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忽略他的存在,不管有意或者无意,他有自己的娘亲,我没有,我不想把爹也分给他一半。
可是我没想到他有胆量独自走到爹的身边,我很好奇他究竟要做什么,凉亭正对着我站着的地方,我看着他低着头,身体微微的颤抖,在听到他说的那些话后我只知道我的眼泪瞬时就流了下来。
爹一直不说话,子清看见我哭后立刻就走了过来,他说哥哥,你别哭了,你给爹道歉,爹就会原谅你了。
他伸手想替我擦眼泪,可惜个子太矮,踮着脚尖抬高手也只到我的下巴。
我想着自己还没有被所有人抛弃,哇的一声将六岁的苏子清抱住,说子清,我没有娘亲,而今爹也不要我了,我就只有你这个弟弟了,我以后一辈子都会对你好的。呜呜呜……
也不知道是心里太委屈还是哭的太肆意,我将眼泪鼻涕全部开在苏子清的衣服上后,就哽咽着昏了过去。
后来郎中说我素体虚弱,需要静养,我爹无奈望天,最终放弃了要把我培养成雄伟男子汉的目标。
我和苏子清就是在那时候好的,他日日在我床旁守着陪我说话,又给我带好吃的点心。
我对他客气不过,想着这个人就是我弟弟了,心里不免有些激动。
爹说弟弟是无条件对我最好的人,我也要对他好才可以。
我扭头哼了一声,说你不说我也知道。
在世界只有一片黑暗,我觉得我快要死了的时候,是子清鼓足勇气拉了我一把,在我看来,他本身就是一束光。
我很想同我爹说这些,不过他没读几年书,我想就算我说了他也不明白,因此只得作罢。
“子宴,你也许会被周铭初这只老狐狸说中。”
他看着我眼神微微有些忧虑,我看着他说爹,你明明不喜欢那个看起来很讨厌的周伯伯,为什么还要与他说笑?
我爹慌忙捂住我的嘴巴,随即把我勾到他怀里,俯身说你这个笨蛋,这些话千万不要当着周伯伯的面说出来。说完又说其他人也不行。
我不屑的看着他,说爹,这些事你不说我也知道。
我爹将我抱在怀里,说子宴,为什么你有时候看起来很聪明,有时候看起来又很傻呢?他将下巴抵在我的额头上,看着屋外满目苍翠的花园,说子宴,你以后会成为什么样的人?
“我怎么知道我要成为什么样的人?爹,你希望我成为什么样的人?”
他弓着背踮着脚尖将我抱在怀中前后颠簸,说爹只希望你快乐健康,以后有个喜欢的人陪在自己身边就好了。
“爹,你放心好了。我一定会做到的。不过我身边已经有子清了,我能不能让他一直陪在我身边?”
我的脑袋又被我爹打了一巴掌,我捂着头想转身,他却抱着我回复先前向前看的姿势。说子清是弟弟,你是男孩子,将来要和喜欢你的女孩子成亲,就好像我和你娘。
爹又把下巴扣在我脑袋上,我握紧他的手,说爹,你想娘亲了是不是?
爹没有说话。我其实有很多的话想问他,比如为什么你喜欢娘亲还要和别的女人成亲,为什么你不喜欢子清却又要我对他好?
可是我明白这些问题不是我该问的,后来我又想到总是很听话的子清,就觉得这些问题都不算什么了。
我爹在世的时候最不喜欢周铭初,我年龄再长一些的时候,时常听到他与以前的几个同僚在偏厅里喝茶说周铭初或者李满贵的坏话,最后总归是我爹的一句长叹,说大宁再这样下去该如何是好。
第三章:志向
我爹已经卸甲归田,战场上的金戈铁马,大漠孤雁都成了他的回忆,如今只守着他的鹦鹉与它说话。以前的骠骑大将军,说一不二,铁骨铮铮的一个人不知道怎么就养出这种说人家长里短的毛病。
我说爹,你又没喝酒,怎么可以说这样不经思考的话,你好歹做过官,还是从一品的武官,你说这种话要被砍头的知不知道?
他撅着嘴逗着他的绿毛鹦鹉,嘘嘘两声,一脸不在乎的说怕什么?我在自己家里说的,有谁会知道?
