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裁缝量尺寸的时候,唐安琪还想着嘱咐对方:“尺寸要大一点,要不然过上几个月,就该小了。”
未等裁缝回应,虞师爷说道:“制服大了不好看;如果长高了,再做就是。”
唐安琪这才明白过来——自己不再是山中土匪了,在县城布料也可以随时买到,想要缝制新衣服,那实在是容易得很。
到了夜里,孙宝山在营房里睡,虞师爷和唐安琪便是住进了陈县长家中。
唐安琪这一天东跑西颠,上床前特地端来热水,浑身擦了擦。虞师爷站在地上,对他笑道:“咱们两个先挤几宿。明天开始找房子,等你嫂子过来了,咱们一起搬新家。”
唐安琪疲惫的躺在了床上,忽然又想到了戴黎民——戴黎民这回可是惨喽。
他心里有些不大好受,但同时又觉得异常轻松,再也不必打仗似的夜夜攥着裤腰睡觉。长长的伸出两条腿,他半闭着眼睛抱怨:“师爷,我夜里总是膝盖疼。”
虞师爷坐在床边洗脚:“膝盖疼?没事,那是长个子呢。”
然后他擦了双脚,出去倒水。回来后吹灭蜡烛,他上床展开棉被,却是和唐安琪头脚颠倒着躺下了。
“夜里要是疼的厉害了,就告诉我。”他把手搭在了唐安琪的小腿上:“我给你揉一揉。”
唐安琪有些心虚,特地坐了起来:“我的脚不臭吧?”
虞师爷顺势向上,握住了他一只脚丫:“不臭,睡吧。”
唐安琪放下心来。这回躺在绵软舒适的大床上,他心无杂念,很觉愉快的入睡了。
虞师爷依旧攥着唐安琪的赤脚。唐安琪大概一直成长发育的不甚积极,近一年才正正经经的长起了个子,脚丫也不算大,脚趾头微微蜷曲起来,握在手中满是肉感。虞师爷感觉这很可爱,所以不肯松手,仿佛捉住了一只温暖稚嫩的小动物。
午夜之时,唐安琪果然是闹起了腿疼。虞师爷伸手捂住他的膝盖慢慢揉搓,这种行为显然是让唐安琪很觉安慰,哼哼唧唧的梦呓两声,他不知不觉的又睡了过去,并且睡的伸胳膊踢腿。于是虞师爷摸黑坐起来,重新为他盖好了被子。
作者有话要说:诸位,今天周末,我会出门,所以就只有一更。
14.花花世界
几经辗转,虞太太骑着小毛驴进入了长安县城。
这时候虞师爷已经为自己找好了房子——房子不起眼,是干干净净的一处小四合院,要依着虞师爷现在的本事,他满可以给自己“借”来更好的房子,不过他有分寸,在这些身外之物上,差不多也就得了。
虞太太当初莫名其妙的被打发下山,如今又莫名其妙的被接进城。及至到了新家,她忍着脚疼走进院门,一见自己住上了这么好的宅子,便越发惊诧了。
虞师爷找来一个丑丑的大丫头,然后对虞太太说道:“以后家里的杂活,让她帮着你干,别一个人辛苦了。”
虞太太当场手足无措,而且不知为何,有点不好意思正视丈夫:“哟……”
她嗫嚅着,只觉自己身躯庞大,不堪入目。真不知道丈夫到底有着怎样的本事,她想自己居然也能用上使唤丫头。
虞太太带着丑丫头去厨房烧火做饭,心里还想向丈夫询问小黑山上的事情,不过话到嘴边,她怯了又怯,最后没敢开这个口,认为自己是个老娘们儿,也不懂什么,就别在丈夫面前多嘴多舌了。
正当这时,院外响起一阵喧哗,却是唐安琪跑了进来。
唐安琪抱着长长一卷子花绸,直奔厨房而来:“嫂子!什么时候到的?”
虞太太站起来,就见唐安琪做长袍马褂的打扮,短头发梳的整整齐齐,正是一位最漂亮的少爷,便忍不住笑道:“刚到。安琪穿戴起来真体面!”
唐安琪把花绸向虞太太面前一晃:“早就知道你今天能到。嫂子,我给你买了料子,你瞧好不好看?”
