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此地甚是安全,你只管采药,我便顺道为你收拾几个地鼠门蝙蝠帮的蟊贼。”
说着便一人仗剑策马,往北茫山下去了。
——聊得好端端,竟又一个人跑掉了。
万花一时反应不过,不由得怔在当场。
他发现剑纯好似很不习惯与人长久待在一处似的——之前在南屏山也是这样——每次都要寻出各种理由自己单独行动,更多时候,连理由都懒得找,一声不吭的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想起浩气营地里那纯阳弟子和蓝衣天策听到自己说是剑纯朋友时的反应……看来剑纯也不止对他一人如此。
说什么“心之所向”……
——我是中立,与你的敌人战友都不同,你自然是能一眼认出。
万花在心中默默吐槽,但想到原来剑纯待他也不过与旁人一般,不觉又有些莫名惆怅。
不知是不是天气冷了的缘故,昆仑的天好似黑得特别早。
——不,其实也并非很早,只是周围太过安静,使他沉浸于草药的世界都忘却了时间的流逝。
都这时候了,怎都不见剑纯回转?
想了想又觉得自己的想法很可笑:这趟昆仑是他自己要来的,剑纯没义务亦从未答允过要陪他到底,即便杀罢了蟊贼,要回也是回浩气营地上不是么……
万花怀着恹闷的心情走出北茫山,连采药都没了兴致,一时都不知道自己今日是为何而来。
他下山的时候有意绕开了小苍林,也不到东边的浩气营地,让坐骑放开四蹄,直往冰原上走。才踏上雪地,就听见远远地有人喊叫。
“花花~~!”
他勒马回头,雪花翻动之间,有三人三骑向自己奔来。前头的是气纯和秀娘,天策一身赤色战甲,握着长枪,有些警惕地跟随在两人之后——毕竟昆仑是战争区域,要随时预防突如其来的战斗。
“你们……怎么都在这儿?”万花有些诧异,想不到他们固定队这五人,今天倒是都在昆仑——要是和剑纯碰上面可就麻烦了。
“这话该是我们来问才对吧~”秀娘冲万花眨了眨眼,别有深意的模样。“你最近采药,不是都爱去南屏的吗?”
“南屏人多,我懒得抢。”万花顺口便接道。秀娘不比气纯和军爷好糊弄,一个反应不及,他就生怕会被瞧出破绽。
好在秀娘似乎并不打算深究,只见她手上挽了个剑花,滴溜溜地转了两圈。
“看,我这身衣服好看不?”
万花这才留意到秀娘不是往日的粉色舞衣,而是换了一身红白色的劲装,颇为英姿飒爽。
“好看,不过这衣服从何而来?”在他印象里这一套并不出自任何秘境才对——莫非是气纯最近缝纫修行的新成果?
“军爷今天带我们加入恶人谷了~”秀娘有些压抑不住雀跃地说,“果然打架还得入阵营才够爽快!”
万花这才省悟秀娘这套原来是恶人谷的阵营装,但是……“你……‘们’?难道连气纯也……”他之前不是也不喜欢打架的吗?
气纯看到万花的视线,有点不好意思地搔搔头,嘿嘿笑了两声,也就当是默认了。
——好啊……那现在就只得我一个是中立了是么……
“你们这些一心只管打打杀杀的人,以后别想再找我来治疗!”
在昆仑郁积了一天的闷气顿时迸发,万花也不顾秀娘他们几个反应,马上便运功神行千里离开了昆仑。
第十二章:所向(下)
冷静下来之后,万花也自知刚才这气生得莫名。
不知是气这群人镇日价的就只晓得厮杀,还是恼恨他们独独将他一人排除在外。
从很早以前起他就厌恶这种被排斥的感觉,因为会让他回忆起那段曾经被轻视的日子。
于是气急之下竟说出了“以后再不治疗”这种有违医者本心的话来……
所谓医者之心乃是一视同仁,不管成功与否都要尽一己最大之力;
而所谓阵营却是强行将普通人二分为善与恶、正与邪的敌对两派,根本有违他的信念。
所以,大抵他也就只适合在中立上一直待下去。
后来秀娘他们找到万花时便各种哄,说就是因为晓得你和剑纯都不喜爱打杀才没有先问过你们的意见云云,最后差点没让天策当众表演胸口碎大石来赔罪。
万花本来就已经释怀得差不多,加上听他们如此说应是还不知道剑纯的秘密,就半推半就同意了他们的道歉。
只是不辞而别,也不知剑纯最近是否仍忙于他们帮会的事情……
既然不受欢迎,昆仑是再不能去了。万花便如前一般,将一封空白信笺附上自制的红蓝药丸寄了出去——是剑纯的话,一定会明白的。
日子仍是不徐不疾地流逝,气纯小俩口依旧爱拌嘴,军爷依旧沉稳可靠偶尔犯二……什么都和以前一样,除了剑纯再也没有出现之外。
万花希冀有人首先发现这件事并说出来——那么个大活人凭空消失了,不可能注意不到。但是,气纯他们几个每天还是照旧打本、打闹,偶尔跟着军爷去去战场……没有一个人问起过剑纯。
这太不合情理了,但他们又表现得太自然,自然得好似剑纯从来没有到过他们中间一样。
疑问与担忧随着时日增加而越积越多,却得不到解答,也无法对任何人提说。
于是每日日常过后,万花别了好友,一个人在长安沽了一壶酒。
夜色下的万花谷,万籁俱寂。
他坐在信使防风身边,一口接一口冻醪下肚,却越饮越是清醒。
他唯一剩下的期待,就是那封不知何时会到来的回信。
——只有看到那封回信,他才能确定:从那日荻花宫门前的相遇开始,一切的一切,都不只是幻梦一场。
最起码,不止他一人,在做梦。
“花花~你最近是不是没睡好啊~”气纯有点担心地说。
刚才万花不知道在发什么呆,一动不动地被颤尘大锤震到残血,一记水月长针还全甩到天策脸上,得亏他反应及时罩下镇山河,不然真是凶多吉少。
“哦——?你的意思是我没睡醒就来祸害你们了?”
