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曦从来没有见过暄姑母有这样的表情,隔着老远他仿佛都还能感觉到一股深切的哀伤。
“怎么会是这样?陛下怎么可以……”
母后的脸上满是震惊,她仿佛受了巨大的刺激,抓住了暄姑母的袖子嘶喊。
季曦不知道那天暄姑母到底和母后说了些什么,他只知道在那之后他所有珍藏起来的晓姑母送给他的
东西在一夜之间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在试探了一句母后的口风之后,他明白这些东西只怕是一辈子
都找不回来了。
晓姑母要离开皇宫了,父皇把她许配给了新任的五军大将军。
季曦知道这个消息后有些闷闷不乐。不过他的母后却显然乐在其中,一手操办着公主的大婚。他们的
宫殿也突然热闹起来,母亲几乎事无巨细地准备着婚礼的每一个环节。父皇也会偶尔过来,不过在母
亲一而再地提起婚礼细节的时候,他总是坐在一边皱着眉,淡淡地说一句按最高的标准就又甩了甩衣
袖离开了。
直到有一天,季曦在早晨起来的时候惊讶地发现母亲的眼睛是红肿的,而半边脸颊竟然高高肿起!到
底有谁竟敢打荆国的一国之母?!
季曦感觉到母后对自己的功课要求得越来越严苛了。她再也没有提要引起父皇注意之类的话,这让季
曦松了一口气。虽然觉得母后暗中结交朝臣似乎有些逾越了,不过季曦却隐隐觉得母后这样做是为了
自己在谋划着什么。
有一天,季曦突然得知自己有了一个弟弟。那虽然是晓姑母的孩子,和自己不是亲兄弟,不过在这个
从来就只有一个小孩的后宫中,也许时常进宫的他可以成为自己的玩伴?季曦满心期待地想。
只可惜每次那个软绵绵的婴儿被抱来的时候,那个人必然陪在身边。畏惧皇帝的威严,季曦十分遗憾
地在远处偷偷看着父皇和晓姑母逗着那个小小的婴儿。从来都没有看过父皇这样的柔和的表情呢,季
曦有些惊愕地想。
不过父皇竟然因为有一次他走得太近被发现了而惩罚他跪了一夜?季曦突然觉得这个堂弟在父皇心中
和自己是不同的。
小孩子果然长得很快,季曦每次都惊喜地发现那个小小的堂弟又有了新的变化,对他的喜欢也与日俱
增着。直到有一天,他看到父皇拿着那块荆国最宝贵的石头和那个睡眼朦胧的小堂弟说笑的时候,心
中突然涌起一股异样的感觉。那时候就连晓姑母的眼泪似乎也吸引不了他的注意力,季曦抿了抿唇,
那块石头,荆国的传国玉玺……那应该是属于他的啊!
仔细想来,母后在听自己转述了这件事之后应该就已经下定了决心了吧?季曦突然觉得,那一天似乎
就是一切的开端?
只不过没想到那么多年后,最终这枚玉玺竟然是由自己亲手又交还给了他……
对于季空晴的感情里混杂着羡慕、嫉妒、仇恨和喜欢,每一种都是那么刻骨铭心。只是如此复杂的心
情又如何会有好结果呢?季曦自嘲地哼了一声,可笑一心做戏的人最后却入戏太深……难道说自己还
真是应了季家百余年来的诅咒,每一个嫡系的子孙最后都会爱上自己的至亲?可惜这个诅咒在季空晴
身上却没有灵验。
荆国已经不存在了,自己的性命却用一种屈辱的方式保留了下来。
季曦想起他的皇后,那个在宣读自己罪状的时候突然冲过来,一头撞死在御阶上的女子。说什么要一
命换一命,让新皇宽恕自己的罪……
季曦的嘴角浮起一个笑容,景烮的女儿果然不是寻常人。听完那一条条十恶不赦的罪状后,他却知道
自己断然是不会被赐死的,起码在天下初定的时候不会。然而这个女人却用上了这么决绝的方式保全
自己,她心里到底又有几分是想要在让季空晴和景明叡之间埋下一根刺,最终引起他们反目的呢?
可惜了……
景明叡就跟自己想象中一样狡诈。他抱起姐姐的尸体满脸哀伤,说他从来就没有想过要自己的命,这
完全是一个误会。
“既然大错已经铸成,本想将他贬为庶民,如今便把姐姐的封号赐予他,封罪人季曦为西襄王罢。”
景明叡一声令下,自己就成了一个闲散王爷,还得了一座不错的宅邸。只不过这个王爷大概是天下最
没有地位最不得自由的王爷了吧?
季曦叹了一口气,丢得空空如也的酒坛。他抽出自己的宝剑,从剑锋上看着自己的倒影。
母后已经疯了,她再也保持不住雍容华贵的摸样,时而满口污言秽语地叫着想要报仇雪恨,时而忘记
了自己已经不再是皇太后对着空气颐指气使。
报仇?
听着外面喧天的鞭炮声,季曦笑了。在天下人都为他们的结合而欢欣鼓舞的时候,他一个没权没势的
王爷又能做什么呢?
