啧啧,你可以叫我楚老爷,或者救世大侠。”楚靖南竖起一根手指虚点了他的唇,看着他脸红脖子粗地立在原地,
笑意更深。叶宁远迎上他视线,扬高的双眉下,一双温柔如水的眸子深处竟藏着一抹凌厉的阴寒,才后知后觉这个人
是惹不起的主。
“别看了,今天你不是正角儿。”楚靖南挥手将叶宁远推到一边,看也不看一眼,踏上刑场石阶,缓缓朝县令走去。
县令早就吓得屁滚尿流,楚靖南走到他面前,随手丢出一轴东西。县令慌乱接住,但不敢打开,哀求地看着眼前的笑
面虎,汗水布满额头。
“看啊。”楚靖南笑容无害地一笑。
县令抖得糠筛一样,犹豫了许久,才颤着指一点一点把轴卷摊开。惊异不定地眼在看到上面的字时,瞳孔蓦然一缩,
面色惨白,咚一声栽到地上去。
周围的百姓顿时唏嘘起来,而这时纷纷杳杳的马蹄声由远而近,数十名穿着红蓝官服的人骑着高头大马穿过闪避开的
人群,靠近刑场。县令双眼一瞪,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