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小时后,梁平安拿到了刘凤英的骨灰盒,长方形的小盒子,和他爸的差不多。站在冰冷的吊唁厅,他感到有些不真实,灾难和打击太多太凶猛以至于让人有些不敢相信。四个月前他送走了他的父亲,亲手将骨灰埋在老家祖坟;两个多月前他的妻子和他协议离婚,亲生儿子跟了母亲;一周前他为挽救母亲的生命而捐肾,现在他的母亲也永远离开他了。
此时此刻他觉得无比孤独,好像全世界只剩下了他一个人,沉重的悲恸终于一同汹涌而来,成倍成倍地扑打着他已然削瘦的肩膀,梁平安再也无法压抑自己的情绪,他的眼下有淡淡的阴影,眼泪一流出来,静悄悄的像一道小溪淌过青石。
沈贺默默地在一边看着,梁平安昨天给赵小雨打电话时他没走远,将他们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起先梁平安的语气还带些期待和紧张,后来那边说了什么,他就沉默了一会儿,再开口只嗯了一声,今天赵小雨和梁君文都没有来。他理解赵小雨记恨梁平安,沈贺又想,这世界上不会再有人像梁平安这样好了。
“你还有我,别哭了。”沈贺把梁平安带进怀里,用手指在他脸上擦了擦,声音温柔得像在哄小孩子。即便这里没有人,梁平安还是有些尴尬,他微微错开身子,伸手推开了沈贺,微顿,道:“沈贺,我过几天要把我妈的骨灰送回老家去,和我爸埋在一起。”
沈贺点头,凝视着他:“我陪你去。”
梁平安摇摇头,“你去忙自己的事吧。”
“现在没有什么比你还重要的。”沈贺斩钉截铁地拒绝,神色认真,当他用那双颜色略浅的眼睛以这样的眼神看人时,他显得那么真诚和温柔。
梁平安沉默片刻,“沈贺,你还是别去了。”
沈贺的目光倏地凉了下来,“什么意思?”
梁平安一咬牙,快速地说:“我去给我爸妈上坟,和你在一起算怎么回事?”
算怎么回事?沈贺听到脑子里嗡地一声,好像被一根针给狠狠扎了一下,让人神经抽痛,眼冒金花,什么都看不清了。这时他竟然想起了很久远的回忆,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控制不住地一下子全冒了出来。他想起十年前的冬天,大过年的他心情奇差,千里迢迢做火车去那个小山村,晕车又受冻,只为了见梁平安一面,世界上有几个人能让你一不开心就想去找,只有待在一起才舒服?可恨他那时那么自以为是。他还记得当年那个穿着廉价的黑色棉衣,戴着一副劣质镜框的年轻人,站在白皑皑的雪地里对他笑,鼻子尖冻得通红,他还对他说:不论什么时候你来,我都欢迎。
那个人哪儿去了?
让他自己给作没了。
沈贺勉强笑了一下,“成,那你自己去,早去早回,到了给我电话。”梁平安抬眼瞅了他一眼,他不知道沈贺现在满心苦涩,没心思和他较劲。他一直以为自己是被动的,其实一个人再强大也只能主宰他们的外部世界,而永远无法掌控人的内心。
沈贺给梁平安订了机票,梁平安到时候还要自己倒车,不过整体算下来还是要省不少时间,把人送走了,他也终于歇了口气。回到S市歇了两天,一会儿还要赶回公司处理事务。他开车上了马路,思维有些放远,他想了很多事情。直到手机铃声响起,打断了他的思路。
丰敏曲的声音传了过来,透了两份急切,“沈总,你在哪?董事长来公司了,正找你呢!”
