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公公从他脸上的表情中找到自己的答案,他转动自己握在手中的空杯,说:「宋护卫,皇上让咱家问你,你想要皇上为你做什么?」
宋平安怔怔地看着他,「做什么?」
「是啊,做什么。」秦公公微微一笑。
「秦公公,小人不懂。」
「你不需要懂。」秦公公放下手中的杯子,伸出手去轻轻的碰触他脸上的伤痕,「你只要想,现在你想做的是什么,你告诉咱家,咱家会转告皇上,然后皇上就会逐一帮你实现。」
宋平安低头仔细去想,想了片刻,他慢慢抬头,对着秦公公摇头。
「秦公公,小人现在什么都不想。」
「真的?」
「是。」宋平安认真地点头。
秦公公收回了手:「那咱家要回去了,你有没有什么想和皇上说的。」
宋平安想了一下,老老实实道:「您就告诉皇上,不用担心小人,小人没事,皇上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等秦公去回去向皇帝汇报,烨华听完莫名一笑,目光森然。
「是吗?朕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心中终于有决定,烨华坐正身子,高声道:「传大理寺卿!」
第四章
皇太后和田镇以为牺牲一个洛东海就能解决的事情,在这一声高呼之后,被皇帝无限放大,以星火燎原之势不断蔓延,直至与一切都化为灰烬。
既然最不愿面对的事情已然发生,再这么捂着披着已不是万全之策,那就在事情继续恶化之前速战速决吧!
洛东海关入大理寺的第二日便被押往刑场,他所犯下的条条罪状被逐一公布,恶名远播的洛东海一死,深受其扰的百姓无不拍手称快,更大快人心的事还在后头。皇帝并没有因此罢休,洛东海数罪并罚,他没给田家留任何颜面,直接派出禁卫军把洛家抄个底朝天,他的家人被发配充军,一个在京城颇有名望的家族就此消散。
这件事发生得太突然,还未等田镇回神,皇帝趁此势对朝廷上下官员来个大清算,只要一查出官员违反纪律,便是明知故犯,严惩不贷!
洛东海之死,不仅仅是杀鸡儆猴,更是吹响制压田氏一党的号角。
收受贿路、卖官鬻爵、搜刮民财等等,田氏一党的坐大与这些根本脱不了关系,而这些罪证哪一条下来都足以罢职罢官,更甚者是被满门抄斩。三天下来,被捕入狱的大小官员不计其数。
一听说这件事,太皇太后手中的念珠停了,皇太后坐不住了。皇太后去找皇上,皇帝闭门不见,众臣上奏皇帝拂袖,田镇连同元老大臣跪地求见,皇帝拒之门外。所有行动都在雷厉风行的进行,拖一天,入狱的官员便多一些,朝中的人更减几分,这段时间朝廷上下可谓是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宋平安听说这件事时,外面已经处于朝廷上下混乱不堪,天下百姓拍手叫好的局面。受伤比较轻的唐青兴致勃勃地跑到宋平安床头,把他听到的事情逐一告知于他,尤其是洛东海被处死的消息,一件事情来回反复念叨,听得宋平安耳朵都快要生茧了。
「太好了,洛东海那仗势欺人的混蛋恶有恶报,皇上真是做了件太快人心的好事!」
「经过这件事,皇上又把从前犯过错的官员全押入狱中待审,只要查清犯罪属实,都会受罚。平安你知道吗?京城百姓还有人烧香感谢皇上的英明呢!」
背上受伤的宋平安只能趴在床上,受雀跃万分的唐青感染,也呵呵地笑咧了嘴。
坏人不会有好下场,恶人必有天来报,宋平安处于老百姓的角度,同样觉得这件事并没有任何不好,洛东海恶霸狠辣的样子至今仍让他心有余悸。
另一方面,皇帝高高坐在御座之上,看着眼前堆满的无数求情、进谏,甚至是怒骂威胁的奏折,他面无表情,双手垂放在龙头扶手上,长思。
尽管一开始就清楚,自己正在栽培和对自己效忠的官员不多,不足以对抗田氏一党的势力,但他没想到如此不堪,利用手中的权力和自己直接掌握的上万士兵,京城之中无人敢和他对抗,但田镇的势力范围太广,皇太后经营数年的权力牵扯过深,上至朝廷,远至边域将领都有他们的人,真把他们逼急,结果如何?
