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不会‘一走了之’的。我从这里走出去,只能去做一件事。”
他缓缓站起身来,语声低沉,却是不容动摇:“我要去找他。”程子瑭愕然道:“你找他作甚!莫非忘了上次胡宗宪事发
,他是怎么对你的?”林迁低声道:“我没忘,他做的每桩事,我都忘不了……所以我才要去找他。”他轻轻一笑,似是
自嘲,又似是自许:“我放不下他,我……得去找他。”
程子瑭怔怔看着他,猛地一把抓住他手,急道:“那我也不许你去!万一他……我不能教你自寻死路!”林迁道:“他不
会,他曾说过,有他一日,便有我一日。”
“有我一日,便有你一日”。从诏狱到朝天观,在一日日的思忘与思念中,他终于参破了这话的意思:唯有两人在一处,
无论是爱是恨,是悲是喜,自己才是整个的人,才算是真个活着——有你便有我。无你我非我。
程子瑭盯视着他,只见那双黑沉沉的眼眸静深如井,情思飘摇间隐约浮出一个人的影子——却不是站在对面的自己。
他别开眼睛,低声道:“原来,原来你对他真是……”说着声音一喑,顿了顿,又道:“逸仙,想当日你问我,我带你入
王府,不知到底是帮你还是误你。如今我也问你一句,”他重又看定他双眼,低低道:“我教你遇见他,把一生都交付…
…你到现在怨我不怨?”
他这话原是在问“怨不怨我”,然而在林迁听来,却无异于“爱他请不情愿?”一直总以为这缘不是善始,这情起自违心
,因此纵然相爱无悔,却不敢承认此心自愿。直到眼下,直到发觉自己已是如此不能自持地牵挂,纵然天下之大也只想去
往他身边时,才知道,这颗心交付得再没半点保留,半点迟疑,半点的不愿不甘。
林迁微笑道:“我怎会怨你?你教我遇见他,我很是感激。”程子瑭怔然点点头,半晌才道:“那就好,那就好……我就
安心了。”说罢自身上取出一卷包裹,递给林迁道:“你去找他也好!省得我再托别人。这些是宁安公主教送到他手上的
,你万务带好。里头还有一封印信,可保你顺利去往福建。”
他转眼望了望窗外,道:“快走罢,不然我那老兄换了防,便麻烦了。”林迁定定看他一眼,拱手道:“瀚佑保重,后会
有期。”程子瑭只微微一笑,默然看着他走到门口,忽而又轻声唤住:“逸仙!”
林迁转身望着他,程子瑭眼色扑朔,风摇火烛般悠荡荡投向他,似乎掩着千言万语,最后却自失地笑了:“……忽然之间
,想和你再醉游一番月下长堤。”林迁含笑道:“下次再聚,林迁必定备下佳酿,候兄长堤之上。”
待到那背影已完全淹没在郁沉沉的夜色中,程子瑭才自窗前离开,缓缓回到案旁坐下。人虽已去,颜容笑貌却犹在眼前,
依依不散;就如当年的长堤上、柳荫间,清俊少年人眉目如画,笑意似酒,直令粼粼潋滟的月色波光都黯然失色,更教自
己一时痴醉,失足落进瘦西湖。
那是他一生都难以忘怀的美景。也是他永世都不敢追寻的痴梦。
就这般默默怀念,默默相许,默默,成全。
因此当那漫天大火熊熊而起,吞噬尽他身体时,他却微微带笑,似乎在一片灼烈的红光中,又看到那夜长堤,他站在岸上
,笑容宛如明月水光,而自己立在湖中,浸了一天一地的清凉。
61.何事同往不同归(上)
程子瑭给他的凭信上加盖了司礼监关防,果然一路畅通无阻,亦无人敢过问。出京后由山东过南直隶直入浙闽,三千多里
路日夜兼程,沿途换马不歇人,居然只用了仅仅十天。待他一身疲惫,满面风尘赶到中军驻地,凭着印信被个侍卫头目带
入中军大帐,匆匆迎出来的却是丁铎;而对方乍见自己脱口而出的,竟是一句沉重阴郁的“你来迟了一步”!
