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霖铃——贝亚德

我抬头，问：“公公，我可以先去一躺九王府吗？”

“不行，皇上说了，让你现在，马上进宫去。若有一刻耽误，我和你都得遭殃。”太监毫不犹豫的回绝了我。

我知道，他不是在吓我，这个国家的皇帝，真有那么恐怖。我听说，他曾将一个大臣的尸体悬挂在城墙上三天三夜，原因仅仅是反对他将皇后打入冷宫。现在，没有人敢反驳他的任何一句话，在性命面前，许多人都会低下头。

“快进去收拾一下东西吧，我们马上动身。”他说。

“师父……”路遥不知所措的看着我。

我不能将路遥带进宫里，因为我不知道等待我的会是什么，如果是不幸，我不能连累他。现在，唯一能保护他的，就只有九王爷了。

“路遥，你先去九王爷家暂住几天，等我从宫里回来就去接你。”

“不要！”他大叫说，“我要和你一起。”

“乖，等我回来，就教你新的曲子，只要等我几天就好。”我安抚他说。

他看着我，眼里忽地噙满泪水。

“师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你要进宫去？”他哭了起来，“我不想和你分开……”

“对不起，只有几天而已。”我只好骗他，到现在，我也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只是去宫里做个表演，结束之后我就回来，好不好？”

他擦擦泪水，问：“真的吗？”

我点头说：“真的。”

他突然转头问那个太监，说：“公公，真的吗？”

太监为难的看我一眼，没有回答，而是说：“快去收东西，我们该走了。”

尽管如此，我也感激他没有揭穿我的谎话。

我进屋收东西，只在包袱里装了几件衣服，还有墨衍和那个陌生男子送我的玉石。带上萧，我来到院子，路遥哀伤的看着我，我却不知该如何安慰他。他讨厌一个人，而我却一直无法给他安定。

我说：“路遥，一会你就去王爷家，知道吗？”

他犹豫半天，最后还是乖顺地点点头。我轻轻摸了摸他的额头，转过身，跟着太监上了门外的马车。

拉开马车的窗帘，路遥站在门口，无助的流着眼泪，就像我第一次见到他时那样。

马车缓缓前行，在他快要消失在我的视野时，我看见他轻轻朝我挥挥手。

他向我大喊：“师父，你一定要回来！”

可我无法给他答案。对不起，路遥，我只希望，这不是我们最后的离别。

我放下窗帘，看见太监正用疑惑的眼神看着我。

我问：“公公，怎么了吗？”

他看了一眼我手上的萧，问：“你吹这个？”

我点点头。

他说：“我以为你是个琴师。”

“我不会弹琴。”我说。

开始，我并不太明白他为什么要问这个，等我后来到了宫里，才知道他为什么疑惑。

我坐着马车，第一次看到了那深严高大的宫墙，心里升起一股畏惧感，仿如被牢牢困在里面，进来了，就没有出去的那天。这尽管只是我最坏的猜想，但还是觉得可怕。

我问：“公公，我们这是要去……”

“华乐殿，宫里所有的乐师都住在那里。”

“乐师？皇上把我召进宫是要我当宫廷乐师？”

“不知道。”他回答。

他的表情没有骗我，他似乎真的不知道。

又过了大约一刻的时间，马车终于在一个宫门前停下来。我跟在太监的身后，走进了宫门，然后，听到一阵阵悠扬的琴声。听那声音，似乎有许多人都在弹琴。但奇怪的是，我只听到琴声。宫廷里，不是应该有许多精通其他器乐的乐师吗？当我走进大殿的时候，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大殿的正方坐着一个年轻男子，正专心抚琴，而下面，坐着大约有三十来人，跟着那年轻男子一起弹琴。他们的动作，打扮都一模一样，看上去，就像同一个人在弹琴。

我悄声问：“公公，这里……只有琴师吗？”

他说：“是的。”

“为什么？”我脱口而出。

他转过头，瞪我一眼，说：“在宫里，不该问的就别问。”

他的表情有些不自然，甚至还夹杂着一丝恐惧，我知道，有什么原因致使他回避了这个话题。但他说得没错，许多事不知道比较好，我还是非常识相的没有再追问下去，这本来与我无关。

太监拍了两下手，所有的乐师都停止了弹奏，望向我们这个方向。看见我，他们似乎很惊讶，就好象我刚到他们时的那种表情。

坐在前方的年轻男子走向我们，用轻柔的声音，问：“李公公，是不是皇上有什么事？”

“那倒不是。”太监说，“今天，你们这里要新添一个人。”

他回头看看我，说：“宿云，这是宫廷的最高乐师木西凡。”

宫廷最高乐师？也就是最受皇上宠幸的乐师了……

我低下头，说：“见过大人。”

他问：“你叫宿云？”

