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双城记
Lived,loved,and went wild.
我爱你至此。
又一年初夏的洋流把大批银光闪烁的鱼群从它们出生成长的地中海赶到波罗的海的渔场去,带来这个国家令人艳羡的贸
易额。翅尖上有黑羽的海鸟倏得从头顶掠过,陪衬着那些展翼后可长达一米的天空王者。云聚合成庞大的移动城堡,镶
上银边,从古老的神话里满载英灵而来,在当代晴朗的青空下缓慢游弋。
对于浮云城堡而言,这是它数百年来注视着的景象,细节的变化蕴涵着更加深刻的统一和轮回。
而它始终处于与历史平行的视角,在没有交集的目光中默默凝视。建造它的祖先们采用了消极的漠然,将它置于断裂空
间的结界之中。几世纪以来战火焚毁了哥本哈根,勤劳而艰辛的人们又重建了城市。这在它眼中都成为了一幕幕起伏的
历史剧,战争烧不着纯白玫瑰的一点边角,一切凡人的喜怒哀乐皆无法感染它。它以惊人的高远和冷峻与哥本哈根并存
,彼此互相交缠,互不打扰。
只是它所处的空间被精密的魔法断裂,不与现实空间直接联系,因而在那些候鸟沿着经线越过阿尔卑斯的雪峰回归故土
之时,没有停留在塔楼的尖顶上。
艾瑞克·丹佛不为人注意地叹了一口气,慢慢陷进铺着白色手纺垫巾的沙发里。这是他难得假期的第一天,如同从天花
板上垂下的吊灯般精致而冰冷。
他终究还是回到了这里。
在他二十四年的生活阅历中,浮云城堡从来是一个意味复杂的词。自他六岁起,在这座丹佛本宅度过的时光就算不上多
,也并不愉快。事实上,随着年龄增长,他愈发觉得浮云城堡实在是丹佛族人灵魂浓缩的聚合体。他在这座白色基调的
巨大建筑中切肤地感受到了那种崇高而卓绝的理想,正迅速蚕食着这一族所剩不多的温暖信念。他无法言明这个理想的
具体内容,也尚未注意到,自己同样是这种理想的堆砌者。
他不知道自己的生命已经不可避免地迈向一个短暂迸发的疯狂阶段,现在他所能做的不过是坐在沙发上望一眼窗外。结
界对外部进来的光是宽容的,他可以看到白色烈焰从眼底蔓生出去,一望无垠,席卷而来决绝绚丽的纯粹光芒,洒满荒
野与桑田。
这种纯净的颜色刺得他眼睛有些酸痛,于是他转过身,有些无奈地站起来,房间里的摆设沉静依旧,复杂华美的吊灯折
射的光线光怪班驳,落在他黑色的瞳仁中。
一切都被那群傻瓜搞砸了。他不由烦闷地想。
按他原先的计划,是准备趁这个花了一番功夫才弄到手的假期远离蔷薇教团,远离那些令人生厌的文件和愚蠢芜杂的事
务,回哥本哈根的丹佛本家休息一段时间,然后出去走走。自从毕业旅行之后,他已经很多时候没有自在地外出一次了
。
然而一个临时变故足以打乱他所有的计划。虽然在蔷薇教团任职五年的经历或多或少让他成熟了些,对生活中时不时出
现的意外情况有了更好的应付能力,但是这不意味着他喜欢这种感觉。丹佛家人所习惯的模式是把一切都掌握在自己手
心里。
他父亲去年因病去世后,他继承了老丹佛的记忆,加上过去对此的认知,他认为自己起码对十字蔷薇有了一个大体的了
解。但是没有任何有关的资料或记忆上提到一个羸弱的银发少女和教团最核心的阴暗秘密有什么该死的关联。
因为要看护好那个来历不明的少女,他的假期大约是泡汤了。不过在烦恼之余,倒也为他的生活开辟出了新的可能性。