这就是面对面与他们杠上的结果,节省时间,取代而之的是危险性加大、成功率降低。
烨华闭目长息,现在,他感到孤立无援,朝廷之中,真正能帮上忙的人不多,他需要一个得力助手,一个能看清局势,能切中要害,能给他解决难题的人……
殿外的空地上,跪谏的大臣仍然不肯离去,烨华在长思过后,想起了一个人。
洛东海的事情事到如今闹得这么大这么严重,一些风声在宫外想瞒都瞒不住,郑容贞在听到是因为洛东海私关入宫鞭伤护卫引起的时候,他不由放下手中的酒壶。
他记得宋平安便是守宫门的一名护卫。
可随后他又搞头自嘲,守宫门的护卫多了,怎么会如此凑巧偏偏是他。
想是这么想,但却开始坐立不安,眼皮直跳,他索性不再饮酒,在原地来回转几圈,跑出去和人打听详情。
意外的,这件事虽然已经传得人尽皆知,但两名护卫的名字却像是被特意隐瞒??一样,没有多少人知晓。
郑容贞并没有表现出来的那样落魄,从他即使不肯接受宋平安的接济也能照样生活下去就能窥个一二,他费了些工夫一打听,终于让他打听出这两名护卫的名字,其中一人,真的便是宋平安。
郑容贞觉得自己的直觉不是一般的准,上一次出现这种心烦意乱的时候就是小琴出事时……
再打听到宋平安的伤不致死,还在皇帝的授意下得到良好照顾时遂放下一颗心,可随之,一些事情让他困惑不解。
的确,洛东海私关入宫还打伤护卫的事情直接损害了皇室的颜面,律法不容,但这件事和其他洛东海所犯下的过错相比,根本算不上什么,为何那些时候皇帝不处置他,反而要在这件事上怒而发威?最后导致如今朝廷官员人人自危,皇宫上下哀声震天的局面?
这件事的导火线实在是不怎么起眼,可它的确发生了,是偶然还是特意?
郑容贞正在为这件事苦思不解时,他家的大门被人敲响,这道声音太轻太小,似乎是错觉一般响起,可却不是错觉一样持续。
郑容贞打开门一看,愣住。
门外站着一位青衣男子,一手负于背,一手垂于身侧,气宇轩昂,飞眉入鬓,眉如星辰,鼻如悬胆,薄唇如刻,人中之龙,出类拔萃,然,真正护郑容贞意外的,是他曾见过他。
即使只有一面,却于心底铭刻。
这名男子,不就是曾经和宋平安出现在大街上的那个人?
只不过那时的他露出狡黠含笑微稚,几分可爱几分俊秀,时隔数年,这时的他礼尽而貌疏,稳重而威严,让人望而生畏,难以亲近。
郑容贞不解,他为何来找自己,想了片刻,才问道:「敢问公子是谁,找郑某有何贵干?」
对面这人上前一步,朗声道:「在下免贵邵,名烨华。」
郑容贞伫在原处约半盏茶工夫,才淡淡开口:「久仰大名,三生有幸,有可贵干?」
烨华挑了一下眉,倏尔昂首大笑,实在是觉得郑容贞的反应有趣之至。
尽管他的态度出乎意料,却仍让烨华十分欣赏,一念于心中一转,烨华含笑拱手道:「在下来找先生切磋棋艺。」
俗话说得好,无事不登三宝殿。如今这位一国之君待一个无权无势无名望的书生如此礼遇,没让郑容贞受宠若惊,反而让他有所戒备,说是切磋棋艺,恐怕是来者不善吧。
「郑某府上无棋。」
「在下有。」无视郑容贞脸上的淡漠远疏,烨华手一挥,立刻有人捧棋上前立于他身侧。
烨华瞥一眼郑容贞,还未等他拒绝的话出口,又笑道:「先生想下什么棋,在下这备有象棋、围棋,先生若想玩樗蒲、六博、塞戏,在下也可奉陪。」
换句话说,就是这棋,他是非下不可。
郑容贞又伫了一会儿,遂退后一步,让出一道,伸出一手淡淡道:「请。」
烨华略一领首,撩起下摆举步迈入门槛。
郑容贞会退让,并不是畏惧烨华,而是心中有疑惑,一是想知道他的真正来意,二是欲探出平安的状况,三则是看看,这人到底和平安是什么关系。
