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封信是谁交给你的?”
“回将军,这封信是小的策马进城后守城的高参领交给小的让一同带过来的。”小兵恭恭敬敬地答道。
——果然!一封是家书,另一封怎么看都不像是本国的信笺,如何能同时交到他手上?这封信是守城的高参领接到的,慕容封天忽然想到这个高参领的母亲好象是赖米人。
带着一些疑惑展开信纸的最后一层,开头的称呼让慕容封天一震……
——慕容封天……
竟是连名带姓的。
这几个字写的不若信封那样的潦草,下笔甚是凝重,像是极其认真一笔一划庄重写出来的,在笔锋处又透出锋芒,像是对这几个字含有极大的怨恨般。
慕容封天在心中轻叹一声,下笔之人的怨恨,究竟是对这几个字,还是对这几个字代表的人……
他永远都会记得这个字迹,正如他会永远记住胸口的那一道伤疤,是他如何亏欠了那个人。
在赖米最黑暗的那六年,倍受煎熬的,又何止他一个人。
慕容封天展着信,细细的从头看到尾,而后,他忽然平静下来。
然后就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一样,他把这两封重新信折起来,按照原先的折痕细细地折了起来,然后装回到拆开的信封,转身回屋点燃一根蜡烛,滴几滴红蜡,将家书封好口,将另一封烧去了。
而后他转身,把信放到地上,在封口处踩了两脚,立时,已经被拆封过的信又变成一封新的,只是被送信的人不小心掉在地上,沾了些泥,弄的有些脏了。
慕容封天把信交还给那个小兵,“两天后酉时再送来我房里,今天我有事外出两天,你来送信的时候我刚好走了,高参领那边若是有需要也这么说,如果他问你要信,你就说把信交到我的侍卫手上了。”
“是,将军!”
那小兵仿佛挺机灵,虽有满腹的疑惑,却只是恭恭敬敬的接过信往怀中一揣,什么也没问便直接退了出去。
之后慕容封天又在房中逗留了一段时间,他拿出一张纸,取下一只笔,化了墨,俯在桌上,他想交代些什么,然而提起笔的时候却又皱眉思考,似乎也不知自己笔下要写什么内容,如此想想停停反复多次,时间浪费不少,桌上的纸还是白白的一张,一直到陆景然等的不耐烦了跑来敲门时,才匆匆写下几个字,不等墨迹干就折了起来,放在平时侍卫一定会整理的衣柜之内,然后随着陆景然出了门。
关上房门的时候,胸口又变得闷闷的,好象连呼吸都一并关在了那门里,慕容封天甩甩头,两人向院外走去。
陆景然有些担忧的靠过来。
“你脸色不太好?”
“我没事——”慕容封天岔开话题,看着远处的院门,“我们怎么去?”
“怎么去——?”陆景然怔了一下,像是不明白慕容封天为何会有此一问,答的有些迟疑,“我叫人备了马车——”
慕容封天看了他一眼,没有多做解释,到是继续问了下去,“还有侍从跟着对吗?”
这句话问的人又是一怔,陆景然半张着嘴看了他好半天才回道:“总得需要两三个吧,我哪一次出门不是这样准备的?你怎么会这么问……”
慕容封天不答话,却是说道:“既然是去散心,我们又都出了京,索性变他一会如何?”
两人说着,已经走到院落之外,门口有一辆宽敞的马车,蓝帐素顶,却是两匹黑亮骏马在前,陆景然在车前站住脚,直直地盯着慕容封天,“你有什么想法?”
慕容封天拍拍马背,忽然扬起一抹笑。
他淡淡地说道:“景然,可还记得九岁那年我们随着皇帝出去狩猎打的那个赌么?”
陆景然忽然激动起来,“自然记得!”
慕容封天继续说下去,“当年只有我们两个,一人一匹骏马,比谁最快,比谁最勇敢,比谁的身手最强,谁也不服谁。”
……
“结果我们双双迷了路,胜负未分!”
……
“今天我们就将这场胜负分出来如何?”
陆景然握紧拳头,颤着声,“你想怎样?”
慕容封天淡淡一笑,看着远方苍白的世界,眼神明烁,神采飞扬,他说:“景然,前面的云苍山脚的那一片湖泊,谁先到谁胜,继续那个打赌,你可敢赌?”
陆景然蓦地睁大眼,“当真?”
慕容封天扬着笑,眼中透出坚决——
“当真!”
封天盗命46
云苍山脚的那一潭湖水是从牧原米江分过来的,山脚是一大片洼地,流经的江水在这里汇集成湖,然后又顺着山涧小道远远的向南去了。
这面湖有一个很美丽的名字,当地的人们称它为镜湖。
镜湖,水平如镜,光可鉴人,但却并非是因为冰。
沧城一代属赤云境内最靠北的范围,终年寒冷,最炙热的夏季也不过短短的半个月左右时间,一年只中常有八九个月在飘雪,然而很奇异的,这面长年笼罩在冰雪之中的湖水,却从不曾结过冰。
冰天雪地中,两匹黑亮的高头骏马从沧城冲出,纵蹄狂奔,马上一青一白两道身影迎着风雪,很快的,就消失在茫茫大雪之中。
耳边寒风呼啸,冰冷的雪迎面打在脸上,慕容封天却丝毫不觉得冷,他压低了身子,眼睛紧紧地盯着前面,脚下的道路早已经被大雪覆盖,现在他只能凭借感觉去找那条通向镜湖的捷径。
只有一条路,必须是最短的那条。
另一道马蹄声紧随其后,陆景然紧紧追在他后面,两人的距离只不过一个马身,骏马在雪地中奔跑了很长一段时间,而这一仅仅个马身的距离,竟然丝毫没有缩减。
如此跑下去,这场赌必定是慕容封天稳胜,但是——
不够!
