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近在眼前、上了黄铜锁的抽屉,对药物的渴望竟是史无前例的强烈,一只手探出、缩回,缩回又探出的反
复了一个来钟头,最后,旭初决定拿枕头死命捂住自己的口鼻,在黑黢黢气闷的窒息中硬抗过去。
旭初给咪咪用棉花、草根弄了个小窝,就在炕边,咪咪下午挨了兽医一刀,被去了睾丸,叫的凄厉惨痛,被旭
初抱回来后就犹如断了琴弦的二胡,伏在窝里不声不响、不吃不喝。
旭初见它可怜,下床走过去,圆润修长的手指插进它那白里透亮的皮毛抚弄,咪咪有气无力的垂耳叫了两声,
仿佛是宣泄心中的愤懑与质问。旭初心下一痛——手下那纤细的小猫骨骼仍在微微颤抖,【东东和一个畜生置
什么气呢,何况咪咪它还小、不懂事呀,】旭初想不透彻,抑制住了叹气的冲动——他从来不认为周睿东是个
心狠的薄情人。抱着咪咪哄孩子一样的逗了一阵,转身孤零零的躺回了被窝。
翌日清晨,巡捕房的典狱长带了几个巡警昂首阔步的进了花厅,面色凝重、措辞委婉的向在座的人宣布:周睿
东晚上走夜路遇上了打劫的,对方人多势众,捅了他几刀,现在人被送到了一家新开的维多利亚私人医院,不
确定是否脱离了危险。
周旺财得知幺子涉险的消息,立即急火攻心,也顾不上再与典狱长攀附周旋,打点银两,收拾行装,提着三层
食盒,带了两名随从匆匆坐上汽车绝尘而去。旭初心中亦惊亦怕,然而他是不敢向周旺财打听周睿东的死活的
,怔怔的立在门口呆坐了半天,熬到周旺财回府,他察言观色,直到确信老爷子脸上不甚流露悲戚之色,这才
起身拍拍屁股去找开车的左寒。
周睿东被洋医生伺候的非常不舒服,不是尹恩苛待他,而是他热情周到的似乎有点过头,在对方第八次提出要
扶他去厕所、协助他解手后,周睿东终于憋不住、义正言辞的拒绝了他的好意。
尹恩讪讪的收回手,指着胸前挂的牌子温言解释:“我没别的意思,只是做为院长,我觉得有必要为患者提供
贴心服务,让他们有宾至如归的感觉,你说是不是,周?”
周睿东移动目光、仔细看了看他那小胸牌,礼节性的笑道:“原来您高升了,恭喜恭喜!”说话的同时,他其
实是在腹诽:什么宾至如归,恐怕没有几个人愿意到你这里来作客吧?
伊恩.阿什比自觉是个中国通,并没有觉得用词不当,他又继续没话找话的攀谈:“你说笑了,周,我那可不
是什么高升呀,唉!”他十分谦虚的笑笑。伊恩来了中国这么多年常混迹于茶馆、酒楼、天桥这些地方,听的
最多、烂熟于心的就是相声段子,双簧评书,一口京腔白乎的人一愣一愣的。周睿东总算是领教了他那串口似
的演讲,【周,你该理解我,作为一个有思想、有抱负的民主人士,我毕生最大的愿望是为解放世界那三分之
一的人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至于功名利禄这些东西我看的并不是很重……】周睿东受不了的伸出手指,一
下子捏住了伊恩的两片薄薄的嘴唇,调皮的说道:“啊!大夫,好啦,你看,我的手现在可以动了!”
伊恩露出一副了然的神情,无奈的耸耸肩:“好吧,周,如果有需要的话,请随时按电铃,好么?”
门开了一道缝,探进来一颗浑圆滚亮的小脑袋,周睿东看见了,激动的快要飙泪:“初儿……快进来啊……”
伊恩嘴角一抽,回头正好和旭初打了个照面,旭初穿了身藏蓝色的半旧裤褂、裤褂明显不大合身了、手腕、脚
踝从袖口、裤管里露出好大一截子,眼角沾了两粒眼屎,不知道是不是没有洗脸,伊恩差点就要从鼻子发出哼
的一声冷笑,他就不明白这孩子长的人五人六、挺招人疼的样子,怎么这么窝囊、一点儿卫生也不讲。通过为
数不多的会面,他察觉到周睿东是把那个叫陈旭初的孩子当个宝贝似的惯着、宠着,他究竟哪儿好啊?伊恩.