可烨华似乎真的只是来下棋,围棋下腻了就换象棋,象棋烦了就换樗蒲,总是高雅的玩尽就玩通俗的,一来二去,时间一过就是半月,除下棋外,烨华再无二话。
郑容贞原本对这皇帝无多少印象,最深刻的印象便是冷酷无情了吧,他的心上人因皇帝的一句话家散人亡至今尸首无处,对于这位帝王的所作所为,自己能理解却不能苟同,说敬算不上,说恨又不及。此生此世,他虽盼着这人有朝一日落马失败,却从未想过要由自己动手,总而言之,身为一名旁观者冷眼目睹这个王朝的衰落便够了,他根本不欲去掺和。
可这个时候,烨华来找他了,亲自而来。郑容贞面上虽没表现出来,但他内心却十分惊讶,看烨华的样子,他知道自己的存在已经很久,并且熟悉他的事情,他怎么会知道他这么一个人?或是有人告诉于他,那这人会是谁?难道……
郑贞容想起来他和宋平安说过减免粮税的事,没过多久,皇帝颁布了这条法规,他还和宋平安说过扩招只限于表,若想治根就要广阔学堂,没过多久,皇帝真的实施了这项措施。
然后两年前他在街上目睹宋平安与这人状似亲密,说是一对恋人也不为过。
郑容贞只觉得脑子一抽,手上的棋子失手落下,整盘原本势均力敌的棋局顿时显露败局,烨华勾唇一笑,执起一子,毫不留情杀去。
和烨华下了半个月的棋,头一次败得这么惨烈,郑容贞抚额低叹。
「邵公子棋术真是日渐精湛。」
「哪里,是先生承让了。」
郑容贞举手一颗颗收棋,看一眼对面之人,还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完全看不出身处乱局中,被搅得心烦意乱的神色。要知道,这半个月里,跪谏的大臣已经发展至死谏,奉夫殿外的花岗岩石柱据闻已经成大臣们一头撞上去的最佳去处。
皇太后再也忍不下去,劝说加威逼,扬言若皇帝不收回成命,她会召集所有在各自领地上的诸侯或镇守在外的将领回来请求皇上改变主意。说请求只不过是场面话,私底下的意思,各自心知肚明。
事情已经闹到这种地步,若皇帝还是要一意孤行,后果不堪设想。在这种四处受敌,步履维艰的时候,这位皇帝还能有闲情逸致来找一个同样闲得发慌的人下棋,实在——让郑容贞另眼相待。
若说从前的皇帝让他留下不好的印象,现在的皇帝倒是令他颇为欣赏,处惊不变,行事果断,又学识渊博。假若他不是皇帝,郑容贞会很期盼能交上这样一位朋友。
重新摆好棋子,准备开盘时,烨华倏尔说道:「在下想请教先生一事。」
「何事?」郑容贞执棋看他。
「方才那一局,先生可有解决之道?」
郑容贞不由一笑:「若有,郑某不会认输。」
「果然,遇上死局就无法可解了……」烨华若有所思。
「那可不一定。」郑容贞在棋盘上落下一子,「棋盘是死的,人是活的,棋盘之上,死局无法可解,但人生不是棋局,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有反败为胜的模会。」
烨华一脸恍然,笑着落子:「先生之言如醍醐灌顶,在下受益匪浅!」
在郑容贞落子之前,烨华又道:「在下需要先生的一臂之力。」
「哦?」郑容贞不置可否地思索哪处落子为好。
「朕想请先生入朝为官。」
终于要开口了吗?郑容贞笑了笑,把棋子放回原处。
「先生的学识过人,不应如此继续淹没,若先生同意入朝为官为朕致力,不管先生有何要求,只要不损害国家的利益,朕都愿意照办。」
郑容贞久久不语,执起一子前后翻转,烨华也不言,目光灼灼地看他。
「你当宋平安是什么?」
他的突然之语让烨华稍愕,但很快回过神来,直视他认真坚定地道:「他是朕最重视的人。」
「他现在在何处?」
「在宫中静养。」
郑容贞看他的眼睛良久,才淡淡道:「在回答你之前,能否让我见见他?」
