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让凤像是捉住了什么字眼,突然说:“不想大办也无所谓。只是说到熟人,朋友,我想,最好还是在同样生活层次里找的好。这样结交的人,更可靠,对你以后的事业拓展,多少也有助力。生活差距太大的两个人,往往开始的时候,觉得新鲜有趣,等真的在一起,才会意识到那种惊人的落差跟隔阂。你是我的儿子,从小过的是什么样养尊处优的生活,我比谁都清楚。有些弯路,我不想你踏上去,更不愿意看你走到无路可走,你明白吗?”
杜宣耐着性子听完一通长篇大论,笑这说:“您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多话了?我还以为您现在时间宝贵,没这么多闲功夫教育我呢。”
杜让凤也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了,于是在这个话题上打住,又说了些工作的事,就挂了电话。
在医院注满一个礼拜,云瑞额头上包着纱布,雄赳赳气昂昂地出院了。
他还是像从前那样,照常上学放学。
这天杜宣去幼儿园接云瑞放学的时候,竟再度跟方辰打上了照面。
事情其实也巧,方辰只是替姐姐去接儿子方小深,而这个方小深,偏偏就是不小心推云瑞下滑梯那小子。
两个孩子一碰上,简直媲美针尖对麦芒,谁也不爽谁,谁也不给对方好脸色看。
倒是方辰,愧疚得不得了,连连跟杜宣道歉。
事实上,杜宣一向不是什么闷头吃亏的善茬,早就为云瑞受伤的事,向校方要过保证跟声明,眼下方辰再度提起这事,又诚惶诚恐不住口地道歉,反倒让杜宣责怪不起来了。
晚上一块儿吃了饭,算是和解宴。
这顿饭倒也吃得宾主尽欢。
云瑞一向不是个爱记仇的孩子,很快就跟方小深重新玩到了一块,玩得兴起,非拉着方小深去家里一块儿看《黑甲人》。
杜宣不忍心逆云瑞的意,方辰也只好从善如流,带着方小深上了杜宣的车。
第36章
时针很快就走到了十一的位置。
杜宣在浴室洗澡,云瑞跟方小深在兴致勃勃看着《黑甲人》。
方辰看了眼客厅里两个孩子,又看了眼浴室的门,脸上有羞涩幸福的笑容。
云瑞对他有好感,方辰清楚,这对他来说,显然是一个不错的开始。
等杜宣洗完澡从浴室出来,见方辰还在收拾屋子,就说:“放着吧,明天会有钟点工过来收拾。”
方辰笑着摇了摇头:“我闲着也没事,倒不如趁这个机会,做点能做的。”
刚说完,那头云瑞就回过头来,问杜宣:“方小深今晚不走了,就住这儿好不好?”
杜宣有些犯难。
不等杜宣否决,倒是方辰先拒绝了:“还是不要了,我们留下不方便。”又说:“现在出门,应该还赶得上最后一趟班车。”
杜宣还在犹豫。
云瑞见方小深要走,赶紧露出他那招人疼的模样来,望着杜宣:“叔叔,就一晚,不行吗?”
杜宣左手边,方辰站着不动,眼睑小心垂着,睫毛轻颤,像是在等待什么判决。
杜宣的那种沉默跟犹豫,就像人临死前吊着的最后一口气,总能在不知不觉间,给他生还的希望。
果然杜宣还是点头了,云瑞跟方小深当即乐得在沙发上蹦躂起来。
杜宣对方辰说:“去洗个澡吧,有新的浴袍,在走廊橱柜里。”
声音很低,很醇,非常好听,方辰觉得脸上有些热得慌,只是他头埋得低,杜宣也没在意。
等方辰洗完澡出来,正好看见杜宣在陪着云瑞看电视。
茶几上摆着切好的水果,都是些时令瓜果,水晶果盘旁还摆着两杯热腾腾的鲜奶。
方辰看得出来,杜宣很疼云瑞,偶尔不经意一瞥,甚至还能瞧见杜宣拿纸巾给云瑞擦脸擦嘴,神情说不出的亲厚体贴,方辰一颗心就不自觉地绵软了下去。
这一晚,两个大人带着两个孩子,有说有笑地度过了。
事情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
等方辰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在杜宣家,在杜宣家过夜留宿,杜宣本人尚且没什么意识,倒是荣奕先忍不住了,打趣他:“哟,终于开动啦。我就说你最近怎么老没动静,原来待家玩恋爱游戏呢,难怪扣着子墨他儿子不放。说说呗,扮家家酒的感觉怎么样?是不是别有一番滋味?小朋友还可口吧?”
