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日的办公室意外冷清,也许本来就因为格局不大,所以安静到连对方敲键盘的声音都清晰可辨,尤其是沈仲宇,他的手指头根本没有停下来过。
快到中午的时候,沈仲宇有电话进来,他拿着手机走到外面讲,隔着玻璃门,他隐约发现他的表情似乎有些严肃。
等他讲完电话再走进来,苏向槐赶紧收回目光埋首于萤幕之前,沈仲宇经过他时忽然停下脚步靠过来关切他的进度。
「怎么样?还上手吗?」
「还过得去。」
「就说你可以的嘛。」沈仲宇拍了他肩膀几下,嘴角虽然笑着,但感觉不是很真实。
「沈仲宇——」
「嗯?」
「要、要中午了,需要我去买便当吗?」他不是八卦纯粹只是担心他,但他的表情看起来似乎不是很想讲。
「好啊,反正两个人也不能叫外送……这附近有百货公司,B1就是美食街,我对吃的不挑,跟你买一样的就好……」沈仲宇从皮夹抽出一张千圆大钞给他,沦落为跑腿小弟的苏向槐,只觉得自己很没用。
他失恋时是沈仲宇在安慰他,可是当沈仲宇疑似心情不好的时候,他却连个垃圾桶都当不了,如果是他的朋友,大多都会怎么做?
过去,他的人生几乎有一半都掷注在打工里,他没什么交朋友的经验更遑论是听好朋友吐苦水,即使是初恋,也只是单方面的思慕而已,对于关心自己以外的人,他总是那样笨拙而不得其法。
「怎么啦?还是你想出去吃?」沈仲宇终于留意到少年的异状,心想是不是一开始就交付他太难的工作以至于他这般垂头丧气。
见他拿起车钥匙,苏向槐连忙阻止他道:「中午停车很麻烦,还是买回来吃吧!我走了!」
「大学生——」
「啊?」
「顺便带两杯冷饮回来。」
「喔。」
「还有——」
「嗯?」
见他一脸茫然,他忍不住笑道:「门禁卡也带着,别老是叫我帮你开门,你真的把我当小弟吗?」
沈仲宇像是料准他会接似的,顺手把门禁卡抛了过去,苏向槐红着脸捧住,也不晓得为什么就是红了脸。
等他打完便当回来,办公室已经空无一人,桌上只留了张纸条。
『你没带手机。先吃,晚点就回。沈』
第一次看见沈仲宇的字,笔迹有些潦草,大概走得很急吧?苏向槐从背包里头找出手机,果然有好几通未接来电,他坐下来看着萤幕发呆,意外闯入的空档凸显出他内心的空虚。
一天只有二十四小时,除去睡眠,他其馀的时间不是上课就是打工,他的人生,是否真得如此盲目地过下去不可?
有钱真的很好,至少烦恼的不必是这般庸俗的问题,好比说沈仲宇,他至少很清楚自己的目标在哪里。
望着一旁的便当,苏向槐其实并不饿,一来是因为天气炎热,二来是他的情绪还是处于低落状态,毕竟是初恋,对于杨红清他不可能那么轻易忘怀。
他把便当搁进小冰箱之后着手整理起资料,他如今唯一能够回报沈仲宇的,就是在他回来的时候交出一张漂亮的成绩单。
但是到了晚上七点左右,依然不见沈仲宇的踪影,苏向槐试着回拨手机,连续打了几通都没接之后只好放弃联络。
他将已完成的中文规格一一存档后留了Memo给沈仲宇,轻轻关闭电源。
正当他刷出准备离开公司的时候,有人搭了电梯上楼,原以为是沈仲宇,怎知电梯门一打开,预备好的牢骚又原封不动吞了回去。
「学、学姐?」在彻底整理好心情之前,他实在很不想碰见她,更何况还是一对一。
「向槐,你要走了吗?」
「嗯……你怎么来了?」
「来接你啊!」
「为什么?」