沈贺有些惊讶,“我爸来了?”得到确认的回答,他就挂了电话。沈成辉这些年不管事了,公司里的大事小事都交给他的长子处理,但实际上他仍然是集团最大的股东,掌握着紧要关头的决定权。换句话说,没出什么大事,沈成辉是不会到公司来的。
电梯“叮”一声响,沈贺刚刚迈出一步,就听到从他办公室那边传来一阵巨响,听起来好像正有一头野兽粗鲁地把书柜桌椅都推倒了。他一边思索着脚下不停,站在办公室门口,一眼就看到他的父亲脸色发青,发抖的手里正攥着一沓打印纸,沈贺定睛一看,满地都是纸片和杂物,显然是沈成辉刚刚在这里发了一通脾气。
“爸,您来了。”沈贺迎视着沈成辉愤怒得几欲冒火的眼睛,不紧不慢地走了进去。
沈成辉气的嘴唇发抖,“孽子,孽子……”
沈贺看清了沈成辉手里拿的是什么,他脸色变了变,心思急转,开口说:“爸,你听我解释。”
沈成辉怒不可遏:“解释?你还有功夫解释?你知道你捅了多大的漏子?”
沈贺愣了一下,这表情落在沈成辉眼里,又挑起了他的怒火,“你私生活混乱,公事上也这么糊涂!你看看你做的什么好事,你真是长出息!”
沈贺眼角一跳,没急着辩解,他低下头巡视周围,弯腰捡起散落在地面上的几张纸,匆匆浏览过去,他的目光骤然阴沉下来,森冷而极具压迫感,这让沈成辉终于稍稍冷静下来,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喘粗气,“我已经解除了你的公司职务,这次的事不小,你先去国外避一避风头。”
沈贺抬起眸子盯着沈成辉,说:“爸,你太着急了吧?这件事未必没有回旋的余地。”
沈成辉被这一句话拱起了火:“还不着急?刚刚局里的熟人告诉我,马上就要冻结你名下的所有财产资金和股权!你知道有多少人等着落井下石,难道要我眼睁睁看着整个沈家给你陪葬?”
沈贺目光冰冷地看着他,“您还打算认我这个儿子么?”
沈成辉脸色极其难看,像被人掐住了喉咙似的,不等他爆发,沈贺接着说:“这种敏感的非法生意我向来是敬而远之,现在出了事,猜也知道有问题——以您的阅历,难道还看不出这是我身边有人害我?哦,您立刻忙不迭地和我把关系撇的一干二净,您到底是怕我连累公司,还是怕别的什么?”
沈成辉听到最后一句话,脸色一变:“孽子!我把公司全交给你管,你搞出这么大的事,还振振有词!你还怨我不相信你?你跟个男人鬼混,要不是出了这档子事,我到现在还蒙在鼓里,你自己不检点,就是你的问题!”他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你是在国外那几年学坏了,真是太让我失望了!”
沈贺突然沉默下来,凝视着正在他眼前发脾气的中年男人,这个人是他的父亲,可也不是他一个人的父亲,他还是别人的丈夫。
“您这话说得不对,”沈贺虽然在笑,但那笑无比怪异:“这个人是我大学时的恋人。”他如期看到沈成辉愕然的眼神,继续说:“您要觉得这是学坏了,那您二婚时我可就学坏了。”
“好,好好,”沈成辉气的嘴唇发白,“你能耐了,你要气死我是不是!”
沈贺突然叫了一声:“爸,”他看到沈成辉表情一愣,放软语气:“您相信我,我能把这事解决了。至于我的私生活,那我也直说了,他是我初恋。我就是同性恋,这些年我也不是没交过女朋友,但我只喜欢他,我也了解他,他不会做出这种陷害我的事。”
“爸,我知道您心里也有数,您要是还记得我妈,还认我这个儿子,就别逼我走。”
沈成辉面子上有些挂不住,“你说什么,这怎么成我逼你了?你自己闹出这么大的事情,难道还成我的错了?”
沈贺的心头明明跳着一团火,说出来的话却无比冷硬地:“那您告诉我,沈涵现在在哪?”
