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纱连忙道:“当然。可是凡少爷你连大老爷也不记得了,是吧?”
方耀摇摇头,把做了一半的弹弓放在石桌上面,小刀则插在后腰,长袍搭下来给遮住了。
方耀不认得路。并不是不认得这园子里的弯弯道道,相反的,他在山顶看过庄园全貌时,脑袋里便留下一幅地图,几进看起来宽敞气派的大院子也作下了标记。他只是不知道段大老爷住哪一间房而已。
随着紫纱一路穿过许多大小花园,最后到了正中偏左的一处两进的院子,比段锦凡那间小院气派许多,院门口还一左一右站了两只石狮。
紫纱站定,轻声道:“凡少爷你去吧,我在外面候着你。”
方耀道:“你可以先回去,我记得路。”
紫纱摇摇头,“我等着你。”
方耀也不再坚持,一脚跨进了院门。
外院有个丫鬟本在侍弄花草,见了方耀进来,放下手中花盆,凑近了道:“凡少爷?”
方耀看她,略一点头。
那丫鬟本是想说,听说凡少爷撞坏了脑子,失了记忆?却不料方耀神色冷淡,看她一眼便转开了目光,那小丫鬟到了嘴边的话竟说不出口,只得说道:“凡少爷是来见大老爷的吧?”
方耀“嗯”一声,“方便带个路吗?”
小丫鬟愣愣点头。
方耀随那丫鬟进了内院,见她轻敲一扇房门,唤道:“大老爷,凡少爷来了。”
随即,房内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进来吧。”
丫鬟帮方耀开了门,等他进去又轻轻把门关上。
论辈分,段锦凡的父亲才是段家的老大,这个四十多岁的男人看起来精神奕奕,丝毫不显老态,说起话来也是中气十足。
那似乎是间书房,方耀进门之后,段忠一直埋着头看手中的书,却没有看他一眼。
而方耀却是习惯性地一眼扫过房间格局,然后目光才落在段忠身上,先是扫过他的额头,第二眼则是扫过他的心脏。
段忠并不知道自己最懦弱的儿子正在观察自己的致命点,依然漫不经心翻了两页书,才抬头看了方耀一眼,“听说你伤好了?”
方耀记起眉心红痕,应了一声“嗯”。
段忠略一皱眉,放下书直视方耀。他知道这个儿子怯懦怕事,但是平时对人说话却也是恭敬守礼,对他尤其小心翼翼,害怕惹他不悦。怎么如今受个伤在院子里窝了两个月,竟是连礼节也不知道了。
方耀身体挺得笔直,与段忠默默对视。他知道段忠在观察他,满心都是疑惑,但是他却无心伪装,因为他不擅长,需要他做的事往往都是干脆地给敌人致命一击,而不是耗费在唇舌上的纠缠。
所以方耀干脆不说话,任由段忠打量他。
等了些许时候,段忠道:“听说你摔坏了头,连你娘都认不得了?”
这话段忠一字一顿说得很慢,仿佛是在说给自己听。
随即又冷笑讽道,“花园里散个步也能摔傻脑子。”
方耀总算是出声应道:“确实不记得了。”
段忠喟叹一声,道:“不记得了倒是硬气了些,不那么娘们兮兮的,看着也顺眼不少。”随即又道,“少去见你娘,整天哭哭啼啼,儿子也养成了闺女。”
方耀不置可否。
段忠对这个儿子向来是不抱希望的,明知道他受了伤,在房间里躺了许久,却连看也没去看过一眼。若不是日前听大夫人说起锦凡身体好了,竟一大清早的在院子里跑步,段忠几乎就快把他给忘了。
难得上午清闲,想起了这个儿子伤愈后父子还没见过面,才叫人把他唤来。
段忠本来想要教训他两句,却见他不像以前扭扭捏捏竟是顺眼不少,于是也没了其他话可说,挥挥手想要叫他走。
“哦,且慢!”段忠忆起一事,“下月中秋,老三再过十日就要回家。到时候规矩些,不要整日院子里乱窜。”
方耀没有应声。
段忠有些不悦,提高了声音道:“听见了吗?”
