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同样是斯佛兰一个小小的禁忌——不要在夜晚踏足森林。
诺恩会在这个时间出现在这里,当然不是为了挑战市民的禁忌来证明自己的勇敢,而是因为一条下午交给他的密报。
有人在在东郊的森林里发现了死灵法师的踪影。
斯佛兰欢迎任何冒险者的到来,除了这些会招来死亡和瘟疫的家伙。事实上世界上任何一个国家都不会欢迎死灵法师的光顾。这种长期以来的敌视态度也让死灵法师成为了在黑暗中活动的好手。
一开始诺恩觉得也许是探子神经过敏了,毕竟斯佛兰的边上就是祈福地,三月前祭又在眼前,祈福地有大批高级神职人员入驻,没有哪个死灵法师会冒着被大批神职人员围剿的风险这个时候来到斯佛兰。
然而这个探子又是十分可靠的那类人,没有一定把握,他甚至不会把这个他自己也觉得有些荒唐的报告递交给诺恩。
最后诺恩决定在晚上一探究竟。
找点事情做,也可以不把整个晚上的时间用在想那位自称佛洛尔·泰林的游吟诗人的事。
他和他是多么相似。
连名字也……
一想到这一点,诺恩就感觉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被火焰灼烧。他不能打开胸膛熄灭这火焰,就只能忍受这种痛苦。
是他,不是他。
他有一点期待,又有更多的忧虑。
这份担忧不能由那些笑嘻嘻和他开玩笑说“队长你今天看来心情不太好,是不是遇到什么难题了和我们说说”的警卫队成员分享,所以只能由他自己品尝、消化。
对于这么复杂的感情,他向来感到异常苦恼。
一直低着头搜索地面让诺恩觉得后颈有些酸痛,他一边揉着脖子,一边抬头仰望夜空。
时间越是靠近祭典的日期,月亮就越是明媚圆满,连带围绕她扑闪扑闪的星群,在他的头顶把夜幕点缀得无比美丽。
相对于这片经历了战火洗礼和王国更替的土地,只有这浩瀚的星空,才是千年不变的。
“在我的故乡,人们认为天上的每一颗星星都代表了一位杰出的人物。星星的位置、光亮程度都能让人知道这位伟人的近况。而当星星陨落,也是伟人之陨。”
“这可不妙啊,如果我去你的故乡岂不是会变成整晚挂在夜空,比太阳明亮的不落之星了。”
“……”
“所以不要想那么多了,和我留在这里不好吗?”
如果当时……
诺恩猛然停下脚步。
几缕幽蓝的微光从前方的树丛中飘出,晃悠悠地在半空中沉浮,然后黯淡下去。
他跳过一截虬结生长出地面的树根,又小心绕过一只趴在一株小草上的蜗牛,才找到自己的目标。
一根灰白色的骨头插在地面上。骨头上有一个很新鲜的断面,时不时有鳞火从中飘出,散入夜幕。
诺恩皱起了眉头。
根据他对死灵魔法的了解,这根骨头插在这里是为了从地脉中汲取死者的力量,同时成为一个信标。虽然对这类魔法的具体作用方式和用途不甚了解,但是法师的强弱,倒是直接可以从他使用的骨头的大小上看出来。
他蹲下来,凑近那根骨头,仔细观察起来。
一根人类的大腿骨。
这可真不是什么好消息。
就在诺恩的心往下一沉的时候,脚步声从他的背后传来。
“我本来还在奇怪有哪个死灵法师居然在离城市那么近的地方活动。小警卫队队长,你不会告诉我你还是一个死灵法师吧?”
