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直对我很好。不过很遗憾,”伊丽莎白却异常平和地微笑着,“由于家族中的遗传病,我当时连在舞会上找个舞
伴都很困难,几乎被判了婚姻的死刑。”
她再度沉默,觉得自己愚蠢透顶。
“我知道,”她母亲却把另一只手也搭在她的手背上,“这对包括你在内的,家里这一代的女孩来说是一桩不幸,也会
影响你们以后的婚姻。但是娜塔,你要记住,无论将来你会遇到什么样的人,都不要因此而低落,要自尊自爱。我哥哥
临终前一晚对我说,要不卑不亢地活在这世上,因为死亡不过是去旅行。我至今仍相信,我终有一天会去他们那里,我
希望到那时,我能够不愧对主神赐予我活着过。”
“我明白了,妈妈。”她忍不住追问,“但是妈妈,您认为爸爸爱您么?”
“不爱。”
她万万没想到母亲回答地如此干脆,不禁怔住。
“其实像我们这样身份的人,常常是有必要接受无爱婚姻的。”伊丽莎白却耐心地拍了拍她的手,“但是不应为此沉沦
下去。娜塔,你知道么,我第一眼看到你父亲时就爱上他了,虽然当时我不明白什么是爱,虽然知道和他在一起会惹上
种种麻烦,但那一刻起,我已经甘愿踏入泥潭。”
“但是您怎么能允许自己嫁给一个不爱您的男人呢?”她不知不觉抬高了音量,使得她今天格外不像平日温润优雅的她
,“就算当时您没有选择,这也太……”
“我第一次见你父亲的时候,我在我哥哥的葬礼上晕倒,他把我扶了起来。”伊丽莎白似乎也觉察出了女儿的不对劲,
因此皱了皱眉,却仍继续,“当时的他尚未经受命运苦难的考验,像一块未经雕琢的原石一样纯净,高贵,天生优雅。
我也是被那种浑然天成的气质所吸引,产生空幻的梦想而爱上他。后来我被教团派去找他,他已经被一生中第一次突如
其来的重大打击弄得失魂落魄,那种与生俱来的美丽被磨去了大半。但是我并没有因梦想幻灭而感到厌恶他,相反,我
怜悯他,想要陪伴他走下去。如此我便确定了我的爱,不再反悔。”
“可,可是……”她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放低了声音,“您不觉得委屈么?难道您没有希冀过,在您无悔地付出了
之后,他能爱上您么?”
“曾经想过,但是很快就明白了这不可能。只因我爱上的,原本就是不会爱我的他。我在他生命里缺失了二十四年,无
法同他爱的人相比。”伊丽莎白再次安抚似的拍了拍她灯光下惨白的手背,“娜塔,爱你的人和你爱的人往往不能两全
。而如何取舍,只是因人而异的一种选择而已。无论选择哪边都不是错。而我,能够得到他这些年的尊重和爱护,能够
陪伴他一同成长,看着他逐渐能独当一面,能够拥有你们,这些我与自己心爱的人所生,令人骄傲的孩子,已是作为一
个妻子和母亲无上的幸福。”
“我也令您骄傲么?”她不安地躲闪着母亲的目光。
“当然了,你也是我出色的女儿。”伊丽莎白把她的手拉过来,贴在自己脸上,“娜塔,如果你只同其他人的优点比较
,那么自己就真的毫无优点了。”
她沉默不语。
“我知道你觉得自己不如雷格勒斯稳重自信,凯珊德拉坚毅干练,安琪琳娜的艺术天分过人,”伊丽莎白笑着凝望她,
“希斯维尔温和优秀,维罗妮卡美丽果敢…但是你和他们不一样啊,你就是你。你温柔,坚强,聪明,真诚,这些比一
切都好。”
“谢谢您。”她丝毫没有觉得安慰,现在她需要竭力克制自己颤抖的声音,只能迸出一个简洁的短句。
“娜塔,有时候你的思想真的很深入,这很好。”伊丽莎白有些担忧,因而换了副凝重些的口吻,“但是很多事情,钻
牛角尖是无法解决的,也是现在的你无能为力的。不要太折磨你自己。”
“我知道了,”她最后从牙缝里挤出颤抖不已的破碎声音,“但是…妈妈…我还想问您一件事。”
“什么事?”伊丽莎白瞪大眼看着她。
“您和爸爸…为什么…要把我生下来?又为什么要把希斯维尔生下来呢?为什么要让我们成为兄妹?为什么?!”