几近瘫软的林迁登时给激得身上一跳;他还没来得及相问,丁铎便扯着他急促促往远处另一顶大账走去,一壁急促道:“
……两日前的夜里,戚俞二位将军领兵去往林墩剿倭,却被奸细引入歧路,被困桥头;王爷亲领余部驰援,谁知倭贼还有
一支伏在途中,王爷突围后又赶到桥头……”林迁掌心已密密沁出一层冷汗,丁铎续道:“所幸吉人天相,将士用命……
一场惨胜!只……”
林迁径直问:“他是怎样?”丁铎深深吸了口气:“——中了十一刀伤,三处见骨。”
林迁居然松了口气,似是问丁铎,更似是说给自己:“那,性命还是无妨的了?”丁铎叹道:“有一处刀伤是有毒的……
不过疗好却也不难,可他不肯让军医用药石——已是拖了两天了!”
林迁惊道:“他是疯了么?!”丁铎极是古怪地望了他一眼,犹豫了下,道:“战前王爷刚接到一份京里来的密报,说严
阁老事败,徐阶主持内阁,还有……”
他极是恰当地止住了。大帐已在眼前,林迁掀开紧扣的门幕,一脚踏进帐内。潮水般的海风趁机涌入,帐角牛油烛忽悠悠
摇晃,扑朔光影鬼魅般舞动在榻上那人的脸上——他脸色焦枯黯淡,颊上却是病态的赤红,干裂的嘴唇正半张着急促喘息
,仿佛是条脱水的鱼。
林迁两步走过去。帐里地龙烧得正旺,榻旁更是热气熏人,漫溢着浓重药味和血腥之气。他满头是汗,昏沉沉睡着,棉被
拉到腰上,袒裸的胸膛上密麻麻缠着层厚绷布,犹自透出几缕血痕。两个医官半跪榻前,正用药液不断灌洗他左臂上的一
处伤——这大概就是有毒的那处了。只见血淋淋一道裂口从上臂直通到肘,边缘高高肿起,皮肉呲然外翻,殷红里已然隐
隐发乌,却还不断渗着血,暗黄色的浓稠药液洗过伤口,流到地下的铜盆中便成了深褐色。
榻旁边还低低伏着一个少年,正绞着热手巾去给景王擦汗;见他们进来,才抬起脸对丁铎道:“丁师傅,王爷又起热了…
…”声色中已隐隐带着哭音。林迁心头一悸,问医官道:“用药了么?——怎的还不包扎?”
“毒没拔净,断不敢就封上的;昨日用药敷上略包了包,王爷醒过来,自己又扯了。”一个医官抬头看他一眼,垂首答道
:“王爷又不肯服药,这般灌洗也不过略能镇痛清毒,总拖下去,只怕手臂废了还是轻的……”
不等他说完,林迁便断然道:“只管再去煎。”他坐到榻旁,握起他垂在身侧的右手,登时给那灼热温度烫得手上一颤。
丁铎见状,便挥手教林志平等都出去,一时帐中只剩了两人。林迁微微俯下身子,对他轻声唤道:“阿圳,阿圳……是我
。”
他一动未动,不见任何反应。林迁抚上他额头,略略提高了声音:“是我,是我来了。”
他眼睫微微闪了闪,却仍未睁开,只口唇翕动着,声音几不可闻:“……滚。”林迁握紧了他的手,重复道:“是我——
是林迁。”
孰知“林迁”二字一落地,他蓦地从他掌间抽出了手,眼睛仍是闭着,五官却急剧抽搐扭曲,甚至浑身都发着抖,连迫在
喉中的声音亦是战栗残碎的:“林迁,林迁……不,不是——他死了,死了!”他的手用力撕扯着胸口绷纱,嘶声道:“
我亲见他死了,是我亲手杀的——我杀了他!”