听到这个好听但是语气轻浮的声音,诺恩松了一口气,又马上在另一方面绷紧了神经。他转过头去,就看到帽子上的羽毛在晚风中摆动的佛洛尔。
游吟诗人看上去不像是站在地面上,倒像是站在风中。虽然怪异,却和他华丽的风格相符。
“我接到密报,说附近有死灵法师在活动,你呢。”
“不要那么见外啊。”
佛洛尔闭上眼睛,走向诺恩。后者有些惊讶地看着他脚步轻盈地跳过那截树根和那只经过努力又在草叶上前行了一小段距离的蜗牛。
有不同于磷火的淡蓝色光点围绕着他闪烁,就像一群小精灵在和他做伴一样。
“我跟着风的脚步穿过城市,也是风在我耳边细语,告诉我这里有一些不和谐的声音。”
他准确地在那截骨头前停下的时候正好又有几点磷火飘了出来。
“这种萤火虫真让人扫兴。”
“什么?”
“没什么。你一直蹲着脚不酸吗?”
诺恩一下子站了起来。
像是换班一样,佛洛尔蹲下去打量起这根骨头。
“你来了很久?”
诺恩问他。
“才一会,就看到你蹲在这里冲着它发呆。看起来你对死灵魔法有一点了解啊。”
佛洛尔说着,把手放在了骨头的正上方。这只手和大腿骨之间的空气发生了细小的扭曲,然后几点金光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围住骨头直打转。
“你的了解更多。”
“我是游吟诗人,走过的路多见识也多。”
“魔法师游吟诗人。”
“一点也不惊讶啊。”
“没什么好惊讶的,过去……”
诺恩只差没有捂住自己的嘴巴。
曾经有一个时代,游吟诗人都是使用魔法的好手。
但是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过去。
还好暂时佛洛尔对这根骨头比较感兴趣。越来越多的金光从他的手中洒向这个骨头,然后绕着它转圈,像是给它套上了黄金的链条一样。
诺恩曾经见过牧师拔擢沾染死灵法师邪恶气息的物件,场面和现在类似,结果是那些东西像是被投入火中一样,一边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一边爆裂开来。
“是很厉害的魔法?”
“不是……这种‘骨针’是为了把魔法送到土地之下唤醒不死生物的。同时随意搬动他会触发一些禁制,通知死灵法师有人进入了他的势力范围。该死,这里怎么会埋着一个那么厉害的家伙?”
佛洛尔的话音未落,一只烂得只剩下骨头的手就从地下伸了出来。
开始只有手指尖,然后是整只手掌。虽然动作很慢,但这只手掌确实是笔直地伸出地面,像是它的主人最后的动作是指向天空一样。
一股浑浊的黑气环绕着这只手臂,接触到这些黑气的青草迅速发黑、枯萎,一眨眼的功夫就在这只手臂的四周形成了比夜色更深沉的死亡地带。
诺恩一声不吭地拔出长剑,退后几步。佛洛尔则把竖琴捧在手里,两个人都脸色凝重地看着正从地底爬出来骷髅。
这是一个有趣的准则——不要在不死生物被召唤的过程中打断它。
中断这个过程会有什么结果,两个人都说不清,不过他们都很清楚这样会导致不测的后果。如果对于击败这一个不死生物很有把握,那么完全没有必要冒那样的风险。
诺恩对此倒不是特别有信心,但佛洛尔显然自信满满。
“小警卫队队长,过一会牵制它的工作就交给你了,我要准备一个需要花点时间的魔法。”
佛洛尔一边退后,一边对诺恩说。
“不过你手上的剑那么小,真的能起到作用吗?”
游吟诗人这时候都不改爱开玩笑的本色。但是说完这句话之后,他就闭上眼睛,轻轻念诵一段像是歌曲一样的咒语。
树林里,风的流向发生了轻微的改变。在树叶沙沙作响的伴奏中,风声势浩大地从四面八方涌向佛洛尔所在的位置。它们像是有意识一样,围绕在游吟诗人的身边,在半空中回旋着。
随着咒语的进行,这些风甚至化为淡蓝的的风刃,环绕在他的身边。
这些受他咒语的驱使的风已经实体化,成为即是风又不是风的魔法。
诺恩却没有心情欣赏这难得一见的魔法师使用魔法的场景。
埋骨于此的会是什么人?