杜宣苦恼地揉着眉心,语气难得的很正经:“别胡说。”
荣奕过来人似地丢了个淫荡的眼神过去:“还装呢?人天天睡你家,这样都不开动,总不会是你不行吧?”
杜宣神色浅淡,一副波澜不兴的样子:“这个就不用你替我担心了。”
荣奕像是被惊到了,嘴巴大张,几乎能塞下一个圆滚滚的水煮蛋:“你该不会真有那方面的毛病吧?”
第37章
杜宣淡淡说:“你想多了。”
他一脸不咸不淡的样子,荣奕左问右问,问不出什么,也就算了。
******
很快就到了周末,云瑞这一晚住在了宁舒跟秦朗家。
晚上杜宣从秦朗家回来,停好车,刷卡上了电梯,到了顶楼,刚下来电梯,正准备拿卡开门,冷不防看到家门口那盆洋杜鹃旁缩着个人。
壁灯在米色大理石壁砖上投下昏黄的碎影,方辰蹲在驼色地毯上,脸埋在膝盖间,很无助惹人疼的模样。
直至一双鞋停在跟前,方辰才抬起头来,双眼通红额头带血的模样,让杜宣忍不住皱了皱眉。“出什么事了?”
方辰拿手背抹了抹脸,像是害怕有泪痕留在脸上。“没事,杜大哥,你回来啦。”
杜宣应了声“嗯”,看了方辰一会儿,问:“晚饭吃了?”
方辰没吭声,缓缓埋下头去。
杜宣想了想,还是说:“我带你出去吃点东西。”
方辰想也不想就摇头:“不,我不饿。杜大哥,你别管我了。”
杜宣像是听了个笑话,扯了扯嘴角,倒不像是讽刺,而是一种戳穿人谎言的戏谑。
方辰被那神情闹得脸上一热,整个人更加蜷缩起来。
杜宣就伸手拉他起来,又以眼神示意他跟上。
进门后换了鞋,杜宣脱了外套扔沙发上,直接去了厨房,出来的时候,手里就多了碗热气腾腾的鸡丝蘑菇面。
方辰一脸感激又拘谨地吃完面,洗了个热水澡,整个人才显得轻松了些。
坐进松软舒适的沙发,包好伤口,喝着杜宣亲自递过来的鲜奶时,方辰的眼泪还是止不住豆似的,大颗大颗从脸上滚落下来。
杜宣把茶几上的纸巾盒推过去,问:“遇上什么事了?方便说给我听听吗?其实,我能不能帮上什么忙,还在其次,最要紧是你,别太压抑自己。”
这样直指人心的关怀,于杜宣,或许就只是例行公事的客套,无关对象,但凡他愿意,且有这份耐心,就愿意尽情播撒,可对于方辰,这份体贴无异于暖流过境,夏日送爽,是比雪中送炭还要令他动容的所在。
杜宣对他的好,即便不显山露水,不过于浓烈,可每每收到对方嘴角眉稍偶尔投注的温柔一瞥,都能让方辰生出许多的念想跟期盼来。
就像无意中收获宝盒的人,明知道怀揣的梦想有多不切实际,也照样能喜滋滋地搂着盒子白日做梦。
方辰觉得,杜宣这样的人,就是他平凡有限的生命里,撞破几世运气,才能收获的那个金灿灿沈甸甸的宝盒。
突然,方辰像是受到了什么绝佳鼓励,缓缓抬起头来,难得的居然迎上了杜宣的视线,说:“杜大哥,你对我真好。”
第38章
杜宣不置可否。
方辰自顾自继续说:“上次,也是多亏了杜大哥你,否则,我,都不知道自己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样子。”语气跟神情都是动情的。
杜宣随口说:“那是小事。倒是你头上这伤,又跟家里有关?”