看着掌中的宝剑,季曦有些迟疑。只要放在脖子上轻轻一抹,便可以从此再无烦恼……
可是……
胆小也罢,不甘心也好,他还是很想看看季空晴最后到底会如何收场呢。
帝王的爱有多么复杂难测,他自己最清楚不过。他季曦当年下不了决心,那个景明叡又能好到哪里去
?他会真心愿意和一个不知道被自己玩弄过多少次的男人共享好不容易得来的天下吗?季曦恶意地猜
测,答案一定不会让空晴满意吧。
“陛下万万不可!”
悦耳的女声带着几分焦急,响起在季曦耳边。他转过头,发现那是一个他并不认识的女子,一只袖子
空空地垂下来,似乎少了一条胳膊。
“你是……?”
“呀,我都忘记了,陛下好像还没有见过我呢!我倒是从杰哥密室中收藏的画像中有幸一睹陛下的真
颜。”
“杰……蓝思杰!你是!”季曦微微瞪大了眼睛。
他还记得那幅画,蓝思杰亲手绘制的画,画的是他第一次和蓝思杰相遇时的情景。老实说蓝思杰作画
的功底可不怎么好,季曦看过之后并不太喜欢,于是本想把画挂在外面的蓝思杰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也不知他把画收藏到哪里去了。
这么说来这个女人很可能是他的妻子,白……白什么来着?季曦只是依稀记得蓝家的那条漏网之鱼应
该就是江湖中早已没落了的妙罗宗的宗主。他原本不想斩尽杀绝,可是考虑到蓝思杰知道了他太多的
秘密,当初还是不得不对蓝思杰的妻小痛下了死手。在他们死后一定要赐予最高的荣光,他当时连补
偿的决心都已经下了。
“你来是想要……?”季曦皱着眉头问。
“我当然是专程为了阻止陛下寻短见而来了。你要是就这么死了又怎么对得起我专门为你准备的好东
西呢?”百念音甜美地笑了笑,“陛下放心,皇太后那边我已经用上了恶鬼魔音,先一步送她上路了
。等她一觉醒来就会觉得饥饿难忍,可是吃什么又都不会饱,最后饿得实在受不了就会选择把自己吃
掉!”
“……!”
“至于陛下嘛……”百念音从腰间取出一个小小的竹筒,“这是杰哥想出来的困心锁,我可是炼制了
足足半年才侥幸成功的。只要被它咬上一口,便永远沉迷在自己最害怕的梦境之中,求生不得求死不
能,相信陛下一定会喜欢吧?”
季曦的在看到那条嘴上长着倒钩的小蛇的时候,瞳孔不由收缩了一下。他只感觉到颈上一痛,再次睁
开眼却看到了笑容满面的季之晃正站在自己面前……
——第五卷·双王天下·完——
最终卷:天人之秘
第九十二章
码头上卷起狂风,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雨眼看就要落下。
路人们都按住头上的帽子,低着头顶着大风匆匆往可以避雨的地方走去。船上的水手们急忙在货物上
铺上防水的油布,用粗大的绳索固定住甲板上所有可能移动的东西。
只有两个白衣人还傲然站在风中,仿佛丝毫不为所动。
硕大的雨点骤然砸了下来,四周都是劈啪作响的水声。然而若有人仔细看就会惊奇地发现,明明站在
雨中的两人竟连衣服都没有被沾湿。
在略微高大一些的白衣人周围隐约可以分辨出一个圆弧形的气场,降下的雨水就好像落在实物上一样
被轻易弹开。另一个人用轻纱蒙着脸看不清长相。他的衣领很高,袖子很长,全身上下被遮得严严实
实。他身上浮着一股犹如实质的淡红色雾气,但凡沾上了雾气的雨水都被染上一点薄红滑向一边。不
多时,他的脚下便积下了一小滩红色的水迹。
在隆隆的水声中两个人交谈起来却好似一点都不费力。
“你要我做的我都已经做了,现在可以告诉我他的消息了吧。”低沉的声音中带着一丝怒气。
站在对面的人转过头看着正停靠岸边的那艘大船,不由轻笑出声:“不错啊。真不愧是武圣啊,天下
间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地办成这件事的恐怕也只有你了。”
“废话少说!不碎他到底是怎么……”想起那个“死”字武圣不由皱起眉头顿住了。
“胡不碎?真是好名字呢,这是他自己取的吗?”白衣人看着武圣脸上越来越不愉的神色,弯腰咳嗽
了几声道,“说起来他可以算是我的哥哥呢!”
“怎么可能?!”武圣脸上露出震惊的神色。不碎若是活着年纪几乎和自己相当,他怎么会冒出一个
如此年轻的弟弟?难道说他们果然也是和自己的族人一样比一般人长寿?他想起自己多年前的猜测。
“怎么不可能呢?他排行十一,我排行十三,只不过我也从来没有见过他这个兄长罢了。”白衣人忍
不住又低咳了几声,“他是我们兄弟中能力最强的,也是支撑得最久的一个。只可惜他为了一个承诺
最终放弃了他的使命,要不然……说不定他还能活到今天!”
