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怕告诉你。那条线是郁玫郁姐搭上的。姓吴的好面子,手里的人不规矩他容易放过,但不给他面子却是绝对不可以的。你和谢铭的新闻闹出来,他脸上不会好看。只是轮不到他动手,郁玫自己就会给谢铭一点下马威。估计这一年半载里,他都不会有什么活干了。”
看卓凯发了一下怔,然后低头沉默,杜可雨就咯咯笑起来:“怎么,刚才还说不熟,现在倒挺关心?”
“其实那件事……”
“哎,等等,我们可还没签约呢。就不怕我把消息转头卖出去?”
卓凯怔了一下。这个世界的确就是这样现实。
杜可雨把合约摊开,安抚似的微笑推到他面前:“你放心,就算吴老板那边不用你,世上的老板又不止他一个。只要你红,就是他们的摇钱树,没人会躲着。这次的新闻好坏各半,全看后续怎么处理。你还没到害怕绯闻沾身的阶段,有了这件事,起码现在外面没人不知道你的名字。”
卓凯拿住合约,脑袋里轰轰的。那一天的事情,他是真的醉昏了头。后来回想起来即便有汹涌的悔意,也已经是于事无补了。
谢铭如果真的了解他,就应该知道,演戏出名之类从来就不在他的眼里。什么红与不红,只是个烂得不能再烂的借口,不论说给谁听恐怕都要笑掉大牙。可为什么偏偏,他听到了要做出那样的表情,好像真的被自己那天拙劣的演技骗到,真的就这样相信。
“你放心,我不是郁玫,艺人想做什么想什么我不想去管,人心是关不住的。只要你听话,好好干,凡事达到要求,就什么都好谈。把15岁的孩子送到别人床上这种事,我杜可雨做不出来。”
卓凯的头豁然抬起来。
“呵,差点忘了你不知道。十年前我刚入行的时候,第一份工,就是谢铭的助理。”
19.
谢铭的助理。
兜兜转转,还是在一个环里。
娱乐圈说大很大,漫天繁星眼花缭乱,不站在当眼的地方谁也想不起;可说小也很小,随便拉一个人,就能和另一个攀上关系。
签了约以后,他的表现一直都让杜可雨满意。频繁地跑一些有厂商赞助的聚会,即便没有钱拿,也可以在媒体面前争取出镜。他曾是绯闻的焦点,往镜头面前一站,就自然会有话题。而这样持续的不回应,也能在一段时间内拖住媒体们的热情。
杜可雨实在是很明白利用这个时机,在每次曝光前都下重本给他安排城中数一数二的造型。于是之后媒体们在追问绯闻未果的时候,也会顺带评价一下他的造型和着装,而往往拍出来的图片都找不出太难看的。渐渐地在大众们的印象中,就好像记得了这个叫卓凯的年轻人,长也是颇为俊朗的。
反观这段时间的谢铭,倒像是真的消失在了一切公共场合里。所有的媒体都失去了他的消息。卓凯日复一日翻着没有他的报纸,感觉他们真像是他向杜可雨说的一样,不熟悉,没关系,也没交集。
杜可雨很快就让他去了香港。
拍一部新片,题材叫卓凯始料未及。甚至对他这个有过同性绯闻的人而言,显得有些过于大胆。
新片的导演叫邱家明,在香港还算有名,但一直不在主流,算是搭上新浪潮尾班车红起来的一批。近年来港产片市场萎缩,他不愿意走纯商业路线,也不去搞合拍片,就自然而然地被边缘化。要不是偶尔在亚洲的几个小电影节还略有斩获,凭他那些电影的票房,早就要被人们彻底遗忘到角落里了。
卓凯也想不到自己会拍邱家明的电影。比起邓允亮,邱家明虽然在题材选择上小众,但对故事的细节处理更完美。邓允亮爱拍人物表情,爱给演员讲戏,而邱家明则相反,几乎不给特写,常常放手让演员发挥,镜头特别长,也特别贴。而越是长的镜头他也越能抓住演员的神韵,总能碰撞出意想不到的火花。