林迁才知他神智已昏聩不清,忙上去抓住他的手;他却手一翻,指尖死死扣进他的掌心,喉中迸发出一阵又似哭又似笑的
低喊:“都骗我——他之前骗我,你们又拿他骗我……他是真死了,再没人能骗我了……”
林迁涩然笑了。他俯身轻轻按着他肩膀,凑到他耳边,轻声道:“你看那是什么?老鼠。”
是他的声音,他的语气,他的话。漫天彻地的浑浊晦暗里,似被刺进一道隐约的亮光,只是微末地让人不敢去触碰。他竭
力张开眼睛,眼前却是一片眩瞀,只能辨别出个迷蒙蒙的人影,情切间忙伸手去摸那人的脸。林迁抚住他的手,顺着自己
脸颊缓缓滑下来,最终探入衣襟,落到心口那道伤疤上。滚烫的手在微凸痕迹上摩挲良久,似是不敢确信,猛然间却紧紧
抓上他肩头;他浑身都打着颤,一时也不知哪儿来的力气,竟硬撑着坐起身来,单臂将林迁紧紧搂住:“真是你!你没死
——你回来了!”
林迁喃喃道:“当然没死,当然回来了——来找你。”他合臂紧紧拥住他肩膀,眼底泛热,口中却笑道:“忘了和我说的
话?这辈子休想教你撒手……我就真死了,也逃不脱你。”
不是你说过的?此生业冤不是善结,也不是善休。只要有你一日,便得有我一日。
尽管一切始于欺骗和算计。尽管一直不乏辜负和伤害。尽管一次又一次的误解折磨,教彼此都体无完肤。可到了生死之际
,能教自己这般忘情忘形,决然抛却一切,唯愿与之相拥相依的,却还是这个人;饶是经历怎样的痛苦屈辱也不肯落下的
泪,也还是只能为他泛起。
这个久违的,再也无任何隔阂与提防的拥抱,与他,是失而复得,劫后余生的庆幸;与林迁,却是孤注一掷,再无保留的
决绝。
他身上弥漫着浓重的血腥,萦绕着高烧的焦灼身体烫得人彻骨疼痛;林迁用尽平生气力与温情,紧紧拥抱着他,贪婪地吮
吸着他身上的每丝气息。直到怀里的身子蓦地一松,环抱在他肩背上的手虚软地滑落下来。
原来是他重伤之下,大悲大喜后骤然放松,竟虚脱昏厥过去。
煮沸的药液升腾起一阵迷蒙白雾,弥散着浓重的苦辛气味。医官戴着薄羊皮的手套,拿钳子从沸水夹起一把柳叶样的小刀
,持在手里,对准了那条手臂上狰狞的创口,利落地割除几许业已发乌的皮肉,又探往伤口深处剔刮去。
虽是事前用了麻药,可尖刻又沉重的疼痛还是顺着手臂蔓延过来,毒蛇獠牙般咬在胸口;他浑身上下蓦地浮出一层冷汗,
只紧紧咬着牙,右手绞死了身下的褥单。一转眼却见林迁站在一旁,脸色煞白,眉锋随着那医官的动作也微微颤着,便伸
手推推他,强笑道:“走开罢,你见不得这个……”
孰知林迁却刀子般剜了他一眼,冷斥道:“闭嘴!老实别动——不是你发昏,也到不了今日这地步!”
他转念想问“我是为谁这么发昏的?”可当下这情景,委实不是打情债官司的时辰。眼见他眉宇间积满担忧,不由得想起
当日他在裕王府中刀几乎送命,自己大概也是挂着这等神色,站在一旁看着守着——这念头叫他在刺骨的痛楚里居然还想
笑:还真个是“颠倒轮回转”,到底,教他也这么为自己揪心了一回!
