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耀道:“我会的。”
段诚微笑着让开了些,方耀打马纵出几步,突然一勒缰绳回头看向段诚,道:“我会帮你把东西安然送到,人也会一个不少救出来。”
段诚嘴角依然挂着笑,目光温柔看向方耀,“我在户延等你。”
方耀转身出发,再不回头。
这一路昼夜兼程,确实辛苦。可是对方耀来说,并不是什么艰难的事情。这比起在深山里一个多月的单兵拉练,轻松了太多,至少有食物有水,还有代步工具,甚至路上能有说话的人。
只是马坤也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与方耀一起,两人往往相对无言。
这路马坤比方耀走得熟悉,所以何时休息何时起程,连同走哪条路最快捷,方耀一概听从马坤的意见。
马坤起初担心方耀这个娇弱少爷会吃不下苦,相处之下却觉得这个白皙纤细的段家小少爷竟比常人还有坚强不少,从没显示出一分疲倦来。而且方耀虽然冷淡,可是对下人说话却是客客气气有商有量的,丝毫不见世家子弟的骄纵。
马坤对方耀好感渐增,言谈之间也更是尊重。
一路往西北赶路,踏入俞阳境内,竟是天高野旷,黄沙飞舞的景象。只是尚未进入沙漠,两边依然可见苍翠绿树与涓细流水,沿途亭台楼阁,商铺林立,都多了几分异域风情。
方耀喜欢这大漠孤烟,长河落日的景象,只觉得胸怀都宽广起来,心情莫名开朗。
马坤着人先行赶往俞阳城告知段青楠,所以当车队抵达俞阳城门时,方耀远远便见到一个着青衣的男子骑在一匹白马之上,遥遥望着他们。
那男子容貌清秀,目光沉静,一身宽长青衫随风飘动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略显纤细的身材。仿佛一个白皙孱弱的书生,和这黄沙漫天的漠北景象竟有些格格不入。
青衣男子见到方耀一行,纵马过来,对方耀点了点头,“锦凡,好久不见。”
走得近了,方耀才注意到他头发凌乱,鬓发被风吹得贴在了脸颊上,而双颊泛着微微的红,嘴唇也现出丰润水色。
马坤下了马来,略一躬身,道:“楠少爷。”
段青楠目光落在马坤身上,“是你陪着锦凡来的,那便好。”随即段青楠勒转马头看向方耀身后车队,道:“你们先随我进城吧。”
方耀一抬手,道:“请带路。”
段青楠目光落在方耀身上,停留片刻,方才一夹马腹领着车队进了城去。
待车队入城,四周行人商旅多了起来,不得不放慢速度。方耀与段青楠并排打马走在最前,时不时小声交谈两句。
段青楠道:“剩余的二十车兵械已经备齐,而且按照当家信里的交待处理过了,只等你们休整后,随时可以出发。”
方耀勒马,回头问马坤,“是否需要休整?”
马坤也看了看身后押送车队,见众人虽然面露疲态,动作却还不显迟钝,于是道:“现在尚且不到正午,不妨就此出关,入夜再歇吧。”
方耀突然有些担心,“出城之后还安全么?”
段青楠道:“放心吧,大熙与我朝向来交好,从未起过战事,边境也是贸易互通。况且你们从大熙借道,所经之处全是人迹罕至的沙漠,只有商旅经过,距离最近的大熙城池尚有百里之遥。”
方耀点点头。
段青楠又道:“当家也吩咐过,找两个机灵可靠的人陪你们同行,现在也都在淬雪堂候着,到时候随车队一起出发。”
方耀道:“好。”
马坤赶马上前两步,“就不歇了吧,免得多生枝节。”
俞阳城虽说并无战事,但毕竟是边城要塞,段家押送着大批兵械浩浩荡荡入城,又要大摇大摆出关,想来总是有些不妥。
方耀也明白马坤担心之事,于是对段青楠道:“现在就出城吧。”
段青楠闻言,沉声道:“好,我通知他们出发,即刻便送你们出城。”
剩余二十车兵器从俞阳城北淬雪堂陆续被送往正西北城门方向,在中途与方耀一对人马会合。
那车队领头带队的是一对双生子,容貌身量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要分辨只能靠衣着。段青楠对方耀道:“黑衣的是哥哥,名唤凌战天;灰衣的是弟弟,名唤凌战海。凌家兄弟惯常来往两国边地,对这关外地势熟悉得很,出了关便由他们带路,陪同你们前往悦西。”
方耀对那兄弟俩拱手道:“有劳二位。”
凌战天露出个爽朗笑容来,“凡少爷不用跟我们兄弟客气,路上尽管吩咐。”
方耀点头致谢。
段青楠骑马在前,送他们出城门。又行了一条街道,突然一个小厮打马追来,大喊:“楠少爷!”