不怕一万只怕万一,这话若是被李满贵知道,不仅你们说话的人人头不保,只怕还会牵连到我与子清。
子清刚从学堂回来,听到我这么说以后,也笑着说就是的,爹,你应当小心一些。
其实骠骑大将军那时已经换做他人,将军府渐渐的没落,根本不会有人担心他在做什么。
子清的娘亲身体不怎么好,时常将自己关在院子里不出门,所以这府中就剩下我们三人守着一只鹦鹉过活。
圣上潜心炼丹,如今的朝廷被外相周铭初和宦官李满贵把持,李满贵小气又爱记仇,朝堂上最不能得罪的就是他。
“哎,什么时候这两个人能被拉出去砍头就好了。”
我和子清被惊得跳起来,我捂住他的嘴巴,说爹,你好歹消停一下。你再这个样子下去,我和子清都该被你吓死了,别忘了,我今年只十六,子清只十三。
我爹拉下我的手说知道了,知道了。不过话又说回来,我其实挺佩服周铭初的。
子清接过丫鬟手里新泡的茶,站在桌子旁边逗鹦鹉。听到爹说了这句话后忍不住浅笑了一下。
那时他已经穿着青色的长衫,个子比我矮了一点儿,微笑的时候好像微风中的荷花,说不出的清雅。我愣在那里,想着为什么这小子会长成如今的这副模样,会养成这样的气度?后来我又想起来,他在九岁的时候就已经不再爬到树上去掏鸟蛋了,不像我,今日看见学堂旁边新结的毛桃,想都没怎么想,就拾掇着雨竹,世襄一起去摘,结果那棵树长得太瘦弱,世襄刚刚爬上来,那棵树就被我们三个人一起压断了,到现在我的屁股还一阵一阵的痛。
“苏子宴,我与你说话你听见没有?!”
爹不愧是武官,话还没说呢,巴掌就拍过来了,我转身说您说,您说,我这不是听着吗?
“刚刚说到哪里了?”
“你其实挺佩服周铭初周大人的。”
“嗯,对,做官就应该像周铭初那样,虽然外形阳刚,可是心细如发,每次圣上还没说话他就知道圣上在想什么。而且说话温和有礼,进退有度,因此大的圣心。”
是了,因为圣上喜欢炼丹,他就为那些道士修筑富贵堂皇的宫殿,为了寻找那些子虚乌有,神乎其神的东西,每年不知道要死多少人。
“我冷哼一声坐到爹的旁边,说爹,原来你都知道啊?”
大宁重文轻武,爹又不愿花心思那些文官语言下面的那层意思,除去当年与他征战的那几个人,他几乎没什么要好的朋友。
子清逗完了鸟就端着茶坐到了我右手边的位置,我怕他喝凉茶肚子疼,忙小声说子清,去换杯新茶,你茶凉了,等一下喝了肚子疼。
“天气热了,喝凉茶不碍事的。”
我点头,听到爹那边突然没了声音,我知道他一定气我不认真听他讲话,连忙大声说子清,爹说的都是至理名言,你可听清楚了。
我缩着脖子朝他使眼色,他会意,说多谢爹,子清今日受益良多。
爹对子清不再像小时候那般冷漠,点了点头,又让丫鬟将三个人的茶都换了,说不过如今这朝堂,也只有周铭初担得起才子二字,书法姿媚豪健,痛快沉着。诗词语言清丽又自辟途径。哎,可惜生活骄奢,挥霍无度,刚愎自用,只手遮天。
“爹,您困吗?要不我扶你回去休息。”
我很怕某天爹坐在这里信口开河的时候,突然涌进来一大群官兵,将我们一并定了罪抓进牢里。
爹说他不想去,我说果然年纪越大越像个小孩子,你在与我撒娇是不是?