说到这里,他抻出一段花绸,蒙在自己身前比量。花绸是白底红花,鲜艳的晃人眼;虞太太扎着两只湿手,真是受宠若惊了:“净乱花钱,我哪能穿这花衣裳?”
唐安琪站不住,抱着花绸往外走,同时不以为然的说道:“反正给你了,随你做什么穿吧!”
把那卷子花绸扔到虞师爷房内的床上,唐安琪要走,结果被虞师爷从外面堵了回来。
“又要走?”虞师爷微笑问道。
唐安琪理直气壮的答道:“陈盖世等着我呢!”
虞师爷一转身,在窗前椅子上坐下了:“交际是好的,但也要适可而止,你——”
唐安琪对着他嬉皮笑脸:“师爷,有话等我晚上回来再说吧,陈盖世真等着我呢!”然后他一个箭步窜出门去,撩着袍子跑了个无影无踪。
虞师爷很孤独的坐在房内,叹了一口气,没想到唐安琪这么淘气。
在虞师爷的眼中,唐安琪是学坏了。
唐安琪本来是“奉旨交际”,去和陈盖世套近乎扯关系,这一点做的很好,因为陈盖世在短时间内就从“陈县长”变成了“拔山兄”。唐安琪这个年纪,模样正是不大稳定,有时看起来是个大人,有时看起来是个小孩。拍拍打打的拉扯着“拔山兄”,这两人开始往妓院里跑。
县长大人和保安团长双剑合璧,在妓院之内所向披靡。唐安琪一直对姑娘挺有兴趣,天津的初春那么冷,学校的先生那么凶,都没拦住他前往女校偷窥的脚步;如今他落到这种烟花场所,真如耗子跌进米缸,在短时间内便是大开眼界、并且得偿所愿了。
唐安琪在这里的相好,本是个十三四岁的清倌人,本来也到了开苞的年纪,只是一时没有找到合适的主顾,所以还耽搁着。老鸨子惹不起保安团长,陈盖世又是一片好心,认为唐安琪是个漂亮的少年,所以像配对似的,做主点了这个姑娘。
姑娘名叫春桃,生的花容月貌,自从和唐安琪一夜春风过后,心心肝肝都牵在了他的身上,从早到晚盼着他来。而唐安琪第一次品尝女子的滋味,也是神魂颠倒。当着陈盖世的面,两人就在房里抱起来了。春桃爱他爱的了不得,忍不住浑身摩挲他,一会儿捏捏他的脸,一会儿咬咬他的耳。
陈盖世躺在对面的烟榻上,正在守着一杆烟枪喷云吐雾。懒洋洋的向地上瞥了一眼,他对身边烧烟姑娘笑道:“看他们两个蜜里调油的,咱们偏不走,碍他们的眼。”
未等姑娘回话,忽有一个妈妈挑起了门帘子,陪笑探头进来说道:“唐团长。”随即又对春桃使了个眼色。
春桃立刻会意,这时就从唐安琪腿上站起来,又双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低头和他脸贴着脸低声说道:“你且坐一会儿,我这就回来。”
唐安琪知道这是外面有客人点名要见春桃了,虽然于情于理都不该阻拦,但是心中起了醋意,脸上就显出不痛快来。春桃急急的扭着腰肢出了门,不过片刻,嘟着个嘴又扭了回来:“孙副团长来了,挑谁不好,非得挑我。你略坐坐,我应酬他几句就回来。”
唐安琪没言语,起身走出去了。
在外面院子里,他果然是看到了孙宝山。
孙宝山剃了个短短的平头,穿着保安团的制服,见唐安琪走出来了,便是歪着嘴一笑。
唐安琪对着他一招手:“有话咱们外边说。”
孙宝山不置可否的跟着他走出去了。
在院外一棵大柳树下,唐安琪仰脸问道:“孙宝山,自从咱们进了县城,我没再叫过你二当家吧?”
孙宝山摇头:“没有。”
“你娘把你生下来,也没打算让你做一辈子二当家吧?”
孙宝山张了张嘴:“什么意思?”