方耀这才道:“知道了。”
段忠挥挥手,低下头去继续看书。
方耀于是推门出来。
那小丫鬟又回了外院摆弄花草,没有听到方耀出来。方耀于是也不作声,径直往院外走去。
还没跨出院门,一个年轻男子正风风火火从院外往里走,见到方耀竟然二话不说,便要去拉扯他手臂。
方耀左手往下一低,一个侧身右手手掌在那男子手腕轻推了一下,竟轻巧避开了来人,一步跨出院门。
那男子也没看清方耀是如何避开的,一怔后有些恼怒,道:“你在这儿等着我,不许走!”
方耀不作声。
男子似乎没想过方耀敢违抗他的意思,转身又往院里走去。
方耀等他走远,方才召唤躲在一旁的紫纱,道:“回去吧。”
紫纱一脸担忧,“禾少爷让你在这里等他,可以不等吗?”
“禾少爷?”
紫纱以为方耀忘记了,提醒道:“是你大哥锦禾,大老爷与大夫人的长子。”
方耀摇摇头,“没事,先回去吧。”
段锦禾和段忠都只能在方耀脑袋里一闪而过,他对段家没有牵绊,如果不是这个身体不能负担的话,他现在就想离开段家。所以段家的人对他来说,都不重要,甚至不值得花时间去思考。
紫纱先是有些忐忑不安,担心段锦禾会来找方耀麻烦。却等了两日也没见动静。
方耀则是没放在心上的,每日的锻炼依然没有停过,甚至时间比最初还要长了些,紫纱在院里等待的时候都觉得有些不安。
这天方耀沐浴完了唤紫纱帮他梳头发,然后说道:“我想出去。”
紫纱吃了一惊,手上失了轻重,梳子在方耀发间用力拉扯而过。方耀只觉头皮一紧,又觉得这长发在生死关头怕是会碍事。
紫纱急道:“凡少爷你要去哪儿?”
方耀不明白她为什么而焦急,从镜中看她一眼,“出去街上逛逛。”
紫纱长松一口气,“我以为……”她以为方耀想要一去不返。
方耀问道:“离这里最近的城镇在哪里?”
紫纱道:“庄园本就在许城城郊,凡少爷想去可以去找马夫备车,进城快得很。”
方耀道:“走路呢?”
紫纱一愣,“走去?走去至少也得一个多时辰吧,倒也不算太远,只是庄里有车,何必要走去呢?”
方耀见发髻已经梳好,起身穿上外袍,“我自己走去就行。”
紫纱连忙道:“那我陪你去。”
方耀摇头,“不用了,我自己去。”
紫纱不知为何,凡少爷这次醒来,性格似乎还是温和的,说起话来语气却是坚决不少。他说不让紫纱跟去,便没有辩驳的余地,一定不会带她去。
紫纱无奈,只得备好了水囊钱袋,让方耀带好,然后一路送他到了庄园门口。
方耀入城倒也并没有什么目的,只是单纯有些想要出来走走。
进城的道路也是宽敞平坦,可惜人烟稀少。好在方耀天生最是耐得住寂寞,一个人走久了,除了身体有些疲劳,倒也没什么不习惯的。
走了半个多时辰,方耀在路边见到个小茶寮,于是坐下喝了杯茶,才又继续出发。
段锦凡的身体承受不住,方耀便尝试着让它突破极限,到了下一次,便又会进步不少。这些都是当年进特种侦察连新兵训练时就经历过的。
再走了半个多时辰,远远便见到了城门,这里来往行人多了不少,特别是城门处,大多是推车或是驾车的生意人,赶着一车的货物进城交易。