阿什比习惯性的扶了扶眼镜,表情渐渐晴转多云。
旭初使余光就看到那洋鬼子大夫上一眼、下一眼的盯着他,眼风锋利的和刀子一样,他权当没知觉,马马虎虎
、略显笨拙的给对方行了个鞠躬礼,蹦蹦跳跳的跑到周睿东的身边去了。
伊恩板着一张爹死娘嫁人的冷面孔摔门而出。
“东东,你咋啦?”旭初万没料到周睿东伤的这般严重,身上包的比粽子都严实,鼻子里一阵酸热、眼眶红了
一片。
周睿东摸摸他瘦了一圈的红脸蛋,出言宽慰:“哎哎,我没事,就是有点背运,寻仇的找错了仇家,把我胖揍
了一场,我在大马路上睡了一觉,一睁眼就躺这儿了!”
两天一夜没见面,二人心中百感交集、千头万绪,不知如何开口,更不晓得从哪儿道来。
旭初便将头颈贴近周睿东的心口,静静听他心跳,周睿东也试探的搂住了旭初的肩背,享受失而复得的温情。
忽然觉得有个大煞风景的活物跃跃欲试的冒出头来,把他唬的不轻,就跟被老鼠叼了指头似的缩了回去:“操
!啥玩意?毛了吧唧、热呼呼的?”
旭初嘻嘻的乐翻了天,顺手一拉挎包,咪咪“喵喵”叫了叫,现出了真身。
“你咋还把它给带来了?”周睿东气鼓鼓的发出疑问,他顶不待见这东西,总觉得它和它那主子一样,一星期
也不见得能洗一回澡,身上的跳蚤、虱子估计都扎堆了。想到这里,周睿东觉得自己身上那尿臊味还在,而且
身上发痒的厉害,真是遭了洋罪了。
旭初的小嘴巴翘的老高:“咪咪伤还没好全呢,你都不知道它有多可怜,我放它在家不放心,可是医院的护士
不让我带它进来,我……我就只好把它藏到包里背进来了!”
歇息了一晌,周睿东身上的麻药药效已散了,这时就很闲的拾翻旭初包里的东西,边翻边问:“你怎么找到这
儿的?”
旭初把咪咪放到地上,由它自己疯闹:“左寒开车送我过来的!”
旭初在周府呆的时间不算短,别的没学会,人情世故他还是懂了一些,求人办事,哪能空手而至呢,周睿东平
日给的零花钱,他攒了不少,这时就全拿出来买了一瓶好酒、两包香烟,拿去送了左寒,左寒倒不是唯利是图
的人,再者拿一个孩子送的礼物,他也于心不忍,好说歹说的留下了东西,应承旭初,开车送他来探视周睿东
。
周睿东听了不是不震惊的,在他印象里旭初是个完全没有心机的人,如今倒学会送礼托人这一套了,到底是高
兴居多,还是更感失落,周睿东一时也分不清楚。
旭初认认真真的握住小刀削出个大白梨递给周睿东,周睿东一皱眉,勉强咬了一口,别过脸去:“你吃吧,我
爱吃带皮的!”他是自幼被家里娇宠惯了的少爷,对不符合胃口的食物,当真是碰都不碰一下了。
旭初二话没说,一嘴叼住那个被周睿东啃过的梨子,从包里挑出个更大、更好的,洗干净了切成小块喂给他吃
。
周睿东这回识相的半躺半坐乖乖吃上了,每吃一口故意含允一下旭初的指头,他心里此刻欢天喜地的,巴不得
搂着旭初在地上亲个小嘴,跳个华尔兹,整点西洋化的罗曼司。
旭初背来的挎包里,除了梨、猫、还有两包买了没送出去的香烟。
周睿东取起来看了一眼,不由的惊叹:“爱国军香烟?”
旭初嘴巴里塞的满满的,话也说不清:“唔!我不懂啊,烟贩子说这个卖的好呢?而且我不识字的,只觉得图
片上那个人怪神气的,就买了!”