第六十六章
沈成辉看了他一眼:“他在公司。”
“他应该在这里。”沈贺面露笑容,那笑看在沈成辉眼里不知怎么的有点讽刺的意味,沈贺接着说:“这里才是总经理办公室。”
“沈贺!”
沈成辉一听就发了怒,“你在说什么混话!”他腾地站了起来,“他是你弟弟,亲弟弟!我身体早就不行了,你出了这么大事,我忙着到处找人疏通,公司这边只能落在你弟弟身上,你不谢谢他,你还猜忌他?”
沈贺说了半天,有些累了,他不想和沈成辉大吼大叫,“您的心思我懂,宁姨的心思我也懂,但爸,您可别忘了,当年沈家是靠了谁的光才能站稳脚跟。”
沈成辉脸色铁青,一句话也反驳不出来。
沈贺不再看他,转身大步离开了办公室。他知道他把沈成辉气的不轻,不过他也不后悔。纵使这些年他早就心寒了个透彻,但从没打算以这种形式一次爆发出来。但此时此刻他忍不住了,仿佛有人在他胸口落了一把针,扎得他五脏六腑都难以忍受地抽痛起来。
就在刚刚,他一头雾水地进来,发现自己陷入了大麻烦。而他的亲生父亲他只会对他大发脾气、严加责备,一边立刻让自己的小儿子顶上他的位置。他的父亲或许已经老了,沉溺在娇妻的温言软语和父慈子孝的天伦之乐中,失去了公正和魄力,又或许他从未真正把他当成过一个儿子来看,他父亲看着他的时候,永远也无法忽略他身上背负的母亲的姓氏。
是不是所有人都希望他滚得远远的才好。
沈贺腮帮子微微一抖,他掏出手机,拨打了那个熟悉的号码,电话响了好半天,最后回应他的是冰冷的机械化女声,对不起,您呼叫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回荡在电梯狭小生冷的空间里,沈贺紧紧握着手机贴在耳边,手背上绷出了两条青筋,他着了魔似的,一遍一遍按着重拨。
直到……直到接通半天后,他才突然反应过来,这次竟然真的打通了。沈贺攥紧电话,沉声问道:“你在哪?”
对面半天没有回答,他的心像个称砣似的沉了下去。他张张嘴,声音暗哑:“刚才怎么没接电话?”
“沈贺,你还好么?”
沈贺闭上眼睛。这一刻他心底闪过许多念头,有些残忍得令他自己都有些吃惊,他怎么也想不到……怎么也想不到!
“平安……你帮沈涵对付我?”
他听到话筒那边有轻微的呼吸声,对方的回答也像一道轻轻的呼吸,不仔细听几乎错过去。
“是。”
沈贺举着电话,手腕有些发麻,他竭力稳住自己的情绪,走下停车场,开车门坐进去,
“跟我说说吧。跟我说说你们这个套做了多久。”
“我去求你放过小雨和文文的第二天。”
“他怎么找到你的?”
“偶然碰到。”
沈贺无声地看着停车场里寂静的灰色地面,半晌:
“你知道,我不会真的对你前妻和儿子做什么。”
电话那边又是一段沉默,“沈贺,如果有一天我忍不住了,如果有一天你失去了耐心,你真的不会泄愤么?我不想……我是个失败的丈夫,不是个好爸爸,但我不能让他们生活在你的阴影之下,而只是因为我,我的软弱。”
“平安我,”沈贺唤了一声,接着突然语塞,心里一阵阵难受,他有很多话想说,却说不出口,只有你能让我感到放心,可没想到我却是如此的让你不安,可是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沈涵是你的亲兄弟,你们争什么都是自己家里的事,我只希望他能约束你,他也答应了。沈贺……我们到此为止吧。”
沈贺咽了口唾沫,却觉得像刀子刮过去似的,嗓子眼直发疼,“你不怕我报复你,如果沈涵没能力阻碍我,如果我要让你后悔如今……你不怕?”