杨红清按住电梯,浅浅一笑,「仲宇临时有事抽不了身,所以打了电话给文诩要他过来看一下,幸好你还没走……快进来吧,文诩的车还在楼下等呢。」
苏向槐听了很是疑惑,既然可以打电话给林文诩为什么不直接拨给他呢?尽管如此他还是走了进去。
「不好意思,给你们添麻烦了。」
「怎么会?一点也不麻烦啊!向槐,别老是对自己的学姐这么见外,更何况你跟仲宇也认识,就更没有理由了。」
「嗯……对不起……」
「不需要说对不起,你需要的,是习惯接受人家的好意,知道吗?」
杨红清甜甜一笑,苏向槐点了点头没再说话,其实是不晓得该接什么才好。
一下楼,林文诩直接接他们上车,苏向槐一个人坐在后座,突然觉得自己的存在很多馀。
「向槐、向槐——」
「啊?」
「喊了你好几声了,在想什么?」杨红清回过头去,像是有点担心他。
「唔、没什么,怎么了?」
「吃饭了没有?一起去吃饭好吗?」
「不用了,我在公司吃过了,学姐你跟林大哥去吃就好……」明明两个便当都还躺在冰箱里头,但他宁可饿肚子也不想去面对刺眼的光景。
「那怎么行?好不容易才有机会一起吃顿饭——」
林文诩瞥了后照镜一眼,从头到尾都没什么发言的他,竟替苏向槐委婉地阻止了杨红清的劝说。「我想向槐可能也累了,要不我们直接送他回家吧?」
「用不着那么麻烦。前面就有捷运站,在那边把我放下就可以了。」
「向槐——」
「林大哥这里停就好了!谢谢你们送我一程,再见。」没等杨红清把话说完,林文诩才刚停好车,苏向槐已经跳下车去。
「向槐!」
「我先走了!你们路上小心!」苏向槐边走边朝他们挥手,那副迫不及待逃离他们的模样,让杨红清百思不得其解之馀也有些受伤。
「他是怎么了?以前不会这样对我的……」
「大概是因为你要毕业了,难免患得患失吧?」
林文诩脸上的表情就跟他手上握持着的方向盘一样平稳,杨红清望着窗外消失的身影,兀自陷入了沉思。
「红清,小男生不能太宠他,会长不大的。」
「没有宠,只是看见他就心疼。」
「嗯?」
「别看向槐一副乐观的模样,他从小是在育幼院长大的。」
「他一个人在台北生活吗?」
「嗯,刚认识的时候,我还以为他只是生性孤僻,因为每次家聚叫他都不来,我后来才知道他上课以外的时间都在打工——」
「没想到他过得这么辛苦。」
「是啊,我们跟他比起来实在是幸福太多了。向槐他真的很乖,越不想麻烦别人我就越不能置之不理,我找机会托人家带我用过的书给他,让他有理由见我,我们是这样慢慢熟起来的。」
「难怪……」
「难怪什么?」
「有个温柔又善解人意的学姐,难怪会舍不得。」
「有什么好舍不得的?为什么你们都认为毕业就等同于结束呢?」杨红清无辜地眨眨眼。
「我没这么认为啊,也许结束的不是因为毕业。」
「不然是什么?」
「我也说不上来,总觉得他像是有什么心事……」话说回来,仲宇这家伙到底在忙什么?从那通电话之后再也没打来过了。
「对了,仲宇有跟你提过他是怎么跟向槐认识的吗?」
「没欸,你忘了我们昨天才一块碰到他?」
「也对,下次见面再问他吧。」
「嗯,有机会我再问他吧。是说难得的周末夜不妨先来关心一下我们的晚餐吧?找间有夜景的餐厅用餐你觉得怎么样?」林文诩不着痕迹地岔开话题,就他对沈仲宇的了解,苏向槐对他而言肯定不只是一个工读生而已。
没想到一整天的食欲不振延续到晚上,苏向槐回到家看见顶楼还是黑的,心想室友应该是窝在女朋友那儿吧?
