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啪!”两声,竹篾抽打在他身上好似抽在坚硬的岩石上似地,轻飘飘地一点用也没有,反而像是唤醒了那人的知觉,使他突地弹起身,手只随意挥了一下,便把碍事的小墨扇到了墙角,跌在地上“哎哟”“哎哟”直叫唤。
云舟眼睁睁地看着那个浑身包满了纱布的人就这样毫不费力地下了床,一步一步地朝他这边走来,耳边只听到摔倒在墙角的小墨在那里哀哀叫着:“公子,了不得了呀!快跑……快跑啊!”,可是头脑却不听使唤,身子本能地往后退着,脑子一片空白,只能任由那人离自己步步逼近自己,有一种无形的压迫力,他进一步,他就退一步,后来退到了墙角无路可退了,那人抬起手,云舟还以为他要掐死他,认命地闭上眼睛,可是等了很久都没有等到颈间的禁锢感,一直到脸颊上一暖,似有一只宽大的手掌在慢慢地抚摸,仿佛在确定自己手下的温热是否属实似地。
云舟愣了一下,缓缓张开眼睛,这才看见那人也看向自己,忽地,对自己笑了一下。
那笑容看上去有些古怪,因为受伤所以那张脸上大半的地方都缠满了纱布,看不见五官,自然也就看不到他的表情,只有那双眼睛里一下放柔的目光,还有那个黑洞洞的代表着嘴巴的地方张开了,代表着一个笑容的形成。
注视着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云舟迟疑了,呼吸纠缠之间,脸颊上熟悉的温暖使他的喉间一直哽着一个名字,但是在无法得到百分百的确定之前他又无法将那个名字脱口而出,他的心怦怦地跳着,带着一丝迷惑,也带着一丝期待……
第9章
山上,茅屋内,此时此刻正上演着一副古怪的场景。
云舟和小墨立在桌子一头,主仆两个时而交换一个眼神,时而不自在地动动身子,视线双双投向桌子的另一头的另一个人,仿佛在酝酿着该怎样开口。
而对面那个人则完全没有任何拘谨之色,好像他才是这个家里的主人似地,泰然自若地打量着周围的陈设,身体端坐如钟,自有一股浑然威仪之态,如果不是那一身包裹地跟袖子皮似地纱布破坏了气氛,绝对可以震慑住许多人。
“这、这位兄台……恕小弟问一句,足下究竟遇到了什么凶险之事,为何为漂流至此?”
云舟清了清喉咙,壮着胆子问。可是刚问出口,却被那人眼光一扫,那双威严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看上去怪可怕的,差点没把云舟的小墨吓一跳。
完颜均端详着眼前这两个瘦瘦小小,细得跟两撮黄豆芽似地中原人,其实倒不是他有意瞪他们俩,只不过他长年居住关外,虽然对中原文化久有研究,但毕竟没有接触过中原人,对中原话也一知半解,只能听懂个两三成,所以他们刚刚在说什么他是完全不知晓,但由于他那双眼睛本就杀气重,所以就连疑惑的眼神都被他们误解成是凶恶,唉……这就是语言不通的苦恼啊!
“对不起兄台,方才是云舟冒昧了,如有冒犯之处,还请原谅……那敢问兄台家居何处,家中是否还有父母亲人?”
云舟见问他受伤原因引起了他的不快,心下揣摩他估计背负着什么血海深仇之类,江湖儿女是非多,初步推测此人可能是个行走江湖的人物,便进一步作出了追问。
云……舟……
原来他叫云舟?闲云野鹤,一棹孤舟,中原人的名字果然很有韵味。
云舟说了这许多的话,完颜均却只听到了这两个字,剩下的那些他不明白,于是他摇了摇头,表示听不懂。
可是这一摇头,在云舟看来却是否认的意思,一想到他孤身一人受了重伤,又没有父母亲人,云舟的眼中便带上了同情之色,既是同病相怜,他对他的也就多了一份热心,觉得互相扶持一下,帮帮他也是有必要的。
“既然无家无舍,兄台眼见重伤未愈,如若不嫌弃寒舍鄙陋,不如就先住在山上吧,待伤好之后再做打算也不迟。”
他这么说,小墨可不高兴了,为了救这家伙弄得自个儿倾家荡产不说,现在还要继续收留这个不明不白的人在家里,他想想就觉得危险,偷偷拉了拉云舟的袖子,小墨悄声提醒道:
“公子,先不要太快做决定嘛,这个人眼神那么可怕,还要要先问清楚一点,万一真是个贼寇咱们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云舟见他目光如炬,气度沉稳,心知他不会是强人贼寇,但是小墨说得也有道理,他问道:“兄台可是江湖中人?”
完颜均只见他嘴巴一动一动,眼神充满了善意,虽不甚明白他的意思,但还是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可谁知这一点,就蓦地将云舟心里的希冀挑起来了,他的眼中火星儿似地迸发出期待的光芒,他上前一步,抓住完颜均的手,激动到无语轮次:“你……你……你是不是姓江???”
江……江……将……?