他忍不住想这个问题。
那场战争以后,这座城市就再也没有遭受过战火的洗礼。
能让佛洛尔评价为厉害家伙的人会悄无声息地死在这里的,只有那个时候。
当诺恩的脑海中划过这个念头的时候,不死生物已经完全爬出了地面。
虽然只剩下骨头架子,这个“人”看上去也和佛洛尔差不多高,身前的高大强健可见一斑。时间的洗劫不光带走了他的血肉,也腐蚀了他身上原本光鲜漂亮的铠甲。即使如此,诺恩还是在他的肩甲上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徽记。
“该死的死灵法师。”
他低声咒骂。
骷髅在原地站了一会。它的嘴巴张得很大,上下颚骨的位置有些扭曲,也许让他死亡的原因是头部遭到重击。不管怎么说,这让它现在看起来格外可怕。当它那空洞的眼窝中爆射出浑浊的红光的时候,骷髅士兵提起手中锈迹斑斑的大剑,以对不死生物来说敏捷得过分的动作向佛洛尔冲了过去。
诺恩启动的速度比它更快。
他手上的细剑和骷髅那把烂得不成样子,只能依稀想象当年风采的大剑相比,像是为女人和小孩准备的精巧玩具。然而就这这把细剑确实挡住了巨剑的正面一击。
力量上的巨大差距让诺恩后退了好几步。在骷髅再次挥剑之前,他跳起来,用力朝着骷髅的颈骨上挥出一剑。
细剑轻薄的剑刃和骷髅士兵乌黑的颈骨接触,竟然发出金属碰撞一样的嗡鸣。诺恩跳到骷髅身后之后,有些沮丧地发现自己的全力一击只在它的脖子上划出浅浅的一道痕迹。
力量还是不够。
诺恩并不是在战斗中会想太多的人,他的目的只是吸引骷髅的注意力。在它转过身来,用那双燃烧死火的眼睛盯着他的时候,他再次发起了攻击。
这一次的目标是被勉强可以称为靴子的残余皮料和护甲保护着的脚踝。
清脆的金属撞击的声音再次响过之后,他依然只在骷髅的骨头上留下淡淡的划痕,但是已经引起了对方的注意。
诺恩下意识地把骷髅引向和佛洛尔相反的方向。在他看来,战斗发生的地点和魔法师越远越好。
和骷髅士兵交手几个回合,诺恩就陷入了他最讨厌的情况中。
他的敏捷和技巧不足以弥补这巨大的力量差距。
对手的动作虽然快得不像是不死生物,却还是完全无法跟上他的动作,但是他的攻击也无法对它造成实质性的损伤。
就在诺恩觉得佛洛尔说的这个需要时间准备的魔法已经准备得太长的时候,他听到游吟诗人的一声暴喝。
“就是现在!”
等到同伴的呼喊,诺恩向右边一跃,同时有幸见到一道巨大的蓝色风刃击中骷髅的场面。
魔法的威力确实巨大,他想尽办法也没能击倒的骷髅战士在这一击之下,当场粉身碎骨,化作一大堆粉末被风呼啸着带离地面。
战斗结束得如此迅速,到了不真实的地步。
佛洛尔在这个时候也没有忘记潇洒地拨动竖琴的琴弦,一串流利的音符像是在为这位终于得到安息的士兵送行。
他的动作行云流水,显然在经过长时间的排练之后已经成为了下意识的行为。
但在诺恩看来,这实在糟糕不过。
现在还不到庆祝战果的时候。
他连出声提醒佛洛尔的空隙都没有,直接冲上去把他撞向一边。
一只之前都悄无声息影藏在暗影之中的不死生物在这个时候露出了它的獠牙。
蠢货!笨蛋!
诺恩一边在心里痛骂佛洛尔的疏忽,一边全力向它刺出一剑。佛洛尔也在这个时候反应过来,把手中残余的风之力灌注到他的剑上。
两个人一起重重摔倒在地的时候,这个暗影中的袭击者已经步上它同伴的后尘化为碎屑。当它的残骸彻底在风中消散之后,在森林里环绕不去的黑暗和躁动的风都消失了踪影,回复静谧的夜晚氛围。
“呼……那是什么?我只看到一张长脸。”
即使身形有些狼狈,佛洛尔也牢牢捧着他的竖琴。他忍不住询问经过刚才短暂却惊险的战斗,已经被他勉强接纳为同伴的警卫队队长。
“马的骸骨。”
“马?”