我点点头。

他对太监说：“我知道了。”

然后塞给太监几两碎银，小声说：“有劳公公了。”

“恩。”太监将银子收好，转过头对我说：“以后你就跟这位大人了，知道了吗？”

我不解地点点头，我依旧不明白自己进宫来是干什么的。

太监走后，我有些木讷的站着。那个木大人对着其他人说：“你们继续练习，一会我再过来。”又转头对我说：“你跟我来。”

我跟着他，走出了大殿，然后绕过了几条长廊，最后在一个房门口停下来。

他说：“这就是你的房间。平常的生活起居会有宫女来替你打理。”

他看我一眼，问：“你的琴呢？”

我说：“我不弹琴，我只吹萧。”

他诧异的看着我，然后看见我挂在包袱后面的萧，相信了我说的话，然后带着不甘似的语气留下一句“有事的时候再叫你”就消失了。我就这样被扔在了陌生的环境里，不知道往后，会有什么在等着我。

我推开门，房间里干净得一尘不染，我把包袱放在桌上，打开窗户，冷风嗖的一下就蹿进来，可我却觉得舒畅。

我坐到窗户旁的床踏前，隐约可以听到大殿里传来的琴声。那首曲子我知道，我听墨衍吹过一次，但只有一次，他没有教我。墨衍，究竟和这宫廷有着什么样的联系呢？他到底对我隐瞒了什么？我想问清楚，可是墨衍永远也不会给我答案了。

想着想着，睡意又向我袭来。我最近常常没由来的感到疲劳，睡眠时间也大大增多，尽管换了一个陌生的环境，我还是很快就睡着了。虽然觉得口干舌燥，周身一片燥热，我却没有力气睁开眼睛，只是向那越来越深的黑暗中坠去……

我醒来时，发现自己已经躺在床上。四周被棉被包裹得严严实实，檀香的气味不断从帘外渗入，我疑惑的偏过头，透过丝帘，可以看见一个女子的身影。

喉咙一阵奇痒，我咳了几声，那女子转身，拉开帘子，看见我，露出一个甜美的笑容，说：“大人，您醒了？”

“你是……”我问。

“我叫海棠，是皇上让我来伺候您的。”

“皇上？”

听到这个词，我惊讶地坐起身，问：“你见过皇上了？”

她理所当然的点点头，说：“是啊，皇上来看过您几回，可是您都睡得很沉，他看看您就离开了。”

“他来看我？为什么？”我奇怪地问。

她笑了起来，说：“大人，您睡糊涂了吗？您感染风寒，昏睡了三天，皇上可担心死了。要是您再不醒，那些太医的命可就保不住了。”

“……”

我尝试努力去理解她的话，得出的结论只有一个：皇上似乎非常关心我。

可是……这是为什么呢？为什么要这么在乎个素昧平生的人？我不解。

“大人，您饿了吧？”

她将放满补品和山珍海味的长桌端到我面前，说：“吃点吧。”

我看着那些东西，一点食欲也没有，为难地说：“我不饿。”

“那可不行，这是皇上特地吩咐的，一定要您吃。”她说，“大人，您就多少吃点吧。”

没办法，我只好拿起筷子，随便吃了点，可是，之后怎么也吃不下去了。

“大人，吃这么少可不行，回头让皇上知道了，我可不好交差。”海棠委婉地说。

我只得又重新拿起筷子，却不知道该吃什么。

就在这时，门外响起一阵脚步声。我和海棠同时望向门外，一个尖细的声音响起：“皇上驾到。”

海棠听到这句话就慌张的跪了下去，可是，我却呆坐在床上，拿着筷子，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然后出现在我面前的，是熟悉的面孔。他依旧冷冰冰的一张脸，依旧那么英气逼人，穿着黑色的龙袍，死死的盯着我。而我的眼睛被他的眼神锁住，怎么也逃不开。

不可能……怎么可能……

他是皇上？！

我的脑海里迅速回忆起那天发生的事情。在九王爷的府里，他坐的正上座，所有人都那么畏惧他，还有他送给我的龙状玉石……

他……真的是皇上……

我全身都失去力气，手里一滑，筷子“啪”地一声掉在地上。

我想起自己对他说的那句话：“皇上也只能让一个活生生的人死去，却不能让一个死人重新拥有生命。”所以，他才会那么生气吗？

也不管我有多么惊讶于发觉这个事实，他只是淡淡对海棠说：“你下去。”

海棠走出门外，这个房间里，又只剩我们两个人。脑海里赫然想起那天晚上的事，我的身体不禁开始瑟瑟发抖。他却若无其事地坐到我身边，说：“你醒了……”

我回答：“是……”

他看了一眼我面前的方桌，看见上面的食物，问：“你怎么不吃东西？不好吃吗？朕叫人给你换其他的，你想吃什么？”