完颜均在中原时曾听那些归顺的书生尊称他为将军,认得将这个字,这一听,便把此“江”当作彼“将”,点了点头。
云舟见他竟真的点头,心中激荡万分,一口气闭着,就差没当场晕过去,后来还是小墨看不过眼,给他泼了一盆冷水:“公子,我看他这人不清不楚地,你说他会不会……这里有问题啊?”
云舟看到小墨用手指了指脑子,心里一个咯噔,他疑惑地看了看不明真相的完颜均,随后谨慎地问:
“……你听懂我刚刚说的话了吗?”
点头。
“真的听懂了?”
摇头。
“你还记得你是谁?叫什么名字吗?”
点头。
“真的记得?”
摇头。
完全的鸡同鸭讲,不知所云。
云舟和小墨对视一眼,同时从对方眼里读到了深深的无力感。
见问他什么话一律只会点头摇头,对他们所说的一切都反应迟钝的样子,云舟和小墨猜测他可能被水冲走的时候撞到了脑袋把脑子撞坏了,总之放这样一个毫无生活自理能力的人独自在外怎么也说不过去,所以就算小墨一万个不甘愿,云舟也只得坚持将他留下来,所谓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不是么?
在主仆俩为了留下他与否这个问题展开激烈的讨论的同时,完颜均却从始至终都保持着事不关己的态度,时而悠闲地喝口茶,时而打量打量墙上的字画,他可以做到不动声色,那就说明他早已有了自己的一番思量。他虽然听不明白中原话,但是组织一下只言片语还有他们的语气神态还是可以猜出几分来的,但他不愿费力去解释。一来,他早已有计划想要打入中原人内部,只是碍于自己的身份还有种种原因不能如愿,如今天赐良机受了重伤之后又被这两主仆救起,被他们当作中原人,不正是一个了解中原人生活习性的一个绝好时机吗?至于这二来……
完颜均鹰隼似地目光在云舟的身上流连了片刻——
他想起他在帐篷里看到的那幅画,既然这名中原男子相貌与那副画上一模一样,那就不得不使他怀疑这名男子与江海志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江海余生,它究竟有何神奇之处?……他因为这四个字而身负重伤,险些殒命,既然他为此付出了那么大的代价,那么这些牺牲就不能白费,只要是他盯上的猎物,就算它埋在十八层冰湖下,他也誓必要亲手敲破冰层将它拖出来!
经过长时间的“据理力争”,最后到底还是云舟占了上风,完颜均看到云舟拉着一脸气鼓鼓的小墨走到他的面前,然后笑着对他说:
“刚才我们都商量过了,你现在这情况贸然下山也不是办法,在你回想起往事之前,如若不嫌弃,就请你和我们一起在寒舍住一段时间吧,反正这偌大一个山头就我们主仆两个,天寒地冻地也怪冷清地,反正大家同是沦落人,互相照应着点吧。这件事情小墨也是同意了的。”
一边的小墨显然是对“小墨也是同意了的”这说法很不满,小声嘀咕了一句“鬼才同意了呢。”,云舟悄悄拧了他一把,小墨“唉哟!”低叫了一声,随后就只能可怜巴巴地缩在一边,再也不敢说啥了。
云舟见完颜均没有表示,已然当他是说不出话,见他没反对之意也就当他同意了,心下喜悦,一边思索一边自言自语道:
“以后我们既然生活同一屋檐下,那可不能连个称呼也没有啊,我得好好想想,给你取一个顺口一点的名字才行……”
小墨眼见自家公子眼中满含笑意,跃跃欲试的模样,心知这个决定已是无力扭转了,他也只得认命了,可是看到他对这个新来的家伙如此上心,心里有点酸溜溜地,又是羡慕又是嫉妒,小嘴撅得能栓头驴:“你就甭指望咱家公子给你取个什么上得了台面的名字了,我们公子就喜欢在文房四宝上做文章,以前还在老爷还在的时候他就给我们云家四个小童取名‘小笔’、‘小墨’、‘小纸’、‘小砚’,你可要当心他给你犬小琴’、‘小棋’,或者‘小书’、‘小画’什么的。”
云舟红着脸嗔怪道:“小墨,要你多嘴。”
小墨一脸“看吧,准被我说中了吧”的表情得意地笑:“嘿嘿,我就知道。”
云舟飞他几记眼刀,然后换上了像是思考人生大事似地愁苦表情想了许久,最后终于灵犀一现,开心地拍案而起:
“对了!我想到了!小朱!就叫小朱好了!”
“噗!”
小墨一口水差点喷到桌子上,仿佛被挠脚底心似的,笑得停不下来:“小猪!哈哈哈哈哈!公子,真有你的!小猪!”
云舟戳他一脑门:“就知道笑,平时叫你好好读书的时候不读,此朱非彼猪,就是那‘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朱。”
小墨一听公子拿话揶揄他,忙嚷嚷了起来:“公子你的意思就是说近他赤,近我黑了!太偏心了!可不带这样的啊!”
云舟轻描淡写:“我可没这么说啊,是你自己那么以为的。”
“你就是说了,公子你可不能耍赖!”
“没有。”
“有!”