万花不经意似的抚了下手中金光闪闪的点红烛,气纯不由得背脊一凉。他有些僵硬地回头看了眼正可怜兮兮、一根根拔出满脸针的军爷,心里默念闲事莫理、闲事莫理……
其实万花也知道因为缺乏休息,近来精神一日不如一日。
再这样下去,病倒是迟早的事。
但最可怕的不是疾病,而是习惯。
才一个月,他已经无法习惯无酒的夜晚;
而比一个月更长,他更无法习惯没有了剑纯的日子。
这天万花仍是携了酒,从长安回到万花谷。
才走上阶级,就见防风师兄对他含笑道:
“今日有你的信。”
——终于来了!
万花禁不住胸中一阵波澜汹涌,连接信的手都有点颤抖。
“冷静些啊……”他不断对自己说,再说这还不一定就是剑纯的信呢。
接过之后,果然在寄信人一栏上便是剑纯的名字。
万花心情激动难抑,费了很久的功夫才把信封打开。
但在看到信件内容时他僵住了,心情沉到了谷底,全身一片冰凉。
信封里,只有一张白纸,还有他当时寄过去的各种药丸。
——这不是剑纯给他的回信,而是因为投递日期已过、无人认领的退信!
信件领取的时限是三十天,距离上次与剑纯见面已经一个月——这其中的意味不言而喻:自从昆仑一别,剑纯就失踪了。
万花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坐上去昆仑的马车的。
此时的他已经顾不得其时天色已黯,更顾不得到了昆仑又会被浩气众人质疑……什么人都阻止不了他,除非让他再见到剑纯: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下了马车,都不稍作喘息,他立即马不停蹄赶往东昆仑高地。只要找到浩气盟的人,哪怕只有一个,也有机会能问出剑纯的行踪。
但令他惊愕的是,原来人来人往的浩气营地,此刻在他眼前的只剩一片废墟,连月来的霜侵雪染已将破败的营帐压得支离破碎。
没有人迹,如同寂静的死国。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一时间,惊疑、震撼……连同恐惧一齐涌上心头。昆仑冰寒,却怎都比不得自心底产生的寒意更加冻入骨髓,冻得人生疼。
他突然间好像要用力摆脱这种寒冷一般,毫无目的地在雪原上纵马狂奔。
寒风凛冽如刀,跑得越快,便刮得越狠。
但万花好似失去了感觉,完全不觉得痛。
不知跑了有多久,模糊地忽然看到前头有几点火光;上前看仔细了,原来是林中一间小木屋,木屋前面有一个老猎人,正升起篝火,烤着一头鹿。
那老猎人一边烤着鹿,一边抽着烟管,似乎天上人间就此两样最为惬意。这份闲然自适的态度感染了万花,使他方才急躁的心情一时平缓了许多。
老猎人向天缓缓吐了两个烟圈,这时也发现了不远处的万花,便笑着招呼道:
“那边的先生啊,天寒地冻的,不如过来烤个火吧。”
万花略一迟疑,但心想自己现在横竖无处可去,再说也着实觉得冷了,就颔首道了声“多谢”,下了马拴在一旁,缓缓坐到篝火旁边。
老猎人拨了下火,回头瞥了万花一眼,道:“先生不似是阵营中人啊……怎么这么晚了还在这里逛……”
说到这,老猎人顿了一顿,若有深意地续道:“不会是想入恶人谷吧?”
万花一愣,随即明白老猎人是在试探他,于是答曰:
“老丈误会了,我不是探子……”
“哈哈哈——”老猎人忽然大笑,打断了万花的话,“哪一个探子会如先生这般失魂落魄啊?”