段青楠停下马来,回头等那小厮追紧,在他耳边低语几句。段青楠微微皱了眉头,对那小厮道:“我知道了,你先去吧。”
随后,段青楠从怀里掏出一折纸来交给凌战天,“这是出城手谕,我有些事要耽搁,你们先行出去吧。”
凌战天接了过来,应道:“是,楠少爷。”
段青楠又对方耀道:“你们先行一步,我若来得及就来追你们,若是来不及,你们便不用等我了。”
方耀应了。
随即,段青楠与他们分道而行,纵马返了回去。
方耀一行来到边城,见城门大敞,人马兴旺。两国百姓通商贸易,正是一派和乐融融的景象。
凌战天向守城兵士出示了出城手谕,那兵士探头看来,见这冗长车队载满货物,上面皆掩盖着深色盖布,便走到最前面一辆马车旁,伸手捞开盖布来。不料盖布之下竟是明晃晃兵枪器械,顿时惊得变了脸色道:“你们要送这东西去哪里?”
凌战海不悦道:“我们有将军手谕,去哪里何须跟你交待!”
那兵士握紧手中长枪,丝毫不敢让步,道:“这等东西,便是将军也不敢随意放你们出城!你们到底是什么人?意欲何为?”
另几个守城兵士也见到了马车上的兵器,又见这边剑拔弩张,一时心急,竟然合力去推沉重城门,要把门给关起来。
方耀蹙眉,一只手下意识摸了摸身后噬日,随后沉声道:“各位不妨看过这手谕再做定夺?”
那兵士大声吼道:“快去请陈副将!”
另外一个士兵闻声便提枪上马离开。
“且慢!”突然一声清越喝斥从街尾而来,城门口众人都转头看去,见到一身青衣的段青楠正打马奔来。
段青楠到了城门,便勒停身下骏马,急促地喘了两口气。
方耀注意到他脸颊更红了些,连嘴唇也微微红肿着,鬓发被汗水打湿,粘在脸颊上,他对着那兵士喝道:“开门!”
方才理直气壮的兵士见到段青楠瞬间软了气势,行了个礼道:“段老板?这是段家的车队?”
段青楠怒道:“瞎了狗眼么?这车上写的不是个段字?”
兵士为难道:“段老板,这——我实在不敢放出城,正请了陈副将来定夺。”
段青楠胸口用力起伏几下,道:“便是余新皓亲自来,也是那句话,开门放人!”