出于某种不可思议的目的,他认为自己有必要把这件事弄清楚。
杀死猫的好奇心和一种对命运过于强烈的支配欲促使他站起身,转向通往西塔楼的楼梯。那个地方是历代丹佛家族用来
关押重要犯人的场所,防备森严,却已废弃许久了。他当然知道那地方不是个舒适的住所,也不赞同这样对待一个看起
来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孩子,但是他也同样懂得,在没有真正摸清那个银发女人的底细前,是不宜用外表来判断她的能力
的。
他用丹佛语唤来一个年长的仆人——这位老管家从他父亲的时代就服侍他,算是少数几个他比较信任的人之一,询问了
希尔薇娅的安置事宜,然后独自一人推开了那扇沉重的活板门。
在浮云城堡里许多魔法都受到限制,即使是他这个主人也不能随意转换空间。陡峭狭窄的木楼梯发出令人心悸的吱呀声
,摇摇欲坠。扶手上剥落翘起的木皮扎疼了他的手掌
塔楼很高,他感到胸口有些闷,于是在一个小平台上稍许落脚休息。
那一瞬他产生了某种犹豫,对自己多年前坚定指向前方的脚步产生了怀疑。这并不是说刚强自信的丹佛族长会在这种事
情上软弱无能,仅仅因为那个女人带给他一种奇异的幻觉,虽然这感受未必是负面的,却对他而言完全陌生。他确信自
己被迷惑了,甚至听不到好友声声切切的呼唤。持久不化的冰蓝色后面有着绵长而壮阔的故事,他怀疑自己无法读懂。
然而一种致命的强硬态度催促他往前,叩开门的那一刹那,他分明看到那双瞳眸寂静如雪,挂满隔世冰霜。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来看这个仅一面之缘,还需要想一下才能记起名字的少女。他对她一无所知,不知道她的年龄,
身份,国籍和任何信息。因而他干脆抛弃了她唯一的代号,用起泛泛的第二人称来。
“你住得还习惯么?”他刻意想让自己显得冷淡些。
希尔薇娅静静地转过身——先前她似乎一直站在唯一的窗前俯瞰风景,望了他一眼。她就那样望着他,不含丝毫情绪,
目光平行,巍然而立,似乎她不是被囚于狭小的房间,而是置身北欧浩瀚深邃的原始针叶林。
她亦没有把眼神转回去。准确点说,她没有任何傲慢的举动。她平静地不可思议,反倒让他有些发毛。
“好吧,如果你有什么需要,告诉仆人就行了。”末了他只能直奔主题,“今天我来,是有话要问你。”
希尔薇娅维持着原来的姿势,他顿时产生了她根本听不懂英语的错觉,但她并不显得困惑,只是淡漠而遥远,仿佛与他
并不身处同一空间。
他感到难以言喻的不适感,在他一生中极少有人敢对他采取这种态度。
“不管怎么说,我希望你如实回答,这对所有人都有好处。”尽管如此,对方惊艳人伦的容貌和女性身份还是迫使他耐
心下去,“告诉我,蔷薇教团为什么要囚禁你?”
她宽大而质感落拓的裙摆轻微摇晃了一下,与她液态金属般湛银的长发交相辉映,在阴暗的房间里生出璀璨而尖锐的光
。
仿佛从水银中升起的女神摇了摇头,动作不畏缩,也不嚣张。
“你不知道?”他忽然觉得事情开始朝着可笑的方向发展,“还是你不愿意说?好吧,既然如此,你只要摇头或点头就
行了。”
对方的不配合让他有些灰心,但是他还是摆正了姿态,毕竟他也理解这些事承载的分量。
“我曾经听说过十字蔷薇的事,”他自顾自继续了下去,“毕竟也算是…总之,你和罗森克鲁兹有血缘关系,对么?”