“嘿嘿!”周睿东笑的更开了,颇有兴味的反问一句:“你怎么不买包装上画小妞的呢?”他故意横挑鼻子竖
挑眼的把烟盒一撇:“我咋没看出这军爷啥地方精神!”
旭初猛的顿住了,嘴巴里含着那口梨不上不下的死活咽不下去——看样子周睿东是喜欢女人的,上次就提了一
回洋妞、这次又这样?
旭初不说话,坐在小板凳上,捧着一只肉厚汁美的大白梨,仿佛消灭阶级敌人一般,卡擦卡擦狂啃猛咬不懈。
旭初扶周睿东去了厕所,裤子一褪褪到大腿根儿,周睿东靠着墙、胳膊搭在旭初的肩膀上闭住眼睛,等着撒尿
,然而静候了半晌,旭初扶着他那秃鹫的手冷不防轻轻一握。
“哎呦!”周睿东痛极怒极,想都没想,条件反射性的劈头扇了旭初一巴掌。
旭初虽然近来长高了许多,可他骨架清秀,又在抽个儿拔高的阶段,所以愈发瘦的像根柴禾棒子,他是根本禁
不得碰的、一碰便倒、倒了就要挂彩。周睿东看他摔在地上,擦擦嘴巴边上的鲜血慢慢的爬起,眼睛里竟射出
阴狠的光来,两道红外线似的目光,炯炯的落到周睿东的腿间。
周睿东心头一跳——妈的!老子莫非也跟咪咪一样,被人给阉了?
颤颤巍巍探手一摸,周睿东那脑袋里马上炸开了一蓬迷雾弹:
“他姥姥的……这谁……这谁干的……”
怨不得旭初一脸七天没拉屎的表情,周睿东下边命根子还在,但是毛却不知什么时候让人刮的一根不剩,干干
净净的成了一片名副其实的不毛之地。
十六
周睿东叫旭初搀着他去找洋大夫,他简直有些气急败坏了,尽管身上带着伤、尽管前两天才从死人堆里爬起来
,那么狼狈窝囊,臭气熏人,估计迎风可以熏掉整个陋巷里文明人的胃口,然而那时的他还是保留了一点悲天
悯人的儒雅,哪像现在,你瞧瞧他胡子麻麻点点、辫子仿佛梳理不通似的纠结成了拖把头上的破布条,嘴里冒
着口气——和胡咧咧出的话一样粗俗。
旭初将注意力都集中到腰腿上,凭他这毛崽子的力量要支撑周睿东这样的青年当然不是件易事,旭初单手搂住
他的后背,走的煞是辛苦,隔个三五步两人便歇息一阵,周睿东大口喘气,他喘气的原因多半是因为生气,他
是真生气,试想活了十几年、骄傲了十几年、干净了十几年,一夜之间几乎完全作废,人都是有底线的,底线
就是常规,譬如通常我们所见到的普通人,脖子上的头颅通常都是前后180度的转动,假如你看到一个人脑袋
可以转动360度了,那便是突破了常规、打破了底线,周睿东一而再、再而三的目睹不合规矩的事,他那绷的
死紧的理智思想,终于裂开了缝,找到了突破口,一古脑冲了出来。
旭初抬起袖子擦嘴边的血道子,他不嫌周睿东身上的怪味、也不会心生仇恨去抱怨他的鲁钝,打也好、骂也好
,只要是他高兴的,旭初都不会有所计较。
洋大夫坐在办公室里一张阔大的写字台后,气定神闲的接电话,见他们一进去,伊恩先对他们做了个稍等的手
势,向听筒里压低了声嗯、好、说了两句也便挂断了电话。周睿东气的眼睛都是红的,早没了以往的风度,此
时也不怕得罪人,用手指住伊恩,开门见山的发出疑问:“我有话问你!你……你……”他你了半天也没你出
个所以然来,肚里预备好的说辞到了口头硬生生的咽了回去。伊恩看周睿东肩膀颤抖、眉毛立起,正是个横眉
冷对,气血上涌的模样,心上恐怕他大动肝火气出个好歹,率先挺身从皮椅子里站起上前一步攥住对方伸出的
手指,笑眯眯的先哎呦了一声:“不要生气嘛!周!那是手术需要,我也没有办法嘛!”伊恩一撇嘴,露出个
孩子似的无赖表情:“我的手艺很好,用的是最昂贵的剃刀,没有弄伤你呀!”周睿东用力将手指抽了出来,
随即推了他一把,警告他说:“我告诉你,没我的同意,你下次再这么干,别怪我翻脸!”