方耀放慢了步子,从城门慢慢踱进去。
许城是个大城,逢了当集尤其热闹。方耀看着街道两边一路摆满的小摊,心情竟舒畅了不少,想起小时候生活的内陆小镇,也有这种模样的集市,却早已经多年没有见到过了。
方耀甚至还花两个铜板买了个糖果子,用木棒串着捏在手上,边走边吃。
走了不远,方耀转到一条宽敞的大街,见到街道右边连接几间铺面打通了,货柜上明晃晃的闪着锋利光芒,竟是一间武器铺。
铺面装饰却是气派典雅,正中一块楠木招牌,上面龙飞凤舞三个大字:淬雪堂。
方耀一撩衣摆走进去。
店铺掌柜抬头看方耀穿着打扮像是富家子弟,便含笑道:“小公子随便看,选中了招呼一声就行。”
方耀目光扫过货柜上一排排长刀利剑,他不会使剑,用刀却是练过一点,只是称不上熟练。对他来说,最实用的还是枪和短刀。
方耀自刀架上取下一柄匕首,那匕首锋芒锐利,黑色刀身竟微微泛蓝,仿佛天生嗜血一般。刀身上有血槽,虽比不得部队用的三棱刺,却知道这一刀下去也几乎能要了人半条命了,若是中了要害,自然更是神仙难救。
方耀手指在刀身上抚了又抚,倒有点爱不释手的味道,最后抬头问掌柜:“老板,这个多少钱?”
掌柜虚起眼睛笑道:“小公子有眼光啊,这把刀可是精钢锻造,可算是我店里镇店之宝了。”
方耀点点头。
掌柜见他年纪虽轻,性子却是沉稳,于是道:“那我也就跟小公子说实在了,这匕首价格不菲,公子想要的话,二百两银子。”
方耀一愣,他把钱袋取下来往柜台上一抛,“你看看这里有多少钱?”
掌柜拿起钱袋抛了抛落在手上,苦笑道:“小公子莫开玩笑,你这最多不到十两银子。”
他有些愣怔,他不会讲价,也不知道自己回去找紫纱要能不能凑够二百两银子。他常年在部队,工资不低却也没地方花,都存起来了。
他不知道这老板是不是敲他竹杠,更不知道二百两银子到底是个什么概念,他只是很喜欢这把刀。
方耀发愣时,店铺里突然走进来一个二十七、八的儒雅男子。
掌柜见了那男子,连忙躬身道:“四爷。”
被唤作四爷的男子目光却落在方耀身上,也是一愣,随即拍了拍方耀肩膀,道:“锦凡?”
方耀回过头来。
那男子道:“哟,真是锦凡!这实在难得!”
方耀迟疑道:“你是——?”
男子皱眉,随即问道:“听大嫂说你摔坏了头,原来倒是真的?”
似乎想通了这一层,男子释然笑道:“怎么,看中了这把刀?”
方耀默默点头。
男子对掌柜道:“这是大哥四子,段锦凡凡少爷。”
掌柜连忙躬身道:“哎哟,原来是凡少爷,失敬失敬。”
男子又对方耀道:“怎么摔坏了脑子,性子也变了?不在家舞文弄墨,倒来摆弄这刀剑武器了?”
方耀略一沉吟,答道:“失忆了。”
男子笑道:“这也是奇了。”然后拿起他手中匕首,又问道:“喜欢么?”
方耀应道:“是。”
男子抬手抛还给他,“喜欢就拿走。”
方耀一愣,看向面前的男子,那人形容儒雅,容貌清俊,说话总是带了三分笑意,细看模样倒是和段忠有几分相似。
男子见方耀看他,道:“你不是连我也不记得了吧?”