“那个人是弥尔顿的骑兵。他的马肯定死在主人倒下的地方附近。”
“佩戴重剑的骑兵……真是有创意的想法。还有,你准备在我身上趴到什么时候?”
即使诺恩的脸背着月光,佛洛尔也觉得他的脸一定红了。
不知道为什么他会觉得警卫队队长是个容易脸红的人。
诺恩没有说什么,而是直接翻身仰天倒在草地上。
佛洛尔不是傻子。
“哪里受伤了?”
他的视线顺着诺恩的眼神投向他的左手。胳膊上有一道狭长的伤痕,看上去很深,但伤口只有少量的黑色液体在往外渗。
这正是死灵魔法最令人恐惧的地方。在不死生物战斗的时候,即使受了轻伤,伤者的身体也会被魔法侵蚀,最后成为死灵法师的仆役。
“见鬼。是刚才那家伙?”
佛洛尔解开诺恩的外套,从他的衬衣上扯下几大跟布条,为他的伤口做了简单的包扎。
“运气不错,祈福地就在附近,不然有你好受的,能走路吗?”
诺恩摇头。
他的左脚也受伤了,小腿上有一条更加长和深的,同样只是微微渗出黑色液体的伤口。
佛洛尔看了看诺恩被自己扯得一塌糊涂,露出肚脐部位的衬衣,只好咬牙开始撕自己的衬衣制造救急用的绷带。
“这种布料在这里可买不到,你可以开始考虑你的薪水够不够赔我了。”
因为自己的疏忽导致别人受伤,这对心高气傲的他来说很难接受,只能用这种语气稍微掩盖自己的自责。
但是当佛洛尔那么说完之后,他马上看到诺恩的脸上浮现起一个让他无法捉摸的笑容。
像是很高兴,又像是很难过。
也许是魔法开始侵蚀他的脑子了——佛洛尔只能这样想。
在完成包扎工作之后,他把自己的竖琴背在背上,把诺恩的剑别在腰上,然后把他抱了起来。
“喂。”
“怎么了?”
“可以……用背的。”
诺恩小声说。
佛洛尔发出嗤之以鼻的笑声。
“我从来没有背过人,用抱的比较顺手。到祈福地之前保持清醒。”
他说完,就像他来的时候那样,踩着风穿过夜晚的森林。他的动作是那么轻盈,让诺恩一时分不清他无法感觉到自己的肢体是因为死灵法师的魔法,还是游吟诗人所驱使的风中精灵。
祈福地周围的植物有着迥异于斯佛兰其他地方的风貌。最外围是珊瑚树、中间是梧桐和枫杨,最里面则是一种据说来自大陆南方精灵居住的森林的枫树。整个西斯勒王国里也只有在拥有圣泉的祈福地附近,这些树干像是白银,叶片像是金箔的金枫才能存活。金枫的树叶永远保持在一个很低的温度,落地三天之后才会和普通树叶一样腐烂,在夏天是让人垂涎的消暑珍品。然而从来没有听说有人敢于冒犯祈福地的神圣,专门为此收集金枫的树叶。
当一片带着馨香的冰凉枫叶落到他鼻子上的时候,神智已经有些模糊的诺恩打了个冷颤,勉强睁开眼睛。
一副美妙的景象映入他的眼帘。
祈福地的圣泉是一口很小的泉眼,很久以前发现它的人在周围砌了一个圆形的水池。时至今日,圣泉的围栏已经有些破旧了,但栏杆上简洁庄重的花纹,却是崇尚时髦繁复的当代艺术家所不能复制的。
月亮的影子映在泉水之上,而这纯白之泉本身就像是月亮在地面上的一个投影,两者相映生辉。
现在站在泉水中的那位青年,看上去就像是月光汇集成人形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