宋平安年轻,身体又壮实,经过十多天的休养,不但能够下地走路,还能稍微干些重活了。他向来是个闲不住的人,躺在床上没过几天就憋得难受,身体才好一些,就拒绝所有人的帮助,穿衣擦身都非要自己来,若不是自己换药实在不便,他肯定也会拒绝医士的帮忙。
此刻宋平安正乖乖坐在凳子上,让每日都要前来一趟给他换药敷药的医士包扎伤口。
他身上的许多伤口都已经结疤,只是一些比较深的伤口还需要包扎治疗。老实憨厚的宋平安让同样也是二十来岁的年轻医士颇有好感,在为他包扎的过程中时不时和他说几句话。
知道大夫的本职便是救死扶伤,因此宋平安向来对懂得药理的人敬重万分,所以即使这位医士比他还年轻几岁,他在回话时还是句句透着敬重。
就这么一搭一和问,宋平安身上的伤口全被包扎完毕,医士收拾一下东西逐一放进药箱,问他药还剩下多少,并再仔细吩咐一些注意事项后背起药箱走了。
宋平安恭敬地送他出门,可待转身回屋时,眼角瞥见一人往这边走来,便站定往那边仔细一看,在那人走近时,不由目瞪口呆。
「郑、郑兄?」
「平安。」
郑容贞微微一笑,也不等他回神,抬脚就进屋。
宋平安连忙跟着一道进屋。「你怎么会进宫的?」
「你猜。」郑容贞观察屋中的情况,很简洁,比士兵住的通铺大屋略好,并无什么特别。
「你就直说吧,我这笨脑子怎么猜得出来。」宋平安没他悠闲,着急地围着他直打转,先左右端详看看身体有没有什么异样,又担心地皱起浓眉害怕他是不是私自入宫,被人发现该怎么办。
郑容贞朝妄自菲薄的他斜看一眼,随后伸手把他没拉好的衣襟挑开一点,对着他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痕挑了一下眉。
「自然是有人带我进来的。你这身伤,没什么问题了吧。」
「完全没事了!」宋平安咧嘴一笑,用力地拍拍胸口以示自己身体的状态。
郑容贞笑着把手负于身后:「平安,有客上门,你怎么不请我入座啊。」
宋平安赶紧拉到他一旁就坐,倒水,沏茶。
「抱歉啊郑兄,这里只有茶没有酒。」
郑容贞拿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水,放下:「无妨,反正这里不是你我的地盘,不用讲究。」
他说完这话,宋平安想起一事,便一脸紧张地坐到他面前:「郑兄,是谁带你进来的?最近宫里出了件事,正在戒严,要是被查出私自入宫会很危险的。」
「你说的是洛东海私闯入宫鞭伤护卫一事?」
「你知道?」宋平安讶异。
「宫外都传遍了,我还知道受伤的护卫之一就是你,所以这次是特地来看你的。」
「你来看我我很高兴,可是,这里不是谁都能来的,郑兄,我不希望你出事。」
宋平安一脸担心,郑容贞却不以为然地笑笑:「你不用怕,让我进来的人,可是上面那位。」
宋平安一头雾水,「啊?」
郑容贞看他一脸傻样,也不卖关子了,直言道:「就是当今圣上。」
宋平安瞪大双眼:「皇、皇——」
「对,就是皇上。」
「皇上他……他怎么会……」
郑容贞笑着摇头晃脑道:「他来找我,和我下了半个月的棋,还给我捎了不少好酒,全是御用佳酿,人间难得几回闻呀!」
宋平安皱着眉想了一阵,颇感不解:「皇上他怎么会知道你的事?」
这回,轮到郑容贞意外了:「不是你和他说的?」
宋平安怕他误会,连连摇头:「皇上那时在操心国事,你和我说的那些事我觉得有理便告诉他了,当时皇上也问我你的名字,我知道你不喜朝廷的事,便瞒着没说。」他急着解释,完全没想到自己失口说什么不得了的事,这件事他一直讳莫如深,深怕说出去会牵连到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