我其实已经察觉出爹的不正常,他时常忘记许多的事,有时我下学堂回家,他一个人茫然的站在院子里,看见我说子宴,你回来了?我问他在做什么。他抬头,说不知道,子宴,我不知道自己在干嘛。
我心里难受的厉害,只低声将他哄回屋里,将他拉到那只绿毛鹦鹉面前让他逗它玩。
他时常叫它若言,我问他若言是谁,他说子宴,那是你娘亲未出阁前用的闺名。
我说爹,你真厉害,竟然还记得我娘的闺名。
他一巴掌打在我的脑袋上,说你娘的名字我怎么会忘?往后我若见到她了我还叫她这个名字。
他没听见我说话,回头说怎么哭了子宴?我打疼你了?我摇头,他背着手走过来,说以前叫你扎个马步你都能昏过去,你看现在好了。
他的病时好时坏,请了许多的大夫,那些大夫看他气色红润,身体健康,纷纷摇头说这没得治,人老了都会这样。
此刻他站在我面前,精神饱满的指着我的额头又历数我小时候犯下的错误,我看着他,脸上的皮肤皱在了一起,上面黄褐色的斑块,眼神浑浊,身材微微有些缩水。
想起小时候他抱着我说过的话,他说子宴啊,子宴,你到底什么时候长大?
我想我成长的代价是他的老去,又想着有一天他会离我而去,一时怔在那里,只觉得这时间如果能永远停留在那一天便是最好的。
“哥哥。”
身边站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的子清,他握住我的手,脸上挂着惯有的淡笑,只在眼睛里透露出些许的担心,我笑着说子清,你也长大了。
他笑起来,伸手替我抹掉眼泪,说我当然会长大。
“我是不是很没用?”
“不会,哥哥在我心里是最厉害的。”
我将他的手握紧,同他一起看向我们趴在桌上睡着了的爹。
第三年的这个时节,他突然清醒了,拉着我的手与我说了许多话,他让我一定要好好对待子清。我哭的有些止不住,他在感叹了一声也不知道周铭初那只老狐狸什么时候被拉去砍头,又说他死了大宁也就会恢复往昔的繁华与安定后手就垂了下去。
子清那时还在学堂上课,回来的时候爹的身体已经发凉,他不曾哭出声音,只是不停的流泪,眼泪似乎怎么也止不住。我牵着他的手,自去年他的娘亲过世,眼下我们就真的只剩下彼此了。
那年我十九,与同期的世襄雨竹一起参加殿试,当年二十七名进士,我的名字排在最末一位。
我跪在爹的坟前,说爹,我以前告诉过你我不笨的,旁人说进士之科,往往皆为将相,皆极通显。我不想飞黄腾达,我只想子清功成名就,做他想做的事,娶一个他喜欢的妻子,再养一堆调皮捣蛋的孩子,然后我辞官纵情山水,过自由自在的生活。爹,你从前一直与我说你在边陲打仗时那里风景壮丽,让人一见倾心,你放心,我将来一定也去那里。
那个时候京城里的人都在说我与子清的名字,说将军府家的两位公子真厉害,哥哥是今年的进士,听说弟弟的文章做的极好,连周铭初周宰相都在夸奖他,说他写的字广采众长,笔势委婉含蓄,遒美健秀,隐隐可见其风骨,将来定是个不凡之人。
将军府萧条落败了许多年,到那时终于又变得繁荣。
第四章:唐雨竹
雨竹考入一甲,即授官职,是从三品的龙图阁学士。我与世襄考入二甲,参加翰林院考试后又学习了三年才得以进入大理寺。
世襄长了一张无比周正的脸,眉宇间隐隐透露出一股浩然正气,从我与雨竹认识他的时候他就想去大理寺,我去哪里都可以,又怕自己一个人孤单,因此去了与大理寺相邻的典客署。
同年子清高中状元,数位小厮抬着各家商铺送来的许多东西入苏府,其中有客栈送来金锭,说求一副状元郎的墨宝,挂在店里做镇店之用,也顺道让明年参加考试的学生沾沾喜气。
每年考试的时候都是京城客栈生意爆棚的日子,我许久没有看见这么多金光闪闪的东西,摸摸这一枚又掂量那一枚,只觉得自己此生已经完满。
放榜后还有圣上宣布登科进士名次的典礼,傍晚的时候我看见子清骑着高头大马在人头攒动的街头慢慢的朝我的方向走过来,他穿着大红的绸衫朝欢呼的人潮招手,脸上挂着惯有的浅笑,已经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养成一种宠辱不惊的雍容气度。
他让那一晚整个京城未出阁的姑娘惊为天人,扔了手中的花与旁边的人抱在一起,只道自己对状元郎已经情根深种,只怕此生都要独守闺房了。
又有人说状元郎是谪仙儿一样的人物,将旁边那个身材臃肿的榜眼和麻子脸探花不小心衬托成了泥垢。
我的心情好似看见荣归故里的儿子。拉着身边的两人说世襄,雨竹,快看子清,他在对我们笑!快点看!
