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克多勉强帮艾瑞克处理了一下伤口。他们都没有学过高端的治疗魔法,不能让这种程度的伤痊愈。
“我们出去吧,”末了艾瑞克喘了口气,很轻地说,“在这里不安全,也许还会有人来。往我父亲那个方向走,他们能
找到我们。”
维克多沉默着点了点头。
于是,两个不同程度受到创伤的少年彼此搀扶着踏入了未知的莽莽苍原,身后的庞大坟场灯火璀璨,寂静成灰。
维克多感到全身的关节和肌肉都在向他提出抗议,要求他停下来。但是他不能,他必须尽力扶着肩上受了重伤的艾瑞克
,穿过苏格兰高原浩大无边的宽阔平地。
他不知道走了多久,也是靠了魔法指南才没有迷失方向。丹佛一族的住所离梅利弗伦的别院有近十公里路,中间是基本
无人的荒芜区域。工业开发的脚步还未来得及侵染这片古老的光辉故土。这里是鹰的故乡,自古往今的英雄们在这里击
败邪恶,用鲜血淋漓的双手奉上生命点缀和平。他们没有死去,他们至今仍在史诗中唱着豪壮的歌,歌声成了风的记忆
,呼啸而过。
“呐,维克多,”艾瑞克忽然低声说,吓了他一跳,“你有没有想过,以后自己会去做什么呢?”
“无非和他们想的一样了,”他凄凉地笑了笑,“我能有什么选择呢?”
“是啊,其实我们都没有选择。”艾瑞克慢慢地坐下,高高的草几乎没到了他的膝盖,在苍茫的夜幕中彼此联结,构成
一张柔软的毡毯,向四面八方延伸,“但是…你难道没有梦想么?”
“能一直这样和你在一起,坐在苏格兰草原上吹风,已经是我的梦想了。”他庆幸于终于能休息一下,背靠着艾瑞克坐
下来,“以前我曾听说,星星是亡者点燃的蜡烛。它们在那里被摆放成我们命运的轨迹。”
“别信那些,”艾瑞克的声音很轻很淡,与平日里的他并不相似,“命运在自己手里。”
“也许吧。”他仰面呼吸苏格兰夏日夜晚微凉的空气,感到很疲倦。
“虽然不太衬景,想点高兴的事吧,”艾瑞克微微侧向他,但随即又转了回去,“这样黎明很快就会到来了。”
是的,黎明已经不远了。
会好起来的,一定会的。
东方破开第一道白时,颗粒状的晨曦降临在静静纠缠的黑与金上,勾勒出少年侧面山川一般起伏深邃的轮廓。苏格兰的
浩瀚青空将他们拥入怀中,鹰矫健俊美的身姿掠过时空。他们背靠背相互支撑,神情安然洁净,头发和衣摆被风扬起,
成了隐喻的图腾。
55.后半生的魔法师
艾瑞克说得不错,破晓时分丹佛家的主人带着人找到了他们,把他们分开,送回各自家中休养。
只不过丹佛少主肩上的伤很快痊愈,而没有什么大碍的梅利弗伦少主——应该说是主人却在此次事件后再也没有开口说
一句话。
梅利弗伦家的旧主人被害,这个家族在各方面都受到致命的打击。而由于新继任的年轻梅利弗伦族长精神状态始终不济
,所有事务都被搁置。梅利弗伦像是一艘航行了太久的船,在一波波的浪潮中颠簸摇晃,仿佛下一批白色浪花就会将它
冲散,游离到不可知的未来中去。
如梅利弗伦这般历史悠久,盘根错节的古老望族,在摇摇欲坠时也更显出树倒众人推的悲凉来。教团中不久就传出了梅
利弗伦新主人一病不起,不久人世的谣言,那些与梅利弗伦有着这样那样的关系或过节的家伙们纷纷浮出水面,开始为
接手诱人的财产和权力摩拳擦掌,你倾我轧。
所有人都在议论着,梅利弗伦算是完了。
但是总有那么一些人不相信。
梅利弗伦家的新族长没有见任何前来探望他的人,无论是教团里不怀好意的长辈,还是包括贝肯斯和莱维因等平日里与
他过从甚密的朋友。直到丹佛少主养好了伤,到洛丝罗林把他从堆积成山的遗产评估和税务帐目中拯救出来,接去了浮
云城堡。
距离艾瑞克·丹佛上次在梅利弗伦的别院里救下维克多·梅利弗伦已过去将近两个月,暑假接近尾声,哥本哈根的空气
中已有微凉的秋意。
在十六岁的年纪上,艾瑞克·丹佛已经有相当充足的实力独当一面,也长成了清俊高挑的少年,面容呈现出维京血统所
赋予的不羁和俊美。然而此刻他弧度漂亮的眉却因两个月不见的好友而微微皱起来。
两个月孤独,悲痛和压抑的折磨足以让维克多·梅利弗伦轮廓幽深的俊美容颜塌陷下去,瘦得形销骨立,睫毛在眼睑上