发生了这件事之后,周睿东在维多利亚医院呆不下去了,而且那楼上据说在装一部超声仪器,每天隔着薄透的
楼板发出尖锐刺耳的嗡鸣,令人忍无可忍,他向尹恩提出转院的申请,想不到对方一口回绝,且振振有辞的搬
出大部头的医案给他参观,说是伤口感染后会如何麻烦,周旺财也不同意他中途换地方,原因是他提前交了足
额的住院费,如果临时有了变化,这钱定然是泥牛入海再不会退给他了。周睿东于是只得忍气吞声暂时留了下
来。
又过了两天,旭初拎了个小竹筐跑到楼下买了两斤新核桃上来,推门进来,发现屋里多了两个人,这两个人他
都没见过,看人穿戴应该是非富即贵的人物。
萧正楠前两天就得知周睿东住院的消息,后来巡捕房的人来找过他,让他去认尸,萧正楠提心吊胆的掀开白布
,吓得三魂七魄掉了大半,那汽车夫跟他也不是一年半载了,虽说死的挺惨,身上的骨头都叫人拿铁棒子敲碎
了、成了一堆肉泥,但只一眼,萧正楠还是不废力气辨认了出来,他请人找来殡仪馆的师傅,将身首异处的尸
体拿针线缝合弥补的像那么回事,才拨了一笔银子把人风光厚葬,只是有一点萧正楠一直耿耿于怀——汽车夫
临了都是死不瞑目,他亲自动手按摩眼皮、又跪在尸体前承诺一定会给他报仇,结果都没能如愿让死人合眼,
别看萧正楠接受过洋化教育、从事的也是文明世界里体面讲究的事业,可他骨子里还滞留了些封建残余思想,
死人入土闭不上眼,这是大不吉利的事,于是萧正楠不得不又从账上支出一大笔钱请了喇嘛、尼姑、道士、和
尚,甚至还有教堂里的洋道士,轮番到他府上开道场、做法事、超度亡魂,把萧公馆搞的乌烟瘴气、人心惶惶
的。这么一折腾待他有空前来探视自己的那位小老弟时,已经过去了好多天了。
萧正楠拉着周睿东的手,哭的涕泪滂沱,全不顾周围人的眼光,“都是哥哥连累了你呀……呜……你说我这心
里……怎么过意的去呀?呜呜……”他今天前来除了要向周睿东感谢、道歉,另外也带来了一个好消息——周
睿东在华俄到胜贷的那十万元的款子,不日就能批下来,这也算给周睿东提供了一些心理安慰。
周睿东少事开怀没过多久,就被他哭号的好不厌烦,又不知该怎样劝说,目光转而看向一边瓷人似的李凝秋,
上次在萧公馆惊鸿一瞥,周睿东不觉得李凝秋有何过人之处,现在静下心认认真真的审视他了,才觉出他的好
来——这李凝秋真是漂亮,皮肤白的近乎透明、嘴唇也白的快无颜色,乍一望去活脱一尊石膏雕像,他今天穿
了一身苏格兰暗格西装,更加衬托出他那停匀的体态身姿,笔直修长的四肢躯干。
周睿东定定的望住他,欲言又止。
李凝秋倒真不辜负石膏雕像的名头,单手插进裤袋里面无表情靠窗站着,一点不为萧正楠粗嘎的哭声所动,这
时大概被周睿东射出的目光搅动,他由雕塑突然变化成了活人,几不可闻的轻叹一口气,伸手从上衣口袋里掏
出手帕,走过去碰碰萧正楠的胳膊,无可奈何而又不带什么感情色彩的规劝:“行了,行了,别哭了,事情不
都搞清楚了吗?”
萧正楠接过手绢,噙了两泡泪水,脉脉含情的看向他,果然拿帕子堵住了嘴,不敢发出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