方辰像是被戳中了疼痛关节,脸色瞬间就白了,垂下眼睑,无话可说。过了半天,才嗫嗫嚅嚅地说:“是。我妈,她,又抽上了,欠下了一大笔,还赌。下午高利贷上门,我是真的没办法了。杜大哥,我怕。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呢?她怎么就不能为我多想想?我,真觉得生不如死。”
边说边流泪,哭得一抽一抽,像个再无助不过的纯真孩子,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那姿态格外让人硬不下心肠。
长久的静默后,杜宣终究还是不忍心,说:“你还小,遇事别总钻牛角尖。这事我会替你解决,你还是想想,该怎么断了这个根,当是为长远考虑。”
这话一针见血,方辰听得有理,当下也忘了伤心,细细想了一通后,征询般望向杜宣,很不自信地问:“可她终究是我妈……”
杜宣说:“不是让你丢下她不管。上了瘾,自己戒是不大可能的,还是送戒毒所吧。那里面有专业医疗护理,康复几率会高很多。”
方辰听得犹疑起来,一脸犯难:“可我--”
不等他说完,杜宣又开口了:“钱先不用担心。还是像上次说的那样,可以等你存够了,再还我不迟。”
方辰咬着唇角,除了为难,更多的还有羞愧。“那如果我,一辈子都还不上呢?”
他说这话的时候,两颊泛出一种异样的潮红,像落日余晖下,天边最后一抹晚霞的艳色,惹人心动。偶尔掀起浓密的眼睑,偷偷看一眼杜宣的神情,都是那种年轻人未经世事的羞怯,依稀带着朝露般的清透。
鲜嫩的年纪,鲜嫩的反应,鲜嫩的人。
杜宣大约也听出对方话里的机关了,双眼微微一眯,又睁开,看了方辰一会儿后,意味深长地说:“你还年轻,别急着给将来下定论。”
把这话听在耳里,方辰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过了半天,才似是而非地点了点头,也不知道听没听出这话里的言外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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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被泥浆冲击着滚落下山道,连带着人在里面翻滚得天昏地暗,那个瞬间,云子墨根本来不及有任何反应,就在一阵颠簸翻滚里,彻底陷入了黑暗。
视野里伸手不见五指,他试着喊了司机几声,可惜没有任何回应,这让他浑身寒意止不住一阵阵地泛上来。
司机出事了。
这是辆临时雇的面包车,旧得轮胎打滑,泥石流下来的时候,根本来不及加足马力,就被一股脑冲下了山。如果不是因为齐乐坚持要求跟导演单独使用剧组那辆保姆车,大概也不至于碰上这一遭。
去机场接个人,都能遇上祸事,云子墨觉得,易微不肯跟他一块去机场接人,实在是明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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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面包车被埋得严丝合缝,没有一丝亮光透进来,也听不到外面丁点动静,绝对静默。
空气越来越少,每吸一口气,都好像在消耗那所剩无几的生命力,云子墨摸黑从上衣口袋里掏出手机,试着拨了几通电话,没信号,也顾不上绝望,借着手机微弱的亮光,往驾驶座那边摸去。
感觉到司机还有微弱呼吸时,云子墨似乎觉得自己身上那点痛,突然就缓和下来了。
他想起来,后备箱里还放着剧组新采购的氧气袋,于是撑着一条受伤的腿,慢慢往后挪了几挪,然后探了半个身体进去后备箱,找到行李,从里头翻出氧气袋,给驾驶座上的司机吸上氧,又给自己留了几袋。
剩下的,就只有等待。
