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活得很哪!”又踹了一脚我的自制茅房,摇头叹息,“可怜你一个在这儿受苦受罪,也许哪天死了都没人知道。”
我鼻子里“哼”了一声,他说的,我又何尝没有想过。
歌儿在我身边坐下,放柔了声音道:“吴明?我就叫你吴明了。朱家只有朱让一个独子,他却费尽苦心给自己搜罗了一
打兄弟,你后面还有朱三朱四,你和他们也接触过么?你们都不过是为了做朱让的替身,替他涉嫌度劫,这次即便你死
了,他身边也不会缺人,你何必非得吊死在他这一棵树上呢?”
我叹了口气,说道:“我知道大哥还养了许多像我一般的……你说替身也好,兄弟也好,大哥他胸怀大志,又聪明绝顶
,若是他能出来主持正道,平息斗争,我为他……也没什么要紧。大哥做的许多决定,我不知缘故,我只想做个听话的
弟弟,助他成大事而已。若是所有属下的,都像你一样,心里稍有犹疑,就背叛本门,另择高枝,那么这一、二、三重
天,也算不得天,只是一盘散沙罢了,这些名门大派都散了,只剩下宵小横行,江湖乱斗,你看着,良心便能安稳么?
”我说了一篇话,嗓子剧痛,咳嗽了两声才缓了些。
歌儿两眼望着地下,出了会神,说道:“就算你说的有点歪理,你现在这样坚持,于朱让之大业又有什么好处?他已把
你当作弃子,你却看不清形势。龙家并非无根之木,数十年前亦跻身一重天之列,万俟氏之崛起亦在龙家之后。龙家重
返一重天,本为大势所趋,如今与万俟交好,共抗盛强,恰是扬名立威之契机。既然朱让与你弃置不复用、恩情中道绝
,你何不卸下他这个包袱,为自己谋一条生路?”
我摇摇头,道:“别说了,我定不会背叛大哥的。”
歌儿看着我,欲言又止,终是叹息一声站起身来,离我而去。
我握紧手中的香囊,琥珀珠硌在手心,我喃喃自语:“差点就被他花言巧语说动了,大哥,你可要赶快来啊。”
铁门忽又开了,我浑身一紧,还没起身,就被人贯在铁墙上,砸得五脏欲出。
我轻轻摇头,方看见左右各有一个彪形大汉,将我按在墙上。
一个长眉细眼的俊秀青年走了进来,冲我一笑,道:“还认得我吗,智珠公子?”
山风从他身后敞开的铁门呼啸而入,吹得他衣袂飞扬,宛若神仙一般。
我垂目,道:“不认得。”
俊秀青年走近我,伸出白皙纤长的手指,轻轻掠过自己的脸颊,十分自恋地对我说:“你看,我美吗?”
我“呸”了一声。
青年笑道:“你能耐很大呀,怎么劝降都不听?”
我说:“你就别白费力气了。”
青年一边抚摸自己的脸,一边得意地笑,看得我毛骨悚然,他点头道:“我也觉得,劝降是最没用的了,不降就杀了,
也不损失什么。给我挂高点!”
最后一句却是对两个大汉说的,我只觉身子往上一抬,两肩“嘭”一声紧贴在铁壁上,被什么东西穿过,骨头喀拉作响
,这身体一瞬间便不是我的了。
我晕了过去,又被凉水泼醒。
以前曾跟大哥开过玩笑,我说我是最受不得痛的,若是有人抓了我,跟我上点夹板,我一定全招了,大哥无奈地说,那
什么机密都不能告诉你了。
大哥真的什么机密都没有告诉我。他告诉老橘子,也不会告诉我的。
我垂着头,身子挂在铁墙高处,两肩抖抖索索的痛,手已失了知觉。
我看见那青年脸上沾了我的血,容色仍十分鲜丽。
青年伸出舌头,舔过唇边的鲜红,邪笑着看我,像看猎物。
恍惚间,他说:“穿了琵琶骨,你身上的武功就全废了,朱让不会要你这么一个废物,你死了心吧。”他把手放在我膝
盖上,我控制不住发抖,片刻间,两腿之间一股热流,一直流下裤脚。
青年仰起头,笑得极美:“当初你见到我那张脸的时候,也没有像今天这样害怕。”
说完,他放开手,带着两个大汉出去,铁门重又锁上。
龙海初!龙海初!龙海初!!!