跟这样的导演合作,被提什么要求都是不过分的。所以他们让脱的时候,他也二话不说便即答应。
杜可雨在签约的时候说过,他的路线要变。这一举固然可能是变好,同样也极有可能变坏。卓凯刚刚入行,对于自己的形象和定位都没有什么主张,也没权利作什么主张。他只是觉得能接到邱家明的本子,就说明自己的经纪人似乎还是可以信任的。本来,坐上了这条船,他就已经没有退路了,是生是死,只不过是尽人事,听天命。
电影叫做《言》,卓凯饰演一个同性恋,与片子同名。
言有一个在便利商店相识的恋人。两人相识,相爱,分手。后来某一天又在便利店里偶遇,立刻旧情复燃,但重新在一起之后问题不断。他们先是争吵,后来打砸东西,最终,言经受不住分分合合的折磨,举刀把恋人杀了。捅出那刀之后他发现流出鲜血的是自己。真相揭晓,其实言从来没有过恋人,那个令他为之疯狂的不过是某天在便利商店里见到的一个路人。他们没有相爱,更没有在一起,一切都只是言的幻觉。他太孤独太需要爱,所以凭空杜撰了一个人来爱自己。
片中有大量自慰镜头,也有很多赤裸的性交场面。
白纸黑字写在剧本上的内容并不多,完整的故事都在邱家明的脑袋里。他实在是个擅长讲故事的导演,卓凯和他谈了三个小时,就已经完完全全沉浸在角色里面。
说来奇怪,这个角色好像是为他多身定做似的。卓凯不用怎么费力,就能对言的经历感同身受。几乎是一开拍,他就完完全全变身成言,入戏之快令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他像是不断地在催眠自己,生活中也一点一点孤僻寡言起来。起初剧组收工后他还会参与同事们的宵夜,后来慢慢就越来越深居简出,宁愿一个人窝在房间里看碟看书也不想见人,和外界的距离一天天变得疏远。
三个月过去,他就好像彻底变了个人。从前那个温和而直接的大学生不见了,取而代之是表情叫人捉摸不透,连看着周围人的眼神都好像有些陌生和扭曲。
这让杜可雨觉得可怕。事先怎么也料不到情况会变成这样,她试着找卓凯谈了几次,完全不得其法。有一回卓凯的情绪还停留在戏里,竟然差点和她顶撞起来。虽然事后道了歉,但也把杜可雨惊了一跳。原来这个貌似温和的年轻人,也是有脾气的。
他是一贯乖巧温和,眉目间总是有股脱不掉的学生气,因而常让身边人产生说教的欲望,动辄想要去教训两句。可那些人大概都忘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情绪,被那些所谓期待压迫得越多,人的本能只会越发扭曲。等到心底的情绪真正爆发出来的那一天,一切或许就太迟了。
卓凯忍耐了太久,好不容易才为情绪找到一个出口,偏偏还是错的。这要命的剧本写得太过极端,杜可雨不禁担心,像他这样一味逃避在畸形的梦境里,无异于饮鸠止渴,最后的结果恐怕只会越陷越深,把自己给困死。
便是照他现在这样,就已经有的受了。
这天下午的一个镜头,卓凯再一次忘记了导演的叮咛。他近来时常分不清楚拍戏和现实,好几次都差点造成事故。这回,他一拳径直砸在真镜子上,玻璃碎渣扎得整个手掌鲜血淋漓。
那样狰狞的伤口用剧组的急救包几乎对付不了,最后动用了救护车十万火急送到医院才勉强搞定。有一片碎玻璃嵌得深,需要缝针。好在没有伤到什么重要的筋脉,算是不幸中之大幸。
事情发展到这地步,就是再冷静的人,恐怕也不能袖手旁观了。
20.