“没有。”
在主仆两人又一次因为无聊的争执开始抬杠的时候,一边的完颜均则像是垂目思考似地,只见他缓缓地抬起手指,然后指了指自己,竟然在毫无预警的情况下就这样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小……朱……?”
一听到他的声音,云舟的小墨就像听到圣旨似地一下安静了下来,四道视线齐刷刷地射向同一个人。
原来,他不是哑巴啊……
完颜均倒是对他们的疑惑不以为然,他稍停了片刻,然后又将手指指向云舟的方向,就像是大笔一圈,就这样用朱砂圈定了他这个人:
“……云……舟……”
他的吐字虽然不清晰,但是声音低沉而有磁性,听上去很成熟,与生俱来就有一种支配人的力量,让人不由自主地就听从他的命令行事,就像是云舟现在一样,好似被施了定身咒似地,动弹不得。
“小朱……云舟……”
听着那个男人新鲜地重复着他俩的名字,云舟的心情很微妙,像一根绿芽,埋壳在土中,突然悸动了一下。
其实他千方百计地将男人留在山上又何尝没有自己的私心呢?
小朱,看朱成碧思纷纷的朱……江海……小朱……究竟哪个是朱,哪个是碧……
……
花开两地,各表一枝,话说余生自从夜袭完颜均之后就一直诸事不顺,先是丢了钱袋,再是江海余生被查抄,当他去县衙举报灵蟾教阴谋的时候被县太爷判作是信口开河,以扰乱公堂之名驱逐了出去,余生不死心,第二天又去,又被赶,第三天再去,还是一样。余生心里焦急,干脆把全部家当都搬到了县衙门前,刷刷几笔写下“望县太爷下令尽快彻查灵蟾教一事”,制成一条条幅挂在县衙门前那面大鼓上,引来江海县居民围观无数,眼看着事情就要闹大,县太爷火了,将他抓起来打了几十个大板子,将他往街上一扔,再命人将那个条幅撕个粉碎,把围观群众全部驱逐,然后休闭公堂,再也不许任何人上诉有关灵蟾教的事情。
因为这件事情,余生在家躺了足足半月,那县太爷下手极狠,他刚被宁玉麟和张狂两个拖回去的时候后背已是血肉模糊,两股鲜血淋漓,几欲不能行走,他们的江海书社已被查封,现在只能暂时住在县外一间破废的庙宇内,屋顶漏雨,四面透风,连药都抓不起,生活潦倒。
宁玉麟坐在床前,看着趴在稻草堆成的床上哀哀叫唤的余生,摇头道:
“你说你这又是何必呢?年轻人就是鲁莽,状没告成,反被打成这副德性,这个呀,就叫费力不讨好。”
余生臀背上的药已经换过了,虽然伤势已经没有刚开始那么严重,可是伤筋动骨也够他受的了,每每到了结痂的时候就又痛又痒,就差满地打滚。
“我也是着急啊,那个完颜将军看着凶神恶煞地,虽然被我打落溪水下落不明,但我敢肯定要是他还活着肯定不会善罢甘休,一定要赶在他有所行动之前将他的阴谋揭穿才行!可是我哪想到这吴知县……真是……真是气死我了!”
看着余生气愤到捶床,宁玉麟轻叹了一声,淡淡道:“你就甭指望这吴知县了,现在这局势,还有哪几个官是为民办事的?盼只盼着他下一步是打算息事宁人,不想招惹一身腥,但怕就只怕事情没那么简单。”
余生惊道:“你的意思是,这吴知县也已经被灵蟾教收买了,所以才对外封锁灵蟾教的消息,还有可能会告发我们?”
宁玉麟没有作答,只是他站起了身,大半的身子没在阴影里,使他的脸庞看上去像是笼罩上了一层阴郁:
“这是极有可能的,据我在京城当官时得知,这个吴知县曾经认过内务府总管刘仝为干爹,认一个太监做爹,此人品行可想而知。这个刘仝一向就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主,当年带头积极弹劾云尚书和程大人的事里就有他,后来我逃出生天,得知当年派人追杀我的指使人也是他,你前些天告诉我,说他借口编纂史书来招罗天下文人的时候我已经有所怀疑,这做法和灵蟾教极其相似,只怕他早已被关外的人收买了,为他们做事,引关外部落进关,将来必定后患无穷。不过,这还不是第一要紧的。”
“那第一要紧的是什么?”
宁玉麟苦笑道:“我们得知灵蟾教阴谋之事恐怕已经被刘知县泄露给了刘仝,刘仝再上报给灵蟾教的人知道,我们的处境就危险了,关外人做事狠决,不留余地,就怕他们来个斩草除根。”
余生一听正因为自己的鲁莽害得他们三人招来杀身危险,顿时懊悔不迭:“唉,都怪我!这下可好,害地我们三个都成通缉犯了!”
宁玉麟安慰他道:“不用太担心,这只是最坏的想法,按照吴知县这人怕事犹疑的性格,他指不定只想讨个清静,息事宁人而已,况且刘仝此人老奸巨猾,他虽投诚灵蟾教,却未必能达成共识,他们的阴谋还没败露,不会想要打草惊蛇。只是我们还是多加小心一些,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还是趁早转移阵地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