伊丽莎白惊地说不出话。任何一个父母被儿女质问这样的问题,都是极其尴尬的。何况这个问题背后的巨大真相也让她
措手不及。
“为什么?!您说啊!”然而她的女儿满面泪痕,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为什么我要这样想他?!为什么我想他却
什么也不能做?!为什么我们是兄妹?!难道我应该受这样的折磨么?!您说啊!”
伊丽莎白被她摇晃地头晕目眩,却还是清晰地判断出一股强大而混乱的魔法流动。这让她立刻联想起了最坏的可能性。
这样的事以前她还没有亲身经历过,因为她身边的人天赋不高的都不会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天赋高的修炼都很顺利,
不稳定期也不过几个月而已。因此她也不真正知道如何应付这种情况。
她的身体不好,也没有多少力气。但她还是竭力想抓住女儿的手臂,同时用自己的魔法引导她越来越有失控迹象的力量
。虽然没有亲眼见过,但契约暴走的后果她是知道的。
所谓母亲便是,此时她已完全考虑不到魔法也同样会波及她,她只知道,如果她不阻止她女儿,那么娜塔莉娅即使活下
来,也将是个废人。
“娜塔莉娅!”她声嘶力竭地叫道,却淹没在娜塔莉娅一波比一波更惨烈的尖叫中,“停止!听到了么?!停止!”
“为什么…为什么……妈妈…不…为什么……维尔…为什么……”
她揪心地看着女儿蹲在地上,双手抱头,身体仿佛一根竖琴弦,筛糠般不断抖动。所幸她已经抓住了她的魔法脉路,并
努力将她的力量拖回正轨。
她的暴走还处于早期,还没有魔力外泄,还有办法…很好…就差一点点了……
她早已从床上下来,抱紧了女儿,很快就没事了……
没事的…你不会有事的……
我的孩子…不怕…没事的…你还有妈妈……
没事的…孩子……
没事的……
一切恢复正常的时候她松了口气,放开了怀中的娜塔莉娅。
有什么不对劲。
她缓慢地低下头,看着那把差点毁掉娜塔莉娅的瑞士军刀已经恢复原状,深深扎入她前胸。剧痛将她拉回现实,血从她
的睡衣下洇开,在伤口周围形成一片深色,一滴滴掷地有声地落下。
她颓然跪倒。娜塔莉娅终于回过神来,尖叫着扑向她。
那一瞬她突然顿悟,自己的生命是为这一刻准备着的。
她轻轻地笑了。
“不…妈妈…这不是真的…不!”