余新皓就是这驻关将军,三万驻边军皆由他直接号令。
段青楠说着,将一块玉牌扔在那兵士身上。
兵士手忙脚乱接了,顿时便了脸色,那是余新皓的令牌,平时都贴身收着,见令牌如将军亲临。
那兵士终于挥了挥手,示意开门,随后将玉牌还给段青楠,恭敬道:“段老板请,方才多多得罪,还请包涵。”
段青楠不再看他,抬手请方耀先行。
冗长的车队安静地使出了边城俞阳,方耀和凌战天领头,马坤和凌战海则跟在最后。
段青楠把他们送出城便没有继续前行,只下了马对方耀道:“锦凡,一路保重。”
方耀也下了马,轻声道:“多谢。”
段青楠淡淡笑了笑,“请吧。”
方耀上马,抬头望了一眼边关烈日,一鞭抽在马臀之上,大声道:“走!”随即向着无边大漠、漫天黄沙,奔跑而去。
第19章
沙漠有绿洲。
湖水浅碧清甜,绿树挺直荫蔽。万里黄沙中间,恍若海市蜃楼,美不胜收。
凌战天和凌战海识路,傍晚便抵达这处流沙湖,停下来休整歇息,不再赶路。尽管带有足够的干粮和水,能在这青碧湖边捧一把水洗去脸上风沙,也是一件幸福之事。
方耀双手浸入水中,湖水还带着白日的残温,轻轻柔柔裹住手上被马绳磨破的肌肤。方耀问身边凌战天,“为什么叫流沙湖?”
凌战天脸上还沾着清亮水珠,滴滴答答往下落,笑道:“这湖底全是细软白沙。”
四周陆续有人燃起篝火,取下马车上携带的肉干,凑到火边烤了吃。
四十辆马车,随行百余人,竟没有一人喊过一声“累”。凌家兄弟也好马坤也罢,也是个个办事妥帖,真如顾许彦和段青楠所说,都是靠得住的。
相比起段家大宅子中段锦禾之流,段诚似乎更为器重这些外家子侄。而段诚之下,偌大的段家基业,怕也是大多由这几个外家小辈撑起来的。
马坤在方耀身边也燃起火堆,方耀自己取了肉来烤,烤好后分给凌家兄弟和马坤三人。凌战海吃了一口,赞道:“这肉烤的不老不嫩,正是恰到好处。”
方耀道:“常做的。”
凌家兄弟对视一眼,倒也不是说不信,只觉得这少年口中有些夸大。
只马坤听闻后颇为感慨说了一句:“我倒是从未到过许城段氏本家,不知那边是如何光景。”
方耀轻声道:“没有你们这边好。”
三人都只当他是客气。
方耀却又说了一句:“几位少爷也不如你们的少爷。”
这话自然是不好评判的,于是大家都笑笑不作声了。
天色晚了,车队燃着火堆睡下。
方耀需要抓紧时间恢复精力,几乎是一闭眼就陷入熟睡,然而天才刚蒙蒙亮时,却又清醒过来。
他起身活动了一下手脚,走到湖边伸手掬水,发现一夜之后,湖水便冰凉刺骨了。他仍是用水洗了脸,然后站起来看向苍茫天地,遥远地平线上已出现红霞,仿佛下一刻便会旭日东升,金黄光线喷薄而出。
马坤也醒了,站在方耀身边,低声道:“凡少爷,凌大哥说明日便能到悦西城下,到时候你还是不要进城了吧。”
方耀转头看他,有些不明所以,“为什么?”
“凡少爷,”马坤坦然道,“许彦少爷和楠少爷都叮嘱过,无论如何要护你平安回去,这是三爷的意思。我们进了悦西城,就等于给西北王多添了几个人质,你进去了得不偿失。还不如跟着大队伍返回,就让我和凌家兄弟进去,想办法救人。”
方耀静静听他说完,摇了摇头,“九十七个人质和九十八个人质本就没有区别。我去是跟你们救人,而不是拖累你们的,可以尽管放心。”
“凡少爷——”马坤还想再劝。
方耀打断他,道:“马坤。如果信不过我,段诚一开始就不该让我多余走这一趟。”
马坤终是无奈道:“我明白了。”
天亮起程,方耀跃上马背,想到马坤所说还有一日路程,振奋了精神用力一夹马背,率先奔出,随后一手握着噬日高高举起,带领着休整好的车队,再次出发。
果然如凌家兄弟所说,又行了不到两日,远远便能见到连绵黄土高山之间一座藏青色的巍峨城墙,那城墙高大宽厚,已矗立在此几百年牢而不破,本是国家最强而有力的边防线,如今却成了支撑叛党的后盾。
城门紧闭着,城墙上守城士兵远远见了,举弓拉弦指向车队,等方耀一行走到可以听闻声音的距离,便听到城墙上有人大喊:“来者何人?报上名来?”