电话那边沉默片刻,传过来一句:“总好过现在这样。”
沈贺心跳一停,预感到他要挂电话,心里一急喊了出来:“梁平安!”
“我不恨你!我不恨你你听到没有!你别走……这次的事我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我们好好的,我让你出气,你还想干什么都行……平安,平安,你听我说,你现在身体不行,你听我的话,你回来我们好好说……”
“沈贺,”半晌,他听到话筒那边熟悉的声音,他顾不上自己现在低声下气的狼狈,紧紧地把话筒贴在耳朵上,眼睛很酸,喉咙也很酸。
“沈贺,小雨带着文文走了,我也不可能再回S市了。你觉得我好或许是因为我从前什么都依着你,现在……你很快就会忘了。”
沈贺一晃神的功夫,手机那边只剩下了嘟嘟的忙音,再打过去,就是关机了,想必再过一会儿连这个手机也会被主人换掉。他不再做无用功,闭着眼睛,用手背搭在眼皮上,那能让他感到一丝微乎其微的平静。
十年风水轮流转,当年他走,如今他走,总有一个人要离开。可沈贺不是梁平安,他意志坚定,誓不罢休,他再睁开眼睛时,刚刚目光里的那些激动情绪已经消退不见了。
沈涵的如意算盘未免打得太响,太看轻他了!
沈贺发动车子引擎,第一件要做的,先把事情缓一缓,压不下来多延几天时间总是能办到的,其次,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最后,把梁平安给揪出来!
放他妈的屁!能忘早忘了,五年都没忘,难道十年就能忘了?
好,真行!他使手段,怎么就忘了别人也能对他使手段?到底还是他对梁平安太放心了……手机,电脑,什么都不背着他,住在一起快两个月,怎么就一点没发现!梁平安上学时就对电子产品不感冒,怎么现在突然就喜欢上他用的了,可笑可悲的是,那时他竟然很高兴,亲自把东西递到对方手上……
沈涵的手腕和脑子,加上梁平安的配合,他那时又是什么都依着梁平安……想给他下绊子太容易了,妈的,沈贺一边开车,一边在心里骂着,梁平安多半还不知道……沈涵给他安的是什么罪名!
这哪里是什么争家产的兄弟阋墙,一个搞不好就要进监狱了!
他这阵子的精力大半放在梁平安身上,才让沈涵有机可趁,现在回想沈涵最近的行动,并非没有破绽。这笔生意虽然是陷害他,但沈涵也不可能完全不插手,当务之急是揪出都有哪些人经手了……然后顺藤摸瓜地查下去。沈成辉很溺爱他的小儿子,若沈贺万事无恙,自然谁也动不了他,但他出了这种不能沾的事,沈涵上位是谁也说不出不是的,沈涵一掌权,他就要被动了。
沈贺不怕扳不倒他弟弟,他现在就怕时间太紧张来不及让他翻盘。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沈贺回想自己二十岁的时候,有没有这份魄力?或者说鲁莽……初生牛犊不怕虎,到底还是年轻。
沈贺没回家,开车直接出了S市,去了近郊的一处会所。
手机就在这时响了起来,沈贺看了一眼来电显示,是他的熟人,也是公司里网络技术部的负责人。
“公司出什么事了?你怎么了?”
沈贺微叹气:“文杰,你别急,是我家里的事。”
电话那边沉默片刻,“需要我帮你做什么?”
沈贺想了想:“你去找我的助理,他会提供你细节和资料,我要你帮我彻查沈涵的户头,这两个月他动用的资金,他接触的人,所有你能查到的信息。”
“丰助理?他……”
沈贺明白他的意思,解释道:“丰敏曲这个人品行很好,他知道我许多事情,你可以相信他。”
电话那边沉默片刻,似乎在犹豫着什么:“沈贺,你说实话,这件事和……那个梁平安有关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