然后娜塔莉娅看到她母亲竭尽最后的生命与爱,用鲜血淋漓的手握住她的手臂。
“娜塔…”
“不!妈妈!”她慌乱而毫无目的地四下张望,“这不可能…”
“你快走…”抓住她的手最后用力了一下,“不能让人知道…快走……”
娜塔莉娅目瞪口呆地看着那只手同主人一起失力地垂到地上,血仿佛无止无境般汇成悔恨的长河,流向她不敢去看的方
向。先前那只被她杀死的夜莺此刻重叠在她眼前,她那么清晰地感觉到这是生命的颜色。鲜艳,妖冶,美丽而决绝。这
种发现让她无法承受。
死神此刻形神具备地站在她面前,挽着她亲人的咽喉。她看着柔和的灯光下血滴从母亲漂亮的指尖稍许停滞,滑下,闪
着光。
她以前从未如今接近过鲜血与生命的真相,在她未理解之前,生命就在她眼前铺开了一幅极其残忍的画卷。她不明白这
为什么会发生,这分明不是她的本意,但是就如同她生活中的其他意外一样,未经她同意就擅自发生,轻易摧毁了她固
守的堡垒。
她杀了人。
她杀了她母亲。
她是个杀人犯。
这个恐怖的真相将她彻底击垮,她瘫倒在地。
她不知道那是母亲确信能够保护孩子的微笑。她只记得母亲闭上眼,仿佛只是无数次入眠中平常的一次,嘴角含着笑容
,像是刚才谈起父亲时的模样。
死亡不过是去旅行。
她彻底醒了,也彻底疯了。
恐惧和茫然越过了对母亲去世的悲伤和愧疚,她如同逃离现场一般从地上跳起来,发出一声惊寰的尖叫,随即跌跌撞撞
地跑出去,就此遁入黑暗。
We will go home across mountains
We will go home, we will go home
We will go home across the mountain……
39.塔楼
我一再梦到陨落。
我不知道这个贯穿我整个生命的谜团会不会解开,什么时候会解开。周而复始的梦境如同时间的碎片般嵌在某些事情的
中央,习惯了,也就不觉得硌着难受。
在梦里我的视野极其清晰,可以看到海黯淡而阔然的颜色上浮着夜的残骸。晨曦像黎明诞生时破裂的羊水一样裹着温柔
的疼痛在幕布上蕴开来,然后子宫撕裂,光明诞生。桅杆上各色的旗帜在夜风中闪着微光,模糊不清。
港口逐渐喧嚣起来的过程中,温暖再一次忽然消失,火焰腾起来。
我不明白为什么那些恬静浩瀚的景象竟拥有这样一个惨烈的终点,又或许这根本算不上终点。我所确信的是,如果说在
意大利的那场火灾激发了那把火,那么到丹麦以后它就始终在角落里安静而持久地燃烧着,融化着过去二十年生命中的
一切爱与美好为我建筑起来的支撑。而极北之地的圣洁冰雪似乎在许久的平静后又为它添了一把薪柴。某种信念如同那
日悬崖边的雪崩一般,以隆重而悲伤的生命姿态垮塌下去。
然而在这种时候,我却越来越鲜有机会和雷格勒斯聊天。由于眼睛被高原强烈的雪光灼伤,行动一直很不便。而回到浮
云城堡后,他却越来越繁忙,时常连续几个小时都不在城堡。尽管他依旧温柔细致地照顾我,我却日渐不安。
他也许并没有注意到这些微妙处的变化,只是巍然不动地执行着他那不曾向我托出的全盘计划。我不知道他离开城堡的
时候在干什么,也无法知道。无论他怎样不屑自己父亲生前的强硬作为,却终究与那些同他一脉相承的祖先一样,固执
地将自己置于旋涡的中心,作为唯一的正义,千疮百孔地存在着,逐渐被现实压碎,跌入历史的帷幕后。
可以的话,我希望他能够逃脱这如同诅咒般加诸在这一族人身上的轮回,我想抱紧他,给他不为这个世界的不公而粉碎
的理由,让他拥有寻常人的幸福。
但是我什么都不能为他做,甚至他也不认为自己需要我协助他。两个男人背弃全世界的爱情更是从来都称不上寻常幸福
。他如此强大,执着,优秀,而我的视野日渐黯淡下去,甚至连他的背影都看不清了。