世事无常,却又有道,情义恩怨总循环相报。隔了一场浩浩然的悲辛离合,两人角色转换颠倒,才能对彼此情衷感同身受
,才能对一应过往彻底释然,完全体谅。
也唯有此,才能连这颗心,也一同交换了过去。
他忽然伸手去扯他手臂。林迁微怒道:“说了别动!你非要这只手真废了才甘心?”却还是把手交给他握着。他手心里浮
着一层冷汗,握着林迁的手只觉得抓不实,引得他越加用力缠紧他手指,眼中含笑望着他,低声道:“……值得了。”
如果必要经历这如许折磨苦痛,仍至遍体鳞伤闯过生死,才能明了彼此在心中的分量,才能换得此刻倾心相对——为了这
一刻,也都值得了。
林迁手指一紧,翻过来紧紧握着他手;他转眼看着他,刚想开口说什么,旁边的医官已直起身子,恭声道:“禀王爷,伤
口已清理好,毒也拔净了。王爷春华正茂,身子又强健,只要按时服药,忌酒忌辛辣,不可劳累,不可情绪过激,不出半
月便能收口结疤,月余便行动如常了。”
原来这二人分神说话间,那医官已然清净了伤口腐肌,拔毒敷药后将创口密密缝合,又拿绷纱严密缠好。景王满意地看了
包扎完毕的手臂一眼,转脸对医官道:“也真快,先生手段高明……下去领赏歇着罢,这里不用守着了。”
自林迁来后,他便振作了精神,又经医药悉心调理了几日,很快便大见起色。此时身体虽还稍虚,心情却尚可,倒也不都
为了林迁“死后复生”:在经历林墩惨胜,主帅负伤之后,军士们振作哀愤,由戚继光揽总并亲率前锋,俞大猷、谭伦二
将分两翼直袭倭寇在福清的葛塘、牛田二地,剿杀了为祸东南多年的倭首双剑谭所部,斩首近两千级,营救百姓三千余。
回军途中,戚继光又率部荡平了流往政和、寿宁的残倭。这几场胜仗打下来,福建省内倭寇已去了十之八九,其余残寇也
纷纷望风而窜,逃回东夷。
因此这晚,他半靠在榻上,秉着烛光反复翻看着传回的战报,忍不住笑着对林迁道:“好,好!如此下去,半月内福建全
省倭患可清!也真怪了,怎的你一来,这仗就打得这么顺?原来你才是我的福将。”
林迁心里好笑,因哂道:“倒不说是自己的不济。你一受伤不管事了,反而将士们会打胜仗!”
他难得涎着脸讨好一次,没想到迎面碰了个冷冰冰的钉子,不由气道:“福宁、横屿那几仗,难道不是我亲领着打赢了的
!就只折了这一回,偏给你撞见了,也不想想我是为了谁才那么着的——刚说你是‘福将’还真错了,是我的克星才对!
”
他自顾躺在榻上说得咬牙切齿,对面那克星却只瞥了他一眼,端起药碗走过来,道:“又精神了?有劲儿说恁大一篇废话
——喝药。”他就在他手里喝了口,便别开头皱眉道:“你给我往里头下什么了?恁般苦!”林迁把碗又往他唇边移了移
:“药还能不苦?凭谁煎也成不了蜜!”他含笑望着他,低声道:“恁般不贤惠——既煎不成蜜,也不知和我同甘共苦?
”
林迁情知他心思,脱口斥道:“别胡闹!老实喝药。”他却一把握着他持碗的手,固执道:“难得教你喂我吃回子药,就
不能容我一遭?”
说话间,那双眼笑意飘摇,满满盛的都是温存期待。林迁瞧着他眼睛,无奈地叹口气,转眼瞥了下紧闭的帐门,小声道:
“下不为例。”便喝了一口药含在口中,贴上他的唇缓缓哺去。
他张口接过苦辛的药液吞下咽尽,复又趁机撬开他唇齿,在他温暖的口中贪恋地探索流连;林迁口唇僵了僵,便迎合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