我要将你碎尸万段!!!
歌儿第三次来劝我的时候,我正观察铁屋顶上一处凸起,他见我狼狈模样,并未十分惊讶。
歌儿问:“你想明白了吗?”
歌儿又问:“你还在等朱让?”
歌儿自问自答:“朱让没有来过,一个月过去了,很多事情都已落定,你……这样子,他恐怕当面见了,也认不出。”
歌儿絮絮叨叨了一堆,又从怀里掏出香喷喷的鸡腿,踮起脚,递到我面前,我偏过头不吃。
歌儿恍然大悟:“原来你是要寻死!”
歌儿哈哈大笑,鸡腿也扔了,指着我说:“你一个月前是什么样子?现在是什么样子?你现在要寻死了?你可知多少人
苟且偷生,只为了那么一点点的希望。你才在这个世上过了十五年,就算穿了琵琶骨,日后好好医治,也能行走举动如
常人,可是你却自暴自弃,想要寻死了?”
他笑完,坐在地下:“你不知道我想了多少办法,才叫他们相信你是替身,不是朱让,我花了多少心思,保下你一条命
,你却一点都不体谅我……”说着说着,歌儿竟呜咽起来。
我咳嗽两声,吃力地开口:“现在是什么……时候……?”
歌儿立刻答:“五月有一。”
我想了一会儿:“快……端午?”
“是。”
我费力喘了两下,没笑出声:“粽子……有没?”
歌儿跳起来,连声说有,我看他要走,急道:“……等、等下……”不知扯了那儿,身上一抽一抽的,半晌说不出话,
歌儿总算站住了,我缓了口气道:“你、说是……”
“什么?”歌儿凑近我,稍后又拉开些距离,不知是怕我突然踹他还是嫌脏。
我道:“是如……如何借……借刀……杀人?”
歌儿面色一沉,随即苦笑:“事到如今,也没什么不能说的,只是我告诉你全部真相,你得答应我不能寻死。”
我把头上下摆动了两下,以示同意。
“投降你也得同意!”歌儿得寸进尺。
我想了想,又点点头。
“好!”歌儿脸上绽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拍手道:“你等等,我去叫人把你放下来,给你收拾好房间床铺,待你养好精
神,我全都告诉你!”说着,小孩得了糖一般欢快地跑出去了。
第十章:出逃
半夜痛醒,我睁大眼睛发了一会儿呆,坐起身来,挪到桌前,点亮蜡烛,从笔架上取了一支笔,在口里含了笔尾,想了
一阵,就纸写下几个字:
萧闵吾弟亲启。
自己哂笑不止,赶忙涂了,重新写:
萧闵你这个杀千刀的亲启。
这回满意,吐出笔,歇了一阵儿,听见外面走廊里似乎有脚步声,果不其然,有仆人敲门,请我早些休息。龙家为了软
禁我,着实派了不少守卫,这番心思花在我一个废人身上,实在是很看得起我。
我试着抬胳膊,活动手指,先前没什么感觉,现下倒有些反应了。
我仍是咬着笔杆写字,写一阵,看看鬼画符,再写一阵,直到外面的家仆忍无可忍,想闯进来时,我吹了灯睡下。
睡到天光大亮,继续装睡,我知道隔着一层床幔子,歌儿、不、萧闵每日昼间就在那头坐着,他会翻翻桌子、抽屉,不
过没关系,给他准备的书信,在我怀里揣着呢,不到我走的时候,他是看不见的。
我想走?是啊,我当然想走。龙家水太深,不适合我这种头脑简单的家禽生存。
走到哪?不晓得,没想过。
我的机会就在今日——端午夜宴。龙家大多数家仆都忙得脚不点地,准备一场盛大的宴席招待那即将到来的一重天万俟
使者,他的名讳我也听得多了,万俟雍,一遍遍重复着,挂在龙家仆人嘴里。“万俟雍大人屈尊下榻二重天,家主叫我
们一定要做万全准备。”“据说万俟雍大人如何如何英明神武,如何如何善解人意,如何如何体察下情。”“哎,我那
女儿模样还不错,若是宴会上被万俟雍大人看上了,可怎么办呢?”……
我不禁想起孟何第一次见我时说的那些拍马屁的话,倒有可能是真心实意的了。
我好好休养了几天,身穿棉布软衣,躺在锦缎面的被子里,每个毛孔都舒服地无话可说。如今要弃了温暖被窝,去外面
野地里乱走,着实令人不甘哪!