唐安琪一本正经的答道:“你不是天生的二当家,我也不是天生的兔子。你在小黑山上做二当家,那是因为你斗不过戴黎民;我在小黑山上被戴黎民当兔子欺负,也是因为我斗不过戴黎民。大家都是有苦衷的,现在苦尽甘来了,我敬你一尺,可是你呢?你他妈的压我一丈!”
孙宝山还是笑,笑的不怀好意:“我压你了?还一丈?你拿尺量过?”
唐安琪知道孙宝山对自己有点暧昧意思,不过不是很在乎。自从经过戴黎民那一场之后,只要是旁人别扒了他的裤子往地上按,他就觉得都还能够接受,至少不会暴跳如雷的震怒。
抬手点了点孙宝山的胸膛,他一字一句的说道:“别像个娘们儿似的在嘴上讨便宜,没意思。不管你愿意不愿意,我已经当上团长了。你要是懂事,那咱们二人交个朋友;你要是不懂事,觉着这样明争暗斗的更舒服,那我也奉陪。”
说完这话,他转身要走,冷不防却是被孙宝山一把扯住手臂:“我说,你回去要向师爷告状吗?”
唐安琪冷笑一声,随即用力甩开对方:“我没那嚼舌头的瘾,你要是不放心,可以先到师爷那里对我倒打一耙。”
孙宝山若有所思的思索一瞬,忽然觉得自己格调不高,在唐安琪面前像个色迷心窍的无赖。颇为尴尬的追上前去,他又把唐安琪拽了住:“哎,逗你玩呢,别往心里去。”
唐安琪抽出手来,对他一抱拳:“宝山,多谢你这么看得起我,天天追着逗我玩。”
唐安琪大步流星的回了房间,春桃没有再受纠缠,也跟着进了来。
侧身躺到陈盖世面前,他长叹一声,没说什么。而陈盖世转动着一双流光闪烁的大眼珠,也知道保安团内部不是很团结,这时就把烟枪调转过去,笑着劝解:“来一口,消消气!”
唐安琪没碰过这东西,试着凑上去吸了一口,结果立刻皱起眉毛吐出舌头,感觉鸦片气味糟糕透顶。旁边三人见状,一起大笑起来。春桃推开唐安琪,自己深吸一口,然后对着唐安琪喷出烟雾。而唐安琪在这如兰吹气之中,就彻底陶醉了。
15.无可奈何
唐安琪日日在外野跑,和陈盖世一起花天酒地,而陈盖世也从“拔山兄”彻底变成了“老陈”。
虞师爷冷眼旁观,想要瞧瞧他到底能闹到何种程度。旁观到了一定程度,他看不下去了。
这晚天黑之后,唐安琪带着一身寒气回了家。蹦蹦跳跳的进了平日所住的西厢房,掀帘子扑面一阵暖风,抬头一看,却是烛光明亮,虞师爷正坐在自己床上读书。
“师爷!”他笑了:“你怎么还没睡呀?等我有事?”
虞师爷放下书本,对他招了招手:“安琪,你过来。”
唐安琪脱了上身马褂,又解开长袍纽扣。走到床边一屁股坐到虞师爷身边,他弯腰去解皮鞋鞋带:“师爷,什么事啊?”
虞师爷低头看着他:“最近还是和陈县长在一起?”
唐安琪直起腰来,双脚一蹭脱了皮鞋:“可不就是他。”
虞师爷抬起手臂,用手背贴了贴他的面颊,触感一片冰凉:“玩是可以,不过适可而止,不太过分。尤其是你年纪还小,万一在那些地方染了病症,可是一辈子的麻烦。”
唐安琪盘腿转向了他,嘿嘿一笑:“我没胡来,我就只找春桃。”
虞师爷收回手来,闲闲的又道:“听说你最近还沾上了鸦片烟?”
唐安琪打了个冷战,向前想要挪到虞师爷的身边:“我没有瘾。你放心吧!”