万花被人戳出心事,不由得一窘。
“我此来,只为寻人……可惜苦无线索……”
“随缘即可,先生也不必太心焦。”
万花闻言点了点头,如今只怕也只能如此了;这时他才想起自己一通乱跑,都不知迷失在何方了,“敢问老丈,这是何地?”
“这里是小苍林,出了林子,不远处就能见到恶人谷的谷口了。”
“‘小苍林’……”
万花心中一动,不禁抬头眺望,头顶巍巍雪山仿佛确实便是北茫山。
当日他与剑纯两人在山上,剑纯就曾为他指点过脚下这片林子。
想不到兜兜转转,仍是回到此地。
“这里倒是个兵家必争之地了。”
“可不是么?”老猎人一边说,一边敲出烟管里的烟灰,“那浩气盟与恶人谷的人,整日在这边杀得你死我活,也就这个月来稍稍平静些。”
“这个月?”被老猎人这三字触动,万花有些急切地问,“老丈,那一个月前这里是不是有过什么大战事?”
“一个月前啊……”老猎人捻须想了一阵,道:“啊,是了,就在一个月前,听闻浩气盟本打算大举进攻恶人谷,乘夜偷袭。不料有叛徒事先走漏消息,被恶人谷大军于这小苍林中伏击,伤亡据说十分惨重,以致连在昆仑的营地都放弃了……”
……伤亡……惨重……
万花耳中一阵乱响,什么都听不见,脑子里只有这四字不断回旋;身子轻飘飘的不知要飘往何处。
“先生你要去哪里?……先生、先生……”
是了……不是说过“生要见人、死要见尸”的吗……
这雪怎会落得如此之深……却怎么挖都挖不着你呢……
脸上已被冻得麻木了,完全失去了知觉。
——好累啊……
连日来无法休息所累积的疲劳一时间尽数在周身百骸蔓延开来。
或者,就这么一睡不起……也不错……
在寒冷的氛围中,淡淡透入一股脂粉味。
“呦,总算醒了啊。”
恍惚中好似听到一把熟悉的声音……万花有点艰难地睁开眼,周遭景物也从模糊到清晰。
他现在躺在床上,这房间的布置也说不出的熟悉……下意识地晃了下头想让自己清醒些,却从头上晃下了一片湿毛巾,一时竟有些发怔。
——之前不是在昆仑么……这是哪里……
“喂,你不会烧糊涂了、连自家都不认识了吧?”
眼前映出秀娘的笑脸,周遭药材的馨香味道也随着记忆一并复苏。
这里是他在万花谷中的药庐兼起居处,想是他在小苍林时晕倒被人救起,之后都送回这里来了。
“你呀……”秀娘看着他,叹了口气,眼神中带着责备,“明明自己是个大夫却把身体搞得那么糟,深更半夜还跑到冰山雪地去吹风,是怕死得不够快是怎样?”
若是平日,万花定会反驳;但现下他只觉得全身一丝气力都无,更懒得与秀娘争论,只得苦笑道:“‘能医不自医’,说的便是如我这般吧。”
秀娘扶万花稍稍坐起,然后递给他一碗药,说是谷里裴先生下的方子,当然吃不死你。
万花笑笑接过药碗,收下了大师兄的好意,然后问:“对了,军爷呢?还有气纯,只得你与我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就不怕他醋坛子打翻了?”
秀娘把柳腰一叉,说:“是我自己要留下来照顾你的,那两个大老爷们粗枝大叶,做得了什么?再说,他们不比我脸皮厚,也不好意思来见你。”
“不好意思?”万花不解,“为什么?”
“其实吧,”秀娘敛起笑容,忽然认真了起来,“剑纯是浩气的事,我们早就知道了。”
时隔一月,再次从秀娘口中听到剑纯的名字,令万花瞬间竟有陌生之感。
“那小子也死心眼,瞒得那么辛苦。就算是阵营对立,那么久的情分了,就算只看在你的面子上,我们也不会把他吃了啊~还真不把我们当自己人,哼,一门心思就只想着你。”
“什、什么叫只想着我……”万花脸上微烫。
秀娘继续说道:“那日在昆仑,我们跟着大部队伏击浩气的人,阵前见到剑纯,气纯那白痴居然向他招手打招呼……”说到这,秀娘停了一下,看了看万花的反应,才又说:“……不过我们当时并未想到,事后那浩气大帮会竟会因此将剑纯视为出卖消息的叛徒,驱逐出帮。”
“那他现在……”
秀娘摇了摇头,“听说剑纯被浩气下了追杀令,已经失踪多时。此事我们也是近日才知,本来想寻得那小子的行踪才告知你实情,没想到……”
窗外月白如练,一时万籁俱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