垂下一片绚丽而忧愁的影子,如同顷刻破碎的蝴蝶羽翼一般。他周身笼着一层黯淡而遥远的月光,眼神越过他,铺开大
片不真实的汪洋。艾瑞克·丹佛从中看到了隐隐绰绰的倒影,却描述不清。
他仍是美的,只是兀自醉了,呈现出清晰的裂纹,朝四面八方绝望地伸展。
尽管没有经历过,他或多或少能理解这种感受。这两个月来尽管他父亲努力辟谣,但梅利弗伦即将倒台的传言依旧闹得
满城风雨。他了解维克多,了解他的高贵灵魂建立在多么纯洁理想的基础之上,因而也知道丧父的悲痛,刺杀事件的惊
吓和这段时间各方面的口水足以把他摧垮,落得这步田地。
但是他可不会允许那些渣滓踏在他最珍视的朋友头上。
十四岁少年的身躯却瘦得能被他轻易环住。他不由得有些悲伤,于是抱住了他。
“节哀顺便。”
他在维克多耳边很轻柔地说,然而下一秒就意识到了自己的愚蠢。一句客套话在这种时候实在起不了什么积极的作用。
果然安慰人不是他的强项。维克多没有动。
他无可奈何。艾瑞克·丹佛很少有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但此刻他真正感受到自己在一些领域从来无能为力,尤其是
当那些领域涉及到人的灵魂和爱情时。
现在他并不知道这对他以后的生命轨迹有着怎样的意义,他所能做的仅仅是将维克多环得更紧。他感受到一种致命的冰
冷,除了自己的体温,他没有其他可用来融化它。
维克多的脸埋在他颈窝里,金发的颜色依旧馥郁灿烂,含着阳光般的暖意和馨香。
小他两岁的少年缩在浮云城堡他自己那间会客厅的沙发里,身上只穿了一件单衣,在末夏的傍晚颤抖。
他一时要被这幅场景脆弱而畸形的美感吸引,却明明白白地听见维克多耳语般的低吟。
“来不及…”
诶?
有那么一瞬他想要就这样问出口,然而微妙的直觉及时阻止了他。他转而侧过头去仔细倾听。
“我…来不及…告诉他…”
“来不及跟他说…其实我不恨他…”
“我没有想到…我以为我们之间还有很多年…我以为一切误会都能解释…”
“可是太晚了…我真的没有想到…一夜间就能改变那么多…现在什么都晚了…”
“我想跟他道歉…想感谢他…但是他听不到了…”
维克多已经两个月没有说过只言片语,甚至被那些愚蠢的医生判定为终身无法再开口说话。然而失语两个月后的开场白
却也让他始料未及。
他很轻地叹息,直起身,把维克多完全拥入怀中。
“他听得到的,”不知为何,寥寥数语却耗费了他不少勇气,“他很爱你,你也一样。”
维克多依旧没有任何动静。
“爱过的人是不会离开我们的。”他顿了一下,吸口气继续下去,“他一直都在,在你心里。你需要帮助的时候会想起
他,感到并不孤独,感到由衷的温暖。他一直都在那里,支持你,直到你不再能想起他。”
“我真的没想到…”他感到维克多的手在抖,更紧地抓住他,“他不在了以后…我才知道…原来我一直都不理解他…”
“我知道…那一定是他…是他在看着我…是他救了我…但是我从来都没有体会到…原来他对我而言的分量那么重…”
他不禁感到了更切肤的悲哀,只好理了理维克多灿若金虹的头发。
“也许要等我们也成了父亲才会真正明白吧,”他在心里暗自叹息,“明明是他们离我们最近,爱我们最深,我们却必
定要等到一切成了遗憾才能有所知觉。不过我想,他一定不希望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
维克多在他胸前很轻地点了一下头,他觉得自己足足等了一个纪元,才终于等来冰川消融,春华重生。他松了口气,似
乎被箍紧的肋骨突然间自由了一般,慢慢放开了维克多,坐在一旁。
“也许这么说很失礼,但我的确觉得只有你才能理解,”他努力让自己维持着平日里的口吻,眼睛垂下来,并不看对方
,“因为我们都从小就没有母亲。其实有时候我也希望我能理解我父亲,甚至从理智的层面上,我知道他那么做的用意
,但是我实在没办法赞同。”
“不用勉强自己啊,”维克多勉力笑了笑,那笑容太过辛苦,几乎让他心酸,“我想,你父亲也是同样爱你的。”
“我明白。”被应该得到安慰的人安慰,这让他感到很不安,于是他固执地扭过脸。
“艾瑞克,你觉得人死后究竟有没有灵魂呢?”