我不得不承认,我并没有天真到以为那个被抛弃在身后的沉重现实会长久地放任我们。终有一天它将以某种面目重新浮
出水面,将我们拖回去,鞭挞地四分五裂。湖面般波平如镜的当下暗蕴着深厚的动荡和恐惧,我害怕父亲那里出事,害
怕洛丝罗林庄园里的一切可能状况,害怕教团采取行动,害怕Key的作用显现,害怕其他的执行者找上门来。然归根结底
,还是害怕我们的当下被击破,害怕所有可能的一切让我失去他。
当然,其实雷格勒斯并没有这么脆弱。事实上,除了梅利弗伦,其他家族的执行者都应该没有经历过正统的魔法训练,
不是他的对手。不考虑凯珊德拉的话,他没有理由会输给其他人。
但是我依然无法想象那双白玉般精致而线条有力,从最尊贵的贝森道夫上流过的手沾上无辜者的鲜血。那幅画面狰狞地
让我无法在脑内具体描绘它,只是每每想起,便觉得胸腔被凝固的空气充满,心跳一下下鲜明地撞在肋骨上,反胃的同
时隐隐作痛。
那日在北欧山峦的悬崖上重逢之后,我们便迅速下了山。由于雪盲,我们再不能像来时那样四处轻松游玩。以接近来时
路线两倍的速度到了斯德哥尔摩,在当地医院就诊后,按医生开出的处方买了些外敷药便沿海路回了丹麦。雪盲症原本
就没有什么特别有效的治疗方法,一般都是使用一些药物后让眼睛自然好转,我也没有放在心上,准备躲在浮云城堡休
养几天。
我没有想到,这之后很久,我的眼睛再也没有恢复。
事物的轮廓变得模糊,隐隐绰绰,我因此免去了许多精细的工作,反而得以享受格外闲适的几日假期。雷格勒斯忙完之
后总是用整晚的时间陪我,和我聊少年时代的种种趣事,然后在上弦月逐渐升到天空中央时叩一下手指,熄灭所有光源
,纠缠在一起整夜□,竭力透支着后半生的幸福,把对方揉进自己的灵魂里去,如同被判了某种缓期死刑,时日无多的
罪犯一般。
曾经听母亲回忆起她的兄长,洛森家族最后一位男性成员去世前后的事,当时便深深觉得,能够平和地原谅这个世界的
不体谅,从而以回归的姿态等待既定的死亡,是需要真正大无畏勇气的壮举。而我始终不知道自己得了什么病,会让身
体如此快地虚弱下去。
我只是知道,日德兰半岛的春天携着逐渐消融的冰棱,在蔚蓝色的空气里缓慢释放。
三月中旬的时候港口已基本解冻了,哥本哈根重又热闹起来。港口里各色规模的船只频繁来去,将命运载往各方。
但我的视力并没有像一般的雪盲症患者那样很快恢复,反而有日渐严重的趋势。我已答应过要相信他,因此终究没有把
这件事告诉他。
而他似乎也不像平日里那样关注我。他越来越忙碌,也越来越寡言。尽管知道他终究有着许多不适宜全盘告诉我的事,
我却在内心深处如同小孩子一样不满起来,随即嘲笑自己的幼稚无能。
所以我开始整日坐在主厅的落地窗前,眺望大片纯白花海。任何季节里它们都是相同的样子,即使其他花草倔强地生出
芽来,仍无力撼动它们在浮云城堡决定性的主导地位,就如同红蔷薇之于洛丝罗林一样。我无法看清细节,白蔷薇花海
因而更显得浩大而高远起来,一直延伸到我不可企及的遥远年代,蔓延入骨髓里去,像波罗的海的浪涛,被时光冻结在
一角,等待不存在的末日。
按照理论,浮云城堡和洛丝罗林都受到各自先人意志的保护。但是以前在洛丝罗林我从来没有很清晰地意识到这一点。
丹佛先祖的信念显然要更强烈地盘踞在城堡里,让它看起来像是遍布亡灵的白色空城。
或许出于对Key身份的保护,丹佛一族的势力很庞大,自身记载却流传地很少。我不知道雷格勒斯的祖先,包括他父亲究
竟是怎样的人物,只希望如果这种绝望的执念终要伤害他们,那他能免于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