我们三个人被人群挤在一面墙上,好似被压扁的鱼干。雨竹一向斯文爱干净,听到我吼了一声后忍不住一脚踢在我腿肚子上,他将那张堪比桃花的脸皱在一堆,凶神恶煞的说叫你早点在酒楼定位子你不定,现在好了?!
我顾不上看子清,只艰难的半蹲着身子捂住自己的小腿,做了一脸委屈的表情叫了一声世襄。
“很疼吗?”
“疼个屁?!爷我都快被这些疯子压死了知不知道?!他娘的,谁在摸我?!被我抓住了,小心我剁了你那只爪子!!!”
子清他们骑着马慢慢前行,身边的人也跟着往前涌,我被两个魁梧的男人夹在中间,鼻子埋在了人家腋下,迎面而来的是一种混合了汗臭和腋臭的怪异味道,我差点被闷死,而后还是世襄将我拉到他身边。
“怎么样?”
“想吐。”
人潮不停的向前涌动,待到周围终于没有那么多人了,我一看见雨竹的瞬间就忍不住爆笑出声。我用扇子拍着世襄说世襄,你看,你快看雨竹!
雨竹原本穿了一件白色的长衫,如今衣衫的领口被扒拉到一边,左边的袖子被人撕裂了,堪堪的挂在手臂上,右边屁股那里一大团黑乎乎的东西。
如墨的长发凌乱不堪的披散在那里,涨红着一张脸瘫在墙边不停喘粗气的样子怎么看怎么都像被人蹂躏过。
世襄没什么表情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我更是笑的前俯后仰,一边指着他,一边拍自己的腿。
在我还没回过神的时候,雨竹已经狠狠一扇子敲在我脑袋上,那一下用力极狠,我听到一声巨响,也不知道是他扇子断了还是我脑袋坏了。
我昏头昏脑的拿着自己的扇子蹲下,双手捂住耳朵以防止嗡嗡嗡的声音溢出脑袋。
“子宴?子宴?”
这是世襄的声音,过了一会儿又有人在身边蹲下,小心的捂着我的脑袋说子宴?打疼了?怎么样?要不要替你找个大夫?
“不用,我缓一会儿就好了。”
“雨竹,你与子宴玩耍的时候,能不能不要每次都这么不分轻重?”
“是了,是了,我下次一定改。”
我看着他,说你都几个下一次了?
雨竹腆着脸走过来,说我保证下次一定不这样了,怎么样,痛不痛?
我惨叫一声,他被惊得缩回手。
之后我小心翼翼的摸了一下,那里已经一个鸡蛋大小的肿块。
晚上还有圣上的赐宴,我想子清应该很晚才会回来了。
先前潮水般的人群在顷刻间消失,地上乱七八糟许多踩坏了的花,空气里未散尽的硝烟味儿,我说去哪儿?
“当然去你那里!如今我这副样子要怎么进酒楼?明早被京城里的人不被他们笑掉大牙才怪!”
他其实一大早就叫了我去酒楼定位子的,我听他语带指责,忙赔笑说子清是今年的状元郎,按规矩所有京城的大商铺都会送来贺礼,我当然得留在家里看着。
“我看你根本就是掉进钱眼里了。”
说话间他又想拿扇柄敲我脑袋,看我畏惧的神色,像是想起自己刚刚出手过重,手停在空中呆呆的放下,说子宴,脑袋还痛不痛?
我靠过去,说痛的,痛的。
他伸手将我抱在怀里,嘴巴吐着气,低声的说好了,好了,等一下就不痛了。
世襄站在旁边看我,一脸的无奈。与学堂里那些传言我和雨竹是断袖的学生差不多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