进门之后他随手整理了下客厅,等到他有空坐在沙发上,已经九点多了。
他的室友陈麟跟他同校不同系,是当年刚考上大学时早他一个礼拜搬进来的南部小孩。
第一年夏天他喊热,到了第二年的夏天他还是一样喊热,尽管如此,也没人主动提议要装冷气。
不过陈麟不是会坐以待毙的人,他非常懂得善用资源,追根究底,他的大学生活跟苏向槐不一样,他过得很多采多姿。
人高马大的他大一加入篮球社,大二就被选拔进校队打前锋,在系上也算是小有名气,再加上他的外型粗犷帅气,个性豪爽热情,身边的异性根本没断过,也因此每到夏天,他待在家里的时间就变得非常少,偶尔也会夜不归营。
虽然他的生活看似放纵,但他从未携女友回家,在互相尊重这一点上,是他唯一打不坏的原则,老实说他对苏向槐根本也是爱不释手。
根据本人的说法是,如果没有苏向槐的话,他美好的青春恐怕早就被垃圾大军攻陷,更重要的是,也只有苏向槐才应付得了他三不五时就打电话来罗哩八唆的老妈。
打扫完公共区域后苏向槐给自己倒了杯水,他站在阳台眺望着整片纱门打开之后的夜景,异常凉爽的客厅,有风徐徐吹来,好久没这么舒服了。
原来累一点也不是什么坏事,至少注意力分散得快,烦恼也跟着少了许多。
他双腿一伸瘫在沙发上,总觉得两眼一闭随时都可以进入梦乡——正当他这么想的时候,本来应该还在地上的两只脚已经缩到沙发上。
他仰躺着无意识望起斑驳的天花板,没开灯的客厅仍有些微亮,有一部分是来自阳台外的灯光,而那样幽微的光线,却唤起了他对「家」的回忆。
离开「家」之前,他睡的都是上下铺。
他记得上铺很靠近气窗,每当睡不着的夜晚,他偶尔会掀起一角窗帘让月光穿透玻璃。
如斯寂寞的气息总是教他卸去全身力气瘫在床上,四周过于安稳的呼吸凸显了自己的格格不入,他听着窗外夜声窸窸窣窣,有好几次都流下了眼泪。
他想要还原一个家,可是不是这种形式。
「阿槐、阿槐?」
苏向槐抓着抱枕把头埋了进去,真搞不懂现在的手机没事做得比手电筒还要亮是要干嘛。
「你就这样睡喔?T恤都翻起来了,小心肚脐着凉喔!」
「怎么可能……天气这么热……」他嘟囔了句,声音很不清醒但还是知道伸手把衣服拉好盖住肚脐。
「你就不要铁齿。」陈麟蹲在地上弄他的脸,直到苏向槐忍无可忍愤而坐起,他才笑嘻嘻地跑掉。
「我以为你今天不会回来了……」苏向槐抱着膝盖坐在沙发上,表情仍有些涣散,可能是因为梦境让他颇不愉快,他看见桌上的水杯,想也不想便一口气喝光。
「还好我有回来,不然放你在客厅睡要是感冒了怎么办?」
「不会啦,只有笨蛋才会在夏天感冒……」
陈麟站在厨房横了他一眼突然翻箱倒柜起来,「还有泡面吗?我好饿……煮碗泡面来吃吧?你要不要吃?」
不问还好,经他这么一问还真有点饿了,不过陈麟的手艺他可不敢领教。「我要吃,我来煮吧!」
「阿槐你人真好!」
苏向槐没好气地挣开他的拥抱,认命找出锅子煮水。「干嘛不在外面吃饱再回来?我才刚把家里收拾好。」
「早吃饱啦!现在是宵夜时间……你最近在忙什么?」
「没啊,系办的打工就到这礼拜,接下来应该会很闲吧?」
「怎么会?系办那个你不是从大一做到现在吗?」
「我怎么知道?大概是受到不景气的冲击了……」当泡面煮到差不多的时候,苏向槐熟练地打下鸡蛋小心拨开面块,两人份的泡面却只有一颗鸡蛋,实在是有够克难的。
「那你打算怎么办?新的打工找到了吗?」陈麟从苏向槐手中接过自己的汤碗,等他的份也盛好了才一起走到客厅。
「还在找……不过这学期的课排得不好时间都轧不上,唉,如果一直找不到理想的,只好去做大夜班了。」