方耀摇摇头,“不记得了。”
男子轻笑出声,抬手摸了摸方耀的头,“傻孩子,我是你四叔,段义。下次可记得了。”
方耀站定了没躲,等段义放下手来,也清淡一笑,“多谢四叔。”
第4章
方耀将匕首举高到头顶,望着阳光在刀缘晕染的柔和光圈。过去在部队,武器都是分配到每个人手上,他很爱枪,也很爱惜枪,但是也没有体会过这种亲手挑选心爱武器的幸福感觉。
方耀用衣摆擦了擦刀身,将它送回刀鞘,插在了后腰。
此时是午后,阳光正烈,方耀栖身在花园里一株大树的枝桠上,闭上眼睛打算睡个午觉。
阳光穿过茂密的枝叶,落在他的身上,留下斑驳阴影。
方耀过去受过抗曝晒的训练,如今却不料这副身体一受炽烈阳光照射,便先是泛红,再厉害了就会脱皮。前两日他曾脱了上衣在院子里躺着晒太阳,羞得紫纱和紫萝都不敢进来,却没料到晒了两天竟就快脱了一层皮,新生的皮肤更是白皙细滑。
方耀无奈,又寻不到防晒霜,只得作罢。
等到紫纱找到他时,方耀已经沉沉睡了过去。
紫纱在树下喊:“凡少爷,快下来,待会儿摔了怎么办?”
方耀睁开眼看了看她,换了个姿势,道:“没事。”
紫纱仍然不放心,喊道:“别睡了凡少爷,我帮你铺了床,回房间去睡吧。”
方耀被她吵得没法再安心睡下去,只得坐直了身子往下看,道:“我不睡了,你回去吧。”
紫纱站在原地,“那你下来。”
方耀无可奈何,一手抓住身边树枝正要往下跳,却听到一声呼喝:“不要跳!”
紫纱一惊,回过身去,随后立即躬身道:“鸣少爷。”
方才隔着树荫看不清楚,等到紫纱口中的鸣少爷走到树下,方耀才看清楚来人,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男子,锦衣玉冠,风度翩翩。
既然是段家的少爷,少不得便是段锦凡的某位兄长,却不知是哪一房的儿子,方耀从树上低头看他,便没有作声。
紫纱已经退到来人身后,指着面前的鸣少爷对方耀无声说道:“二老爷的独子,锦鸣少爷!”她怕自家少爷记不清了,胡乱说话得罪了这位少爷。
方耀是擅长看人口型的,这在过去出任务时非常实用,但他仍然看着树下的人没有说话,他只是不知道如何称呼才好。
段锦鸣站在树下,抬头只见自己那个向来懦弱的堂弟坐在树间,低头看着自己,阳光从他身后洒落,勾勒出一个极美的轮廓。
倒也不是一无是处,段锦鸣想,至少有张脸蛋。
方耀不动,段锦鸣以为他害怕了,于是伸出一只手去,轻声道:“锦凡别怕,你踩着下面的树枝,然后慢慢跳下来,哥哥在树下接着你。”
方耀沉声道:“不必了。”
段锦鸣闻言一怔,不自觉收回手来,仍然看着方耀。
方耀道:“可以退后一点吗?”
段锦鸣眉头微皱,仍是退开了两步。
方耀一手扶着树枝,另一手在身上使力一撑,跳下树来。落地时为了缓冲力量,曲腿在地上一个侧滚站了起来,整个动作流畅轻松,丝毫没有费劲。
方耀拍拍沾了泥土的手,对段锦鸣道:“谢谢。”然后向紫纱招了招手,示意她可以回去了。
紫纱小跑着跟在方耀身后,埋怨道:“凡少爷,你衣服又弄脏了……”
段锦鸣站在原地,目光一直落在方耀身上直到消失,方才转身离开。
段忠告诉方耀,段家老三再过十日要回家。
可还不到十日,段家当家这位三爷便踏着夜色归来了。那时方耀已经躺床上睡着了,前院吵吵闹闹,丫鬟仆人很是热闹了一番,可是方耀这个僻静小院却是什么也没听到的。
第二天清早,方耀从山上拎了只兔子回来,方踏进院门便听到紫纱欢喜道:“当家回来了,大老爷说今夜摆家宴,给当家接风洗尘。”
方耀抬头看了紫纱一眼,问道:“你很喜欢他么?”
紫纱顿时红了脸,道:“当家人好,这庄子里哪个不喜欢他,凡少爷你可别瞎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