方耀勒住身下骏马,抬头仰望城墙之上。
身边马坤上前一步,高声道:“淬雪堂段氏,求见西北王!”
一个统帅模样的人在城墙上往下看了,招手换来一个小兵,耳语两句。那小兵急忙跑下了城楼,只听那统帅呼喝一声:“稍等!”便没了声息。
弓箭依然指向城墙下方耀一行。
等了足有刻许,方耀见到一个面白长须的中年文士出现在城楼之上,那人举目眺望,高声问道:“城外是段家哪位?”
凌战天上前道:“这是我们段家本家的少爷,段锦凡。”
文士目光落在方耀身上,打量片刻,见他虽然年轻瘦弱,却是神色淡然目光锐利,也不敢起轻视之心,只问道:“我们王爷那笔生意,不知道你们段家是个什么意思?”
凌战天一指身后马车,“东西全数在此。”
文士露出欣喜神色,显然盼了许久,凑到身边统兵耳边低语两句。片刻后,城门开了一条缝,所有士兵仍是全神戒备,只两骑轻骑出了城门,来到方耀身后马车边上,一手揭开了盖布。
盖布之下,兵器反射出银白光线,几乎有些耀眼。其中一名士兵伸手拿起一把长枪,挥舞一番,霎时银光闪烁,风声赫赫。那士兵将枪往地上重重一杵,向着城楼之上点了点头。
文士大悦,拱手道:“段老板果然是讲信誉的生意人,胡阳在此谢过,请各位快些进城歇息,晚上王府备宴,还请——”
凌战海打断他道:“胡大人不用讲礼。这里是二十车兵械,大人请先点收,还有二十车尚在五里之外,等大人放了我们家人团聚,就立即押送入城。”
胡阳立即沉了脸色,“你什么意思?我们王爷给段老板的信上已经写得清清楚楚,我们这是做的生意,你们段家人也是王爷请去府上做客,什么叫放了?”
马坤忙道:“大人息怒,我们的意思是,少爷身份娇贵,进了城家里店里都得有人伺候着。我们按约把东西都送来了,大人还请不要为难我们少爷。”
胡阳沉吟半晌,最终道:“各位还是先进城吧,我这就派人去王府请人出来。”
马坤与凌战天对视一眼,知道这胡阳定要让他们先进城才肯放人,怎么也要把段家人放在西北王势力之内,怕是想做个长久的要挟生意。
方耀轻声道:“进去吧。当家让我们来的。”
这言外之意就是,段诚让他们来的,就不会让他们出事。
车队的大队伍并未跟着进城,凌战天以生意周转,还需这些车队赶回去为由,卸了兵械便让他们先离开了。最后只方耀带着凌家兄弟和马坤,以及两个身手不错的高大汉子一起进了城。
胡阳陪着方耀一行纵马缓步进入城中,虽然城外正战火烧灼,城内却还尚算平静,沿街店铺都还开着,也能见到挑担子叫卖的小贩。这仗要打,老百姓的饭还是要吃的。
西北王府外,果然见老老少少近百段家家仆伙计聚在一起,皆是一脸灰败,刚才地牢里放出来的模样。
这人群中唯一少了一人,就是段诚曾说过的堂兄的独子段沈裕。胡阳道:“王爷与段老板投契,定要让他多住些时候。”
方耀也料到西北王不会那么轻易放人,只让这些段家伙计先回去安顿了,然后对胡阳道:“那先告辞回府了。”
胡阳见方耀冷淡,先前设宴一话也不再提,只轻轻一拱手道:“请吧。”随即转身离去。
第20章
随同方耀一起返回段家府邸的,还有被囚禁的管家及丫鬟、仆役。
府邸空置了许久,到处都是杂草灰尘,花园的树上还结了蛛网。管家姓张,是个老实的中年人,一进门便吩咐仆役丫鬟们去清扫,给凡少爷把房间给整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