他说话的语气那么霸道，那么不可一世。我只敢小声说：“我……不太饿。”

“不饿？”他皱起眉头，拉起我的手，说：“你这么瘦却不吃东西，你想死吗？”

他的表情瞬间变的愤怒，我似乎惹得他不高兴，可我却不知道该怎样去改变这种局面。现在的我，还没从刚才的震惊中清醒过来，根本没有余地去思考其他问题。所以，当他生气的掀掉我面前的桌子，问：“还是因为你不想见到朕？”我也只是沉默地看着他。

他一把将我拖他的面前，用手抱住我的身体。我使劲想要推开他，问：“你要做什么！”

他用那种异常恐怖的眼神看着我，我忽地想起那个疼痛的夜晚，内心的恐惧上升到最顶点。

他说：“宿云，不许违抗朕。”

我哀求他说：“不要……求求你……”

他只是重复：“不许违抗朕。”

然后，用他火热的唇贴上了我冰凉的嘴唇。

这一次，我拼命的挣扎，却还是陷入了深深的绝望。在无法抑制的疼痛传来的同时，我终于失去了意识。

我已经很久不曾哭过。可是那个下午，我一直都在流泪，眼睛如被灼烧一般，火辣的刺痛。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哭，如果只是因为身体的伤，我应该可以忍受，那么，是为什么呢？我实在不了解自己的心情。

海棠替我烧了热水洗澡，她本来硬要在我身边服侍，可被我拒绝了。我不想自己那么狼狈的样子被人看见。不过，或许是因为海棠之后的细心照顾，又或者是我每天都被逼吃下这样那样的补品，身体的情况渐渐开始好转。

那天之后，他每天都会来我这里。有时候，他会抱我，但有时候，他只是单纯地紧紧搂着我睡觉。在我理不清自己头绪的同时，也看不明白他的内心。我以为我们只是萍水相逢的路人，他只会是我生命中的一个重要的过客，可是，他似乎并不这么想。

我不了解他，唯一知道的就是他是个易怒的人，只要一不顺心，他就会大发脾气。所以，面对他的时候，我习惯了小心翼翼。

夜很沉静，我可以听见从身后传来的他的呼吸声。他用手臂围住我，问：“睡着了吗？”

我睁着眼睛，没有回答。

他把我的身体扳过去面向他，他的眼睛在黑夜里闪闪发光，仿佛有一种魔力，紧紧的套牢我的视线。

他笑了笑，说：“原来你没睡着。”

难道是心情很好的缘故，他竟然笑了！我的惊讶决不亚于得知他是皇上的那一刻。他的笑容原来那么迷人，以致于我看得有些呆住了。

“怎么了？”他问。

我摇头。

他把我的头埋进他的怀里，说：“睡吧，不早了。”

他的心跳声震动着我的耳朵，让我的心情不自觉的紧张起来。我全身都变得僵硬，也不知道自己是在紧张什么。总之，我顿时没了睡意。

我终于还是忍不住叫他：“陛下……”

他打断我说：“叫我的名字。”

“啊？可是……”

“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就叫我的名字。”他坚决的说。

他也不称自己为朕，和以往高高在上的他，简直判若两人。不过那不容拒绝的口气倒是一点变化也没有。我知道，如果不按照他说的做，吃亏的只会是我自己。

“君武……”

他的名字，我也是听墨衍说的。不过，在墨衍的口中，他并不如传说中的那样坏。墨衍曾说，每个人做每件事都有他的原因，我们不能只看表面而忽略了他的内心。

可是这个人，无论我怎么看，也看不透他的内心。

他用手轻抚着我的头发，用略微朦胧的眼神看着我，说：“我们是不是曾经见过？为什么我对你有种分外熟悉的感觉？只有一闻到你身上的味道，我就觉得好象在哪里见过你……”

我愣了愣，说：“或许吧，不过我都不记得了。”

他不解地看着我。

我说：“我的记忆，只有最近的四年，以前的事情，全都不记得了。”

他有一丝诧异，说：“是吗？”

我说：“我以为九王爷跟你说过……”

他沉默着，什么也没再说，只是把我搂得更紧，然后就闭上了眼睛。我也只得把头埋在他的胸前。他的体温透过薄薄的衣衫传到我的身体，很暖和，奇怪地，曾存在于心里的恐惧感莫名的消失掉，我竟然有些依恋这样的感觉。

在他的怀里，我终于心情平静的闭上眼睛。

我的睡眠很不正常。劳累或是身体不好的时候，我就会睡得很沉，睡眠时间也很长；但当我身体正常的时候，我的睡眠就很浅，一丁点的动静也会吵醒我。于是，这个夜晚我睡得迷迷糊糊，一直处于浅眠状态。所以，当他在梦里说出“凌庭”这两个字的时候，我听得清清楚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