事情发展到这地步,就是再冷静的人,恐怕也已经不能袖手旁观。晚上,杜可雨去找邱家明。
走在酒店的走廊上,迎面看见邱家明也正好来找她。
两人在深夜无处可去,只好就近坐在酒店大堂的咖啡厅里。杜可雨照着她睡前的习惯要了鲜奶,而邱家明点了杯咖啡。对后者这个熬夜已成习惯的人来说,喝咖啡剩下已经只有味觉体验,他的神经早对咖啡因麻木了。
东西还没上来的时候,邱家明便率先单刀直入地开场:“Coey,卓凯的状态看起来不大乐观,你老实告诉我,他心里是不是有什么事情。”他们两人算是颇有私交的,不然以他作风之低调神秘,杜可雨当初不可能如此及时得到他开戏的消息。
“已经拍了一大半了,你不会现在才同我抱怨不满意吧。要知道,就算你想违约换人,我们也绝对不会同意的。”
邱家明对她的商人逻辑有些无可奈何,继续说道:“他已经开始失控了。再下去,恐怕你我都预计不了会发生什么。”
“不是的,他只是太投入了。我会带他去看心理医生。新人不都是这个样子的么?一开始不太懂得收放,拿捏不到分寸。嗯,或者我替他向剧组请假,吃两天药什么的,静一静就没事了。”
杜可雨仔细看着邱家明的表情,生怕他下一步会提出换角,毕竟这位挑剔出名的导演在这方面有过先例,她不得不提高警惕,“如果你是想说换方衡来演言的话,我可以很肯定地告诉你,他不适合。不错,方衡是你用惯的人,演男二号的确是可惜了。但我敢保证,言这个角色,换了任何其他的男演员来演都不会有卓凯那样的效果。只有他才能让观众感觉到那种美好的泡沫啪一下,破碎的那种滋味,那种,把纯洁天真的东西一下子毁灭掉的那种绝望。换成方衡的话,感觉就完全不对了。演同志,又要脱,还要让人感觉是纯情又充满热情,恐怕除了我们卓凯真找不到别人了。你当初选他的时候也是看中了这点,我说的对不对?”
邱家明看她这样警惕防备,不禁有些想苦笑,只好安抚道:“我并没有要换人,也不是说他不适合。相反,他的演出其实比我期待得要精彩。大概是因为他根本就没在演,镜头前的那个就是他自己。他把自己变成了言,没有什么表演会比展现自己更令人信服了,是不是?这对我是一件好事来的。但是,我跟你说的是另一回事,做人不能这么自私。”
杜可雨沉默。
“我宁愿花十倍的精力磨练演员的能力,而不是消耗他们的生命去完成一件作品。”
“我明白……”杜可雨喃喃,“可是我们谁都没有逼他,事情是……自然而然发生的。”
“真的找不到原因吗?”邱家明很笃定她知道答案似的,目光中有所期待。
杜可雨有些生气地回瞪:“你这是干什么!自从放萧芸解约结婚以后,我就发誓再也不管这种烂摊子了。这帮孩子的私事都是一团乱的,凭什么得要我像个老母鸡似的在后面兜着。”
“嗯……我还以为你会为他要两天假。如果你开口,我不会不答应的。”
杜可雨沉吟一下,终于又抬头,咬牙问:“那……你最多给几天?”
“三天,”邱家明比出三根手指,看看杜可雨,又加了一根,“四天,最多。我们预算也不多,时间不宽裕。”
“好。”杜可雨下了决心似的一点头,“我也不能保证能拖他出来。这孩子心结太重,又不是那种会主动坦白的。反正四天后你要是觉得他没有之前那样令人满意,也不能够反悔。咱们一言为定。”
邱家明笑道:“怎么敢反悔,我可是怕你到时发彪了来啄我的。要知道带新人总会有这些问题,你以前都嫌签新人麻烦的,这次为什么破例?”
杜可雨撇嘴:“有人告诉我他有天分。”
“哦?”