「干嘛这么悲情啦!你还有我啊!到时候我老妈给我的生活费我们就一人一半就好了。」陈麟边吸着面条边道,呼噜呼噜地听起来一点诚意都没有,发现苏向槐从桌子底下抽了张面纸,他连忙搁下汤碗道:
「这也没什么啊,你用不着感动到擦眼泪吧?」
「不是啦!陈麟你吃东西的习惯真的很差欸!这地板我才刚拖好——」
陈麟真不愧是篮球校队,填饱五脏庙之后又是一尾活龙,一整晚,他缠着苏向槐东拉西扯,直到旭日东升,他才打了个呵欠走回房间睡觉。
又累又饿的苏向槐一碰到床铺根本连翻面都使不上力气,他一趴就到了中午,最后还是被手机铃声吵起来的。
「喂?」好不容易从书桌捞到手机但笔记本也掉了一地,他半梦半醒,只来得及按下通话键。
「都几点了还在睡?」
苏向槐把手机贴着耳朵,脸又忍不住贴上枕头,酣睡的呼吸声像是传进了手机话筒,让里头的男人不自觉放大了音量。
「大学生!我打给你可不是为了听你打呼!公司钥匙——公司钥匙是不是还在你身上?」
「公司钥匙?」他迷迷糊糊,试图拼凑出的记忆是他又还没上班,哪儿来的公司钥匙?
「你到底听出来我是谁了没有?」
「你是谁啊?」他换了个姿势,略带慵懒的语调软软黏黏,显然连脑细胞都还没醒的样子。
至今仍搞不清楚通话对象的手机,很可怜地被夹在颈肩之间,手机里头的男人沉默了一会儿,忽然用着非常低沉又严厉的口吻说道:
「去给我洗把脸,半小时后你就会知道我是谁了。」男人一放完话便挂断电话,苏向槐本来想再昏过去,可是却突然从床上坐起来。
钥匙……公司钥匙……他终于想起来了,沈仲宇公司的钥匙还在他身上——
因为要开门上班所以急着找他、所以当条件合理成立之后——今天到底是礼拜几啊?他不是才眯一下下而已吗?
正当他发怔之际,手机又忽然大响,他吓得从那台又吵又疯狂振动的机器旁边弹开,一大早刚醒来的神经总是异常衰弱。
「喂?」
「唷,声音听起来不一样了。」
「沈、沈仲宇?你的钥匙在我这里……」他干嘛要这么唯唯诺诺啊?要不是他无故失踪,他也不需要把钥匙带回家啊!
「我知道,我已经在你家巷口了。」
「这么快?你飙车喔?」
「是你有时差吧?亏我还故意迟到十分钟,你该不会到现在还赖在床上死不起来吧?」
「早就起来了啦。」苏向槐先声夺人也不晓得自己在心虚什么,他蹑手蹑脚地走进浴室,唯恐电话里头的男人听出任何异状。
「你在干嘛?」
「找钥匙……你的钥匙不晓得被我放到哪儿去了……」
「那怎会有水声?」
「嗯……你不要一直分散我的注意力啦,我先挂了,我应该快找到了,我一找到立刻送去给你,你再等我一下。」
「喂——」沈仲宇被挂得一脸莫名其妙,但苏向槐要他等的那一下至少又让他多制造了十分钟的二氧化碳,如果说他是环保杀手,那苏向槐肯定是帮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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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嗨。」
「你的一下还真久。」沈仲宇瞟了他一眼替他打开车门,苏向槐因为要拿钥匙还他便不假思索坐了进去。
「喏,你的钥匙。不好意思你昨天一直没回来……所以我——」
「没差,也才让你保管几个小时而已,不过今天好热,我们去海边逛逛好了。」
「诶?我穿拖鞋欸——」
「拖鞋玩水不是更方便?」沈仲宇的独断独行的好处在于完全不在乎旁人的眼光,他油门一踩,苏向槐连安全带都还没来得及系上,转眼已经冲上大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