“你又装睡。”歌儿把手覆在我眼睛上,“这是想什么坏主意呢,眼睛乱转。”
歌儿笑道:“今天是端午节,只有咱们两个团圆,我给你摸了几个粽子,吃不吃?”
我睁开眼说:“吃!”
歌儿扶我坐起来,又竖起枕头给我垫着,将我肩上的散发拨到背后,端详了一阵。
我说:“粽子,赶紧的。”
歌儿道:“没看出来,是个饭桶。”递上几个粽子来给我,一边说这是肉馅那是红枣馅,一边给我剥叶子,送到嘴边,
我一口咬下去,糯米又香又软,齿间甚爽,满意地点点头。歌儿替我抹去嘴边的米粒,笑道:“公子爷舒坦了?小的服
侍得可还周到?”
我说:“很周到,很周到。”
歌儿忽然俯下身,在我嘴角舔了一下。
我嗤笑道:“羞死人家啦,不就是粒米嘛~”
歌儿退回床边,挠了挠头,闷笑了两声,一时无言。
“……你还记得有两天我跟着老橘子潜入这里寻找书信么?”歌儿正色道,“老橘子并未告诉我,他要找的是家主手里
那把钥匙。我师袈裟神机妙算,看破老橘子挑拨坤龙两派相斗的险恶用心,在三场比武开始之前,便放出消息,说自己
已去了一重天。我师那日引了我去,向我说明惜才之意,又遣师兄金函易容成我的模样,与老橘子交谈,老橘子不慎泄
露了朱让的线人乃是沈夫人这一条,又在我师逼问下,说出朱让派人来二重天,意在助长坤狱压制龙氏,致使龙氏不能
分心旁顾一重天的纷争一条。”
我听着别扭,却也渐渐明白过来歌儿当初也许真是被老橘子拉来垫背。
“老橘子极其狡猾,故意露出他贪生怕死的一面,欺骗我师袈裟,说你就是朱让本人,他可替我师传话,让你第三场比
武前到玄音窟底一见。”歌儿见我讶然,笑道,“想必老橘子没有传话,反而说我是叛徒罢,那天我师袈裟与我就在玄
音窟如来像旁,我师见你无意相见,便密令金函败给那小女孩子。”
我摇头笑道:“我那时还担心你被曲儿发现。”
歌儿一顿,又道:“而后家主与家师先前商议好的计策,便在你们眼皮底下,顺利实施了。”
我等了半天,歌儿不说话,我侧脸看他,他也正看我,两人大眼瞪小眼,我说:“你怎么话说一半又缩回去了?”