“我想我是上当了吧。说这话的自己也是个麻烦人。这些家伙,一个比一个难伺候。”
邱家明明白了她所指是谁,微笑道:“这倒也未必。”
“什么未必。当初那家伙不声不响跑去结婚,新闻爆出来闹得满城风雨。都没多少人知道我和他的关系,我家座机还是给打到不得不拔线。后来好不容易打通他手机,呵,居然在加勒比海度蜜月,两人世界啊。他回来那天机场大厅都差点挤爆,照片当头条卖了足足三个星期,之后的每天买菜倒垃圾也都有人跟着。一年多下来,做新闻的不厌,看新闻的也厌了。”
“所以才说他有办法。现在的记者恐怕是到看见他在幼儿园门口等女儿放学都不觉得有什么新奇了。”邱家明笑笑,“你应该放心,这个圈子里大多都是随波逐流,只有他是个例外。听他的话投资,总不至于亏本的。”
“可是我会活活累死。”杜可雨站起来,“好了,我先上去找找卓凯,应该还没睡的。”
“好。”
她走出座位,忽然想起什么,回头:“对了,‘他’下个月要来香港。你们也挺久没碰面了,帮你约个时间?”
“嗯。顺便代我向他问好。”
“行了行了,你认识他可比认识我久,到时自己说吧。”
21.
杜可雨站在房门口,看到前来开门的年轻人脸上憔悴的神态,其实也不是不心疼的。
卓凯也有些愕然她会这么晚过来,退回屋里,立刻关了电视和影碟机。又想起来把沙发上的脏衣服拿开,才勉强给她腾出一个可供坐下的空间。
杜可雨走到沙发边,差点踩到张碟,低呼了一声,终于勉强避开。卓凯马上过去把碟片捡起来,脸上红了红。
那算是另一种层面的参考资料。戏中与性相关的场面很多,卓凯没有经验,自然就要依靠这些东西来补足。香港市场自由,什么都能买到,这种类型的分级影片在音像店里还不算难找。
开戏前,邱家明也曾带他去过几次同志酒吧,让他熟悉那种同性间身体接触的尺度和气氛。但那种灯光和酒精营造出来的糜烂感觉和关上房门一个人幻想又不相同,言的心态更贴近后一种,卓凯个人也更倾向于这个样子揣摩。
也许是因为在幻想里面,他就能见到另一个人了。
杜可雨自然也看到了刚才那影碟的封面,她并不想在这时候制造尴尬,便清了清嗓子很公式化地问候道:“最近累了吧。”
卓凯茫然看着她,反应过来,有些迟钝地摇头。
杜可雨仍是照着自己的脚本走:“杜姐想,可能换两天环境会对你好些。”
卓凯脸上忽然微笑起来:“没事,我很好的。”
杜可雨这两天实在被他这样无厘头的笑容吓怕了,莫名甜蜜地微笑实在比莫名阴沉更叫人毛骨悚然。她顶着发麻的头皮,勉强继续:“之前告诉过你的,《风雨剑》再过一个星期上档。本来,主创明天在G市影城有个造势会,因为你最近没档期,我就推掉了。现在邱导答应放你假,马上订机票的话,应该还赶得上。”
卓凯仍旧状似乖巧地坐在床上,脸上没有表情。
杜可雨见他魂飞天外,竟是没听出自己话里的意思,便叹口气:“本来我是想,那单新闻过去了这么久,知名度已经有了,也是时候把当初的印象从人们视野里淡化掉。毕竟现在你有自己的戏,要再和谢铭同台闹出点什么新闻来,对下一步的发展是有点冒险的。”
卓凯似乎是听到了“谢铭”两个字,忽然抬起头来。
杜可雨更加想摇头:“所以你得答应我,这次去绝对不准搞出什么岔子来。老老实实地,站完台就走,听见没有?”
卓凯用力地点头,眼睛里头终于有了神采,像是飞走的魂魄一下子又塞了回来。
杜可雨看了他两眼,知道再嘱咐也是多余,关照了句早睡,就离开了房间。
她当然是不会不知道他这样失魂的病因。卓凯本就不是擅长掩饰和欺骗的人种,一点小小的试探就可以把他看透,更何况杜可雨这样在圈子里打滚多年的行家。只是之前她并不愿意插手去管。这种事,往往越理就越混乱。若不是现状严峻,杜可雨也想不到自己会出此下策,简直是一招乱棋,谁也不知道这样走的结果是更好还是更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