这样等待的时光里,听着车顶时不时爆出的一声钢板被压迫的折响,都能让人在绝望中。生出更多的恐惧来。像是人被凌迟时,眼睁睁看着主刑官掷牌扔简,下令斩首,看着侩子手拔去腰牌,然后手起刀落,一刀不够,又起一刀,直至血溅白帷。
这过程里,恐惧甚至胜过疼痛。
人更多的,其实并不是畏惧死亡本身,而是从生到死,那样一个过程。
越漫长,越煎熬。
云子墨尽量把自己蜷缩在车座底部的狭小空间里,这样即使车顶被压垮了,好歹也能有个缓冲。
人生而畏惧死亡,他也不例外。
手机电池快用完的时候,云子墨还是对着手机说了遗言。
他在录音里,把房子存款统统留给了徐冉,也一并把云瑞托付给了对方。
这么多年,他唯一可以依靠,也靠得住的,似乎就只有徐冉了。
这期间更多的话,是对云瑞说的,絮絮叨叨说了很多,具体说了些什么,云子墨也记不清楚,然而语气平静前所未有,听起来,似乎就只是临时出门买个菜,这样的短暂分别。
云瑞还小,失去亲人的记忆跟痛苦,总会随时光渐渐淡去,等哪天想起来,要听听爸爸的声音,云子墨唯一的念想,就是此刻他录下的每句话,每个音,对孩子而言,更多的是带来安慰,而非痛苦。
留下点什么,不至于让儿子无所念想,这就是他现下,再简朴现实不过的想法。
云子墨到后来,除了给司机家属留了话,下了器官捐赠的遗嘱,甚至还跟程旭留了话。直到电池耗完,说无可说,他才缓缓闭上双眼,放任自己陷入那毛骨悚然的深寂里。
这之后不知道过了多久,是一小时,十小时,是一天,还是几天。
痛得浑浑噩噩的时候,云子墨开始自嘲地想,自己这辈子,活得真像个钟摆,从一头晃到另一头,永远没个安稳所在。
仿佛只要他开始觉得安宁,老天就有办法逼得他不得不放手。
云子墨想起那个华灯初上的夜晚,昏黄路灯下,他儿子靠在那个男人肩头沉睡,一脸依赖,自己心头有根弦止不住轻轻一颤。
他在那一刻才明白,原来时间教会了他坚强,却也让他更加渴求柔软。
第40章
躺到浑浑噩噩的时候,依稀有嗡嗡作响的声音传进来。
那声音听起来很含糊,像是闷在一口大盅里,夹杂着机器运转声,敲击碰撞声,还有人声,很不好分辨。
过了好一会儿,像是盖子被突然揭开似的,伴随着“轰”一声响,里头的声音一股脑地扑了出来,视线里也突然有了久违的光亮。
这是,有人来救他们了?
云子墨试图睁了睁眼,只看见几个模糊的影子在晃动。
眼睛长久处在黑暗里,突然遇到光线,一时竟然什么也看不清楚。
然后就听到有人惊喜了语气喊:“有活的,有一个活着。”过了一会儿,又听见人喊:“还有一个活的,两个都活着。”
再然后,就有人来拉他。
这过程里,云子墨疼得连压根都在哆嗦,接着就被人抱了过去,又放在担架上,依稀还闻到了熟悉的古龙水味。
等适应了那光线的亮度,云子墨缓缓睁开眼。
不期然的,杜宣被雨水淋到湿透的落魄样子,就那么突兀兀地闯进了他视野里。
那瞬间,云子墨一口气差点哽在嗓子眼上,没能缓上来。“你,怎么来了?”
说完就感觉到握着他的那双手,止不住地抖上来。那种颤抖,就像陷入绝望的人,面对突如其来的生机,怎么也没办法做到不激动。
杜宣像是怕碰到他身上的伤口,手上并不敢太用力,只轻轻捏着他的手指。“没事了,没事了。”
这话与其说是在安慰云子墨,倒不如说,是在安慰他自己。双眼通红,头发滴水的样子,实在跟他一贯优雅贵气的样子没法比,云子墨却觉得双眼酸了上来。
医护人员在做全身检查,偶尔会小声跟杜宣说明几句,渐渐的,杜宣眼睛里那种绷紧的焦灼,就慢慢淡化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法言喻的庆幸神采。
云子墨只依稀听到几句:“他找到了氧气袋,也把自己保护得很好……最大的伤在左胸骨跟右腿骨,有轻微的骨裂,内脏跟头部都完好……手术后养一段时间,很快就能痊愈……实在太幸运了……他很坚强,不但救了自己,也救了同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