虞师爷温暖洁净,唐安琪也说不清他像个父亲还是大哥,总之下意识的就想和他亲近。虞师爷看出他的意思,便把他搂到怀里轻轻拍了后背:“大烟害人,以后不许你再碰它,否则我要生气了。”
唐安琪享受着虞师爷的爱抚,感觉很是惬意。抓起虞师爷的一只手看了看,手很干净,五指修长,骨节略略突出,是一双有力的文人的手。
虞师爷让丑丫头端热水进来,督促着唐安琪洗漱了。唐安琪躺进了被窝,一张脸又红又白的,像个精致的小面人。对着虞师爷伸出手来,他想让对方和自己一起睡。
虞师爷犹豫了一下,随即说道:“这么大的人了,睡觉还要人陪?”
然后他转身走到桌边,弯腰吹灭了蜡烛:“听话,自己睡吧。”
唐安琪有些失望,不过失望的有限,因为他很是疲倦,需要马上休息。
第二天下午,虞师爷让他去保安团走一圈,他答应着出了门,然后不假思索的跑去了春桃那里。
这回没有陈盖世碍眼,他们在光天化日之下动手动脚亲嘴咂舌,末了共同躺上烟榻,春桃端来烟盘子,要给他烧两个烟泡玩玩。两人近距离的相对了,唐安琪的手臂软,像蛇一样游进了春桃的衣裳里。春桃红着脸,正要和他打趣,不想忽然房门一开,放进一阵冷风。两人一起抬头望去,竟是虞师爷走了进来!
在二人目瞪口呆的注视下,虞师爷大步走到烟榻前站住,随即欠身拉过烟盘子。抄起大烟枪高高举起来,他用力向榻上一敲,只听“喀吧”一声,烟枪当场断成两截。
然后他揪住唐安琪的后衣领,不由分说的把人扯下烟榻,转身向外走去。唐安琪猝不及防,东倒西歪的就跟着他出了房门。冷风一吹,他反应过来,开始挣扎:“师爷,你干什么啊?”
虞师爷没理他,一鼓作气把他拎到院外,推入汽车——汽车是新近购入的,所有权归保安团。
然后他跟了上来,“砰”的关了车门。向后靠去望向前方,他面无表情的指挥汽车夫:“回家!”
汽车发动之时,牛叫似的响了几声喇叭。春桃奔了出来,又急又怯,就觉得唐安琪是落入魔爪了。
唐安琪气死了。
下车一进院子,他就跃跃欲试的开始对虞师爷发脾气:“师爷,你也给我留点面子好不好?”
虞师爷上前两步,对着他的屁股就是一脚,同时轻声骂道:“我给你留个屁!”
然后他一甩袖子,转身向东厢房走去,头也不回的说道:“我家不养大烟鬼,你听话,就留下,不听话,就滚蛋。”
然后“咣当”一声,房门也被摔上了。
唐安琪在院子里傻站了半天,十分钟后才彻底反应过来。用力踹翻了院内摆着的一盆半枯夹竹桃,他隔着前方门窗大声吼道:“你敢打我?!”
虞太太人在厨房,看在眼里,急在心上,又不敢去插手,只得支使丫头去把唐安琪带回屋里;那丫头丑的蠢相,唐安琪本就在闹脾气,扭头再看到这样一副尊荣,越发怒不可遏,拔腿就跑出了院门。
唐安琪带着雷霆万钧之怒窜上大街,起初是想要发疯。不过他天生的心胸宽广,在步行两条街之后,他买了一根糖葫芦,一边吃一边思索前因后果,末了觉得自己也是不对。正所谓忠言逆耳,虞师爷全是为了自己好,从来不生气的人,因为自己不学好,都气的踢人了。
唐安琪慢慢吃完了那根糖葫芦,情绪从息怒转为自责。买下一口袋提前上市的灶糖,他决定回去向虞师爷道歉。
他到家时,正是傍晚时分。东厢房的房门紧闭着,虞太太已经做好了饭,并且把饭菜盛好放在了大托盘上。唐安琪把灶糖交给她:“嫂子,我给你买了吃的。”
虞太太看他冻的脸蛋通红,连忙问道:“吃饭没有?”
唐安琪摇摇头,又问:“师爷怎么样了?”
虞太太对着东厢房一努嘴:“一直没动静,饭也没吃呢。”
唐安琪知道虞太太胆小,虞师爷白天不召唤,她便不敢擅自进门。端起托盘转身向外走去,他自作主张的进了东厢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