“你说什么使命?”武圣皱眉道,“他到底隐藏了什么秘密,当年为什么要……”
白衣人叹了口气道:“他当年凭一己之力创立修罗门,死在他手下的天人后裔不知凡几,本来极有可
能在期限之内完成使命。只可惜他为了某个人对他说了一句不可以滥杀无辜便突然收了手。哼哼……
无辜!那人只知道那些不相干的人无辜,难道就不知道十一哥同样也是无辜的吗?”
武圣不由一震,强烈的不安突然涌上他的心头:“你什么意思?你是说杀死天人后裔原本就是他的使
命,若是完不成,就会……就会……”
“不错,他会死,身体一寸寸地碎裂而死!”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武圣只觉得脑海中响起一个惊雷!果然正如自己所料,不碎他怎么会毫无目的地大
开杀戒?他到底被何人掣肘,为什么丝毫不跟自己提起?他最后又是被如何折磨着……死去?
武圣深吸了几口气方道:“那他杀死泷儿也是为了他的……任务?”
白衣人沉吟了片刻:“大限一天天地接近,他又发过誓一定只能杀作恶多端的天人后裔,这其中要多
花的功夫又岂是一倍两倍。后来他自知绝无可能完成,加上又对那个女人又心存怨恨多年,终于还是
决心放手一搏,夺取这最后的一点希望。”
“他的确不喜泷儿,可也没有到怨恨的程度吧?”武圣说得有几分犹豫,他本能地感觉到这个问题的
答案对自己非常重要。当年他只知道自己的妻子对自己的结义弟弟十分不喜,甚至上升到了仇恨的高
度。可是胡不碎对她却总是一副风轻云淡,完全不放在心上的样子。为什么他们竟然会是互相仇视的
呢?
“唉……十一哥他本不该有情,可惜他偏偏动了情,从此便再也收不回心了。若是他第一次见到你就
痛下杀手,也就不会有之后的种种了。不过说起来要是他真的成功了,我却也没有了到这世上走一遭
的机会了。”白衣人垂下头,茫然地望着自己脚下的那一大滩红色的水迹。即使这条命是那么的沾满
血腥,他还是想要活下去。情这个字对他和胡不碎来说始终都是太过奢侈,不过在人群中待得久了自
己又何尝不憧憬一段生死相随的情谊?
武圣的眼中闪过复杂的神色。胡不碎的一切就像是走马灯一样在他眼前回放。他甚至有些奇怪已经是
那么多年前的事情,每一个细节他却依然记得如此清晰。第一次见面时那个满身鲜血的少年就像是早
已刻在了自己的骨髓之中,永远无法忘怀……
“他……为什么……不告诉我?”过了半响武圣终于开口,“他为什么不亲口告诉我!”他眼睛微微
发红,拳头捏得吱吱作响。
“告诉你?在你决定娶妻的时候告诉你他突然发现自己对你有所不同?还是在那之后让你为了他抛弃
妻子?再说告诉你了又能如何?十一哥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还能撑多久,每一天都担心自己死在你的
面前。他自知不可能成功之后,每次发病都会悄悄离开,一个人熬过了一年又一年,想着就是这样过
完此生也还不错。若不是那女人三番两次地暗算他,又把他那一年的药给毁了,他也不会最终下了那
样的决心。甚至在留下的绝笔里他还在担心你可能会因此记恨他一辈子……”
“……”
两人默默无言地站了许久,武圣的周身突然爆发出一股凌厉的气势,“你告诉我!不碎他究竟是怎么
死的?”
“你打算为他报仇?”白衣人的语气中带上了一丝嘲讽,“若是凭武功便可以除去他,你以为十一哥
会想不到?他的强大根本不是你可以想象的,不要说是你一个,就是你们两个联手,再加上这全天下
的高手都未必可以动得了他一丝一毫!”白衣人的眼波突然一闪,若是真要战胜他,也许就只有那个
人可以做到了吧?
“那你说他有遗书留下,在哪里?”
“他当年奋力一搏失败,勉强才逃得性命。回到大江北岸后,他便吩咐了门下弟子去寻找我,又在修
罗门的地宫之中写下了种种往事和猜测,留下了把自己的骨骼打造成铠甲的方法,才终于再也熬不住
,在那里离开了人世。”白衣人从袖中取出一块铜牌递给武圣,“你若是要去看的话,打开令牌背面
的暗格,里面有地宫的位置和进入地宫最深处的方法。”
武圣收好令牌,点了点头道:“船舱里的人,你答应过不能伤他性命,我希望你能言而有信!”
“这个自然。”白衣人向他点了点头。
看着武圣瞬间失去了踪影,白衣人忍不住剧烈的咳嗽起来。良久之后,他用帕子擦干了嘴角的血迹,
摇了摇头,时间真的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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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明叡百无聊赖地翻着手中的奏折。
季空晴一言不发地把朝政都丢给他已经有三天了。唉,难道是他已经对自己感到厌烦了,连晚上都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