他一时被这个过于简洁而玄奥的题设问住。“有”与“没有”,仅仅关乎存在。他在满宇宙琳琅的事实和真相中寻找,
最终眼花缭乱,依旧无以论证。
“不知道。”最终他还是选择了一个模棱两可,却在此时他唯一可以坦诚以待的人面前足够真切的答案,“但我还是愿
意相信它有吧,至少,活着的时候有。不然,就不知道自己活在世间要追寻什么,坚持什么,又为了什么而成就自我了
。”
“我记得的,”维克多的声音始终很轻,如同自言自语,含着长久未说话的含糊和沙哑,“我记得在我昏过去之前,你
对我说,不要相信什么占卜,要相信自己。”
“是啊,”他向后仰去,他并未想到维克多还记得这样真切,事实上那短暂的几小时对他而言已经十分混乱遥远,“命
运应该握在自己手里。”
“这两个月我一直在做梦,”维克多却不管他,自顾自地说下去,“梦到很多事…梦到很小的时候和爸爸妈妈出去旅行
…我不记得我妈妈的脸…但那时候我真的能看到她…还有我们在学校里的时候…一起弹琴,一起做实验,一起研究书本
,一起逃课出去玩…梦到大家…还有星空和海…钴蓝色的海…我梦到自己乘一只小小的木船,在海上一直漂…我不知道
要到哪里去…我没有桨…我只好抬起头来看月亮…但是怎么看,月亮都是同一个样子…”
“好了,”他感受到了自己潜意识中钻入那些梦境的冲动,于是及时抑制了它,“那很美,因为你一直都以非常美好的
目光看着这世界,把它看成梦一样色彩斑斓的样子。其实我真的希望能保护你,替你处理整个世界,然后转过身,还能
看见你一直维持着原真纯粹的样子。但是生活毕竟是真实,谁也无法替代谁。”
“所以从现在开始好起来吧,”他站起身面向他,一如他们初次相识时他在月下的玫瑰叠影中那般向他伸出手,笑容意
气风发,“生活仍然要继续,不要让那些在你生命中留下过印记的人失望。至少他们并未放弃你,我也一样。”
艾瑞克皱了皱眉。
就在刚才他显而易见地感觉到房间的空间结界受到了干扰——他那位亲爱的父亲,执政官大人从来都不采用任何稍微含
蓄一点的作风,在他好不容易让维克多轻松了一些,开始品味从挪威弄来的最新夏季奶茶之后。
这是魔法师之间通行的一种礼仪,用来告知正使用房间的人,并征得他们的同意后才能开门进入。事实上这和敲门没有
多少区别,仅仅是少了几个不必要的动作,同时最小程度地减少因打搅对方而造成的烦躁罢了。当然这不过是冠冕堂皇
的说辞,至少对艾瑞克来说,他丝毫不觉得这会比直接敲门让他来得心情好一些。
他顿时心情跌落了好几丈,但出于对长辈的礼貌,还是放下杯子坐直身体,用魔法打开了门,没有离开维克多身边。
丹佛家的族长出现在门边,半边身子落在漆成纯白的厚重门框之外。他与他儿子有着一脉相承的黑发黑瞳,仍残余着年
轻时棱角分明的痕迹,到了这个时候,却显出几分沧桑的落寞来。
毕竟对他而言,老梅利弗伦也算是寥寥几个能与他站在同一平台的友人了。
梅利弗伦与丹佛是世代的盟友,或者说,梅利弗伦从来是丹佛最忠诚的附庸。
“晚上好,爸爸。”他先打了招呼,这同样是礼节,因而他也平静依旧。这对父子之间残存的是更为彻底的相敬如宾。
“晚上好,”老丹佛上前几步,最终停在维克多面前,在那个优雅而过于敏感的孩子开口打招呼前先蹲□,“你好点了
么,维克多?”
“好多了,谢谢您。”维克多抬起头笑了笑,那种笑容清澈而遥远,足以勾起世间所有父亲内心共通的深沉疼痛。
“你能恢复过来真是太好了,”也许老丹佛亦是感到了悲哀,没有再问下去,“好好休息吧,已经是梅利弗伦的族长了
,以后还有许多你要忙的。如果需要,随时可以找我和艾瑞克帮忙。”
“我明白了,谢谢。”
维克多的微笑绽开了些,于是他假装满意地站起来,转身跨入阴影,背景里凝固在大理石上的纯白玫瑰冰冷而狷狂地大
肆盛放,逐渐延展成灼烧般的大片白色深海,把他们的爱憎起伏淹没其中,泪水,笑容和欲哭无泪都被放入历史的粉碎
机,绞成无声无息的轻盈碎片。
艾瑞克顿了一下,跟上去。
“梅利弗伦子爵遇害的事,”他迈开很大的步子,才跟上他父亲风一般的速度,“您就这样在案文上签字了?”
“拜托你,艾瑞克,”老丹佛忍无可忍地刹住了脚步,他差点一头撞上去,“你应该知道,理论上执政官没有权力推翻
仲裁会的决定。而且就算我要提出异议,现在也没有证据。你明白么?没有切实的证据。”
“都在光天化日之下刺杀教团高级官员了,居然还张口闭口证据?”他冷笑,“仲裁会在干什么?以为我们都是小孩子
么?”
“仲裁会必须要有证据才能作出裁决。”老丹佛转过身,努力把自己控制在耐心的程度,“这件事情我们改变不了,再
纠缠下去对任何人都没有好处。”
“开什么玩笑,”在他过于直白而洁净的世界观中,这种结果并不在被接受的范围之中,“梅利弗伦子爵就这样莫名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