歌儿道:“等到明天,我再告诉你,你该休息了。”
我被他强按着躺下,掖好被子,他在我床边趴着,轻声哼唱,哼的不知什么,似是闽南一地的方言。
一个大男人做到他这份儿上,也够意思了。我在他魔音摧残下,竟睡了过去。
一觉睡醒,天已黑了,我大惊,翻身滚下床,摸摸怀里,信、香囊、琥珀珠都在,我轻轻吁了口气,蹑手蹑脚走到门边
,外面寂静无声,想是都守着正厅那万俟雍去了。我不禁得意一笑,多亏了这些天我没日没夜地修习龟息术,虽然双臂
不能打通,但那稍微一点进境已足以令我撑住歌儿在粽子里下的迷药。
我把信放在桌上,推开门,潜了出去。
我赤着脚在荒山野岭里狂奔了一阵,耳中听着风声兽声,月光照耀下,林木如洗。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从山庄里跑出来
的,怎么绕过偏门的护卫,又怎么迷了路,山谷里伸手不见五指,才爬出来,走到山梁上,我又怕被人看见。
后面仿佛有狼不远不近地咬着,我不敢休息,不敢多看,我知道只要停下来,就是败了,败了。
我不信我能熬过铁牢里那些日子,竟不能忍受眼下的苦难,过了这一步,自由自在,海阔天空。
跑着跑着,林木渐深,我脚下一滑,顺坡滚了下去,我努力直起腰,胳膊不听使唤,挣扎了一番,终于看到这坡下一棵
大树,树后是被灯光映作橙黄的一格木窗。
我摇晃着站起来,喘了口气,这是山脚农户的房子,我已跑出山庄的势力范围了。
哈哈哈,大哥,你看我很厉害吧!
我精神一振,悄悄穿过村子,几条狗叫起来,还好没人发现。
有种错觉,我仿佛能看到极目处双龙城的灯火,仿佛能看到曲儿、九畹他们都没有走,正翘首以待,要接我一起回去。
我睁大眼睛,看着那黑暗里的郊野,湛水在月光中静静流淌,宛若天河。
我摇晃着走到湛水边,弯下身子,这才想起我的手已不能掬起一捧水。
我侧了身子,吊着一只手伸进怀里,摸了几次,终于把香囊摸出来,我坐下,将香囊放在石头上,两只脚伸进水里去冲
泥和血,骨头渗着疼,我知道它还在那儿,我还活着。
我从香囊里取出琥珀珠,又费了一番功夫。
“你怎么不跑了?”身后有人笑问。
“跑不动了。”我答。
“你很能跑啊,我不禁要怀疑,你到底是个娇生惯养的公子,还是个训练有素的……死士?”龙海初顶着他那张秀美如
女子的新脸,在我身边坐下,也把鞋脱了,赤脚踢着江水。
“你故意放我出来的?”我问。
龙海初笑道:“你很麻烦,我只好放你出来。”
我说:“你知道不,上一次见到你,我想明白了一件事。”
“什么事?”
“借刀杀人,”我说,“我当初猜测你的死,不是因为弥武,而是因为老橘子——我家的谋士张素履,他一直很想让坤
狱和你们家斗个两败俱伤,当然这也不是他的意思,而是他的主子的意思。”
“他的主子不是你么?”
我不禁笑道:“我什么也不是,你不用想着从我这里探听消息。”
龙海初抚掌道:“好,很好。”说着穿好鞋子,站起身来,我听见他从鞘里拔出剑来,便笑道:“借出去的胜邪剑,什
么时候能回到你手里呢,这个袈裟可跟你说过吗?”
龙海初顿了一顿,我趁了这机会,翻身跳进滔滔湛水中。
奔流而来的巨大力量从四面八方推挤着我,我事先预备好的一口气,没撑到半刻便散了,水从鼻子耳朵里灌入。我想起
小时候在芦苇荡边看到那些淹死的人,肚子鼓鼓的,七窍糊满未化去的食物,形状甚是可怖。
而今我也要做一条水鬼了么?
萧闵你这个杀千刀的亲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