他不知道自己的猜测已经相当接近事实核心,因而那个淡漠地超出他认知范围的被审问者终于把他抛在身后而转了回去
,甚至不曾抛给他一个眼神。银发舞动时席卷起飒沓的流辉,晃得他眩晕。
“有什么这么好看的?!”他感到对方正以不温不火的方式冲击着他的底线。
“海。”
然后他那虚假而脆弱的冷淡在一个短短的单词手下便被冲垮,碎片顺着浪淘的方向四散开去。
他知道,浮云城堡四周的结界阻隔的不只是空间而已,事实上除了丹佛家的人,其他身处城堡中的“客人”们无法与外
界产生信息沟通,看不到城堡外的景象。
浮云城堡建立在哥本哈根出海口边的岩石上,从西塔楼刚好俯瞰到哥本哈根港和港外的海面。
一时间他竟然忍不住要为先人代替自己预先摆出的不友好姿态汗颜。然而与生俱来的警觉还是令他当即从门口处的一张
扶手椅上跳起来,反手握住那过于纤细的手腕。
少女的皮肤极其光滑,如同月华编织而成,蒙了一层皎洁的柔光。那一瞬他在近距离看见她的神情是一汪静水,已经忘
记了波澜的模样。
但是她在他反应过来之前就已抽回了手,完全脱离了他的控制,却又恰到好处地停留在了反击的界限之前。
没有人成功对抗过他,在她之前。
这个事实击得他大脑出现了短暂的空白,而她却已经自如地恢复了原状。
“别这么激动啊,”她重新面向窗外,“你打扰我看海了。”
艾瑞克·丹佛从未想过这个让他三番五次怀疑能否开口说话的女子竟拥有乐律般的声音,他一直非常喜欢的贝森道夫都
相形失色。她吟唱般优美飘渺的语言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起来,经久不去,萦绕不绝。
“海的话,你随时都能看。”在这个他的逻辑无法适用的场景下,他唯一的选择是脱口而出的浅显结论。
“那并非理所应当,而是你的幸运,执政官先生。”她选择了职位这个更加疏远的称呼,“请体谅没有获得这份自由的
人吧。”
他哑然。他是生而自由的,因而完全不曾想象过自由对于不幸者而言是奢侈的恩赐。那种优越感成了他性格中深层次的
毁灭因素,而他当时并不自知。
“好吧,抱歉,”他只能靠自己的力量继续,“但是既然你有这样的能力,为什么还要甘愿被囚禁呢?”
“因为已经不记得自由是什么了。”她淡泊的口吻像一朵水面上的睡莲开放般缓慢地荡漾开来。
“那可真是不幸。”他不由得笑了,嘲讽起某个不存在的自我来。
“那么,执政官先生,”她没有面对他,海风透过奇妙的空间结界扬起她流畅的罕见银发,“你知道什么是自由么?”
“我并不自由,”他已然忘记了谈话的主题,忘记了质问为什么浮云城堡的空间结界对她不起作用,也忘记了审问官和
囚徒的身份,反而被这个身份不明的女人牵进了圈套,“我知道自己不自由,自由对我而言也是奢侈的东西。但是至少
我会努力去争取它。”
“把自己禁锢在‘争取自由’的枷锁里,这样能算是自由么。”她如同一尊绝世的工艺品般一动不动,任由海风阵阵,
将她的长发和裙摆塑造成任意巧夺天工的姿态。
他再度无言以对,唯有沉默地看着那位女神立在原地,身后的风景旋转起来,成为北欧黑白鲜明的浩大莽林,黑色的躯
干与白色的精魂簇拥着通体银白的世界之树,巨大的华盖如同荧幕放映在天际,突起的根系向四面八方伸展,而她站在
树前,各路神明和英灵匍匐在她脚下,她是被白色枝叶环抱的森林之灵。
“唯有心灵是自由的。”她的眼神穿透海面,如洁白月华,“我累了。”
“…好吧,你先休息吧。”若在以往,他决不会如此轻易放过对方,但今天接二连三超越他常识的冲击让他几乎懵在原
地,“我改天再来找你。”
然后他以自己难以理解的速度匆匆下楼,从来没有谁让他在交谈时感到如此身心疲惫。他没有意识到自己内心深处的某
个角落开始发生了微妙而剧烈的化学变化,点燃了一股无名的甜蜜孽火。现在在他理清头绪,弄清这其中将要转折他一
生的奥义之前,他需要先去好好地睡上一觉。
“当心不要划伤手。”
事实上,次日他就不再把希尔薇娅囚禁在那座塔楼里了,因他深刻体会到了这一行为的毫无意义。希尔薇娅的力量与他
不同,无法用于战斗,因而不能将她自己从世代枷锁里解救出来。但是她却拥有让如丹佛这般古老家族的意志甘愿臣服
的奇特威力,几乎一切浮云城堡中的限制都不能影响她。从理智层面上说,这无疑是证明他先前猜测的有力证据。但是
他惊恐地发现自己竟然拒绝用那种思路思考。
因而半个月后当女佣告诉他希尔薇娅小姐失踪的时候,他甚至不曾被惊动。浮云城堡的庭院很宽广,城堡后面还有一个
人工湖,以这片湖为界,靠近城堡的一边是茫茫的纯白花海,而另一边则是耸立的针叶林,白蔷薇掺杂其中。两种生长
地域不同的植物组合成了一幅反自然却又奇妙浩丽的景象,从远处看,白蔷薇密集如同皑皑冰雪,为大地的遗体裹上安
葬时厚厚的盛装。
森林后面是丹佛一族的家族墓地,平日里他从不去那里,一年前安葬了他父亲和继母后也没有再去过了。
他有些无可奈何地阻止了希尔薇娅把几近透明的白皙手指伸入白蔷薇刺的攻击范围。他不明白她是怎么找到这里的,也
不明白其中的意义。
“五大家族的东西无法伤害我。”她异常平静地吐出一句,便又退入身后的沉默里。她并非那种傲慢的面无表情,只是
真正意义上没有丝毫可以被阅读的神情。
“等一下,”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强行把自己拉回理智的领域,“那天的问题,你还没有回答我。”
“什么问题?”她微微侧过身,半面华彩落入他的世界,“是关于我的身世,还是…自由?”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对两个的答案都有兴趣。”他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
“我对回答它们没有兴趣。”她又淡淡地转过身,把银瀑垂落的背面抛给了他,“告诉我回答你的理由吧。”
“也许你的先人是五大家族的主人,”他果断继续了下去,“但我希望能把你当作朋友。”
有那么一瞬她似乎是要微笑的,但是那细微而美妙的涟漪在他发现之前就已沉寂,再也寻不到丝毫踪迹了。
涟漪无法长久,因它是水的一部分。 “好吧,”她终于正面朝向他,银发垂到眼前,“你的猜测都正确。蔷薇教团一直
隐藏着罗森克鲁兹的后人,留待作为蔷薇圣礼的Rock。罗森克鲁兹把有关时间的魔法传授给了他自己的女儿,这个魔法
与Gate的开启有关,因此Rock必须由这族人来承担。蔷薇教团准备打开那个装置,你明白了么?”
“所以他们把你丢给我?”他忽然觉得有些可笑,“他们不怕我杀了你以绝后患么?”
“你会这么做么?”
寥寥数语就完全堵住了他的其他念头,他看着羸弱的少女斜并着腿坐在长椅上,微侧过脸,长发纷飞,那幅画面被打上
高光,长久地框在了他的灵魂里,成为一幅灼烧的虚象。
“十字蔷薇的实质与其说是灵魂,还不如说是世家们的魔法在死后被收回并束缚起来罢了。灵魂是不能被研究的。”她
缓慢地站起来,“所以,珍惜灵魂的自由吧。能时常亲眼看到海和玫瑰,已经是幸福了。”
她把目瞪口呆的年轻黑发男子独自放在了爱与纠缠的中心,以坚决而速度均匀的步子离开,白色丝质裙摆在身后扬起一
个原始落拓的曲线,手臂纤细如同新生的植物。张狂冰冷的白玫瑰簇拥着她,渐行渐远,进入了微茫的纯白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