还不够快!
那紧追在身后的马蹄声,那从后面压来的逼人的气势无一不在刺激着慕容封天的神经——
不能放松,不能大意!
只要快,再快,更快一些……
否则一不留神就会输。
慕容封天绷紧神经,手中皮鞭更是毫不留情,让跨下的骏马更是疯狂的向前奔去……
跃过被冰雪覆盖的矮丛,穿过寂静无人的森林,当那瞬间闪过的高大漆黑的树木全部消失,眼前忽然一片开阔时,镜湖已经遥遥在望。
方圆百米之内,视线所及之处,一片空旷。
仿佛被眼前的景象所吸引了,慕容封天微微一怔,跨下的骏马仿佛也感受到他这片刻的松懈,蹄下一顿,然而只是这一顿,身后的马蹄声突然响了几分,慕容封天立刻回神,夹紧马腹,同时扬鞭。
然而还是稍稍迟了些,方才片刻的松懈让身后的人已经追上了那一个马身,此刻,陆景然只差了他两尺之距,慕容封天稍稍侧目,就能看见身后那个雪白的身影,还有他脸上的焦急。
焦急……
陆景然当然急,镜湖就在眼前不过百米之外,按照现在的速度来看,他已无追上的可能,其实到了这里,谁胜谁负已然分晓,根本没有必要再比下去,所以到了这里就应该减速了,但是他看那慕容封天,丝毫没有勒马的打算。
这样下去他会直接冲进湖里!
陆景然急的在后面不只一次的大叫,“够了!封天,你赢了,停下来!”
但是迎面的风将他的声音吹散了,慕容封天像是完全没有听见他的话,依旧策马狂奔,陆景然追在后面,看着前面那个人仿佛不要命的样子,心都冲到嗓子眼了。
短短百米之距,策马狂奔也不过是瞬间而过,眼见着人就要冲进湖里,陆景然大骇,难道他真的不要命了!
两尺……不,或许更短,慕容封天就近在咫尺,陆景然伸手,却连他飞扬的衣角也抓不到,咫尺之距,却仿佛天涯之远,陆景然又急又恼,更多的是害怕,他害怕慕容封天真的会冲进湖里,害怕这个人真的会离自己远去。
十米……
五米……
更近了……
不回头,无论陆景然在后面怎么吼怎么喊,前面的人充耳不闻,依旧没有回头,眼见着镜湖就在眼前了,陆景然面色一沈,忽然抛开手中的缰绳,从马背上站起来,张开双臂,飞身扑起,一把揽住慕容封天,斜斜地扑向右侧的雪地,然后借着冲击的力量,腰部同时用力,抱住怀中的人在雪地中滚出好几米。
就在他们落地的一刹那,一道嘶鸣和重物落湖的声音同时响起,慕容封天跨下的黑马收势不住,一下跃进冰冷的湖水,“扑通”的一声溅起巨大的水花,后面那匹骏马被这一声惊的高声嘶名,前蹄高高扬起,一阵狂乱踢蹋,索性陆景然抱着慕容封天及时滚出那马踢腾的范围,这才避免了两个人被受惊的马踢到。
陆景然紧紧抱着慕容封天,怀抱中充实的感觉,让他有一种失而复得的狂喜,然而惊魂还未定时,慕容封天却已经笑着挣脱他的怀抱站了起来。
陆景然呆呆的看着他的笑容,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见到慕容封天这样笑过了,那么纯净的,发自内心的愉快的笑容,他真的好久好久没有见过了。
“——我赢了!”
头顶上扬着笑的人淡淡说出这三个字,轻轻绵绵的一声,是那样的云淡风轻,仿佛说在说着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但是与他的口气不同的是,慕容封天在说出这句话时的神采,无疑是飞扬的。
陆景然看的呆了,但是立刻又沈下脸,那三个字回响在耳边,久久挥散不去,他细细地捉摸着这三个字,还有慕容封天脸上的笑容,沉默半晌,才从雪地中慢慢地站起来,他紧紧地盯着这个笑的仿佛瞬间从苦难中解脱了疲倦之人,久久,那张平静的脸上忽然化开一抹笑。
陆景然点点头——
“是啊,你赢了!”
不惜自己的生命也要赢得这场赌注,用自己的命下注,逼得他不得不兑现儿时定下的赌约,而且自己的骄傲与私心也不允许自己在兑现赌约的时候耍什么滑头。
慕容封天这招实在太狠,但是他赢的漂亮。
他所拖之事一定不简单。
陆景然拍拍身上的雪,转身牵过已经安静下来的马儿,一个人绕着湖边,向山中走去,慕容封天顿了一下,然后笑着跟上。
两个人并肩走着,沉默不语,方才惊心动魄的生死情景也只不过是瞬间而已,闪过,了无痕迹。
雪地上被踩出几道深深的脚印,寒风依然呼啸,镜湖也恢复了平静。
久久,冷风中传来陆景然无奈的叹息——
“我输了……你要我,做什么?”
封天盗命47
牧原米江的水流过云苍山脚的洼地,顺着山涧小径向南流去了,并没有流经山腰,然而在半山腰处却有一眼泉。
山道间铺着一层细细的沙石,正好是通向那眼温泉的路,陆景然做事不是一般的细心,他甚至将马车的过道都铺好了,只不过要想把马车驾到温泉边上是不太可能,事实上连他们牵的马都只能走到路程一半的地方,陆景然在这里设了一处临时驿站,找来两个人守着,作为这两天休闲的酒食供应之所。
连这点都想到了,慕容封天笑笑,只不过休息两天而已,陆景然却按照习惯把一切都打点好了。
有备无患,这是陆景然一贯的作风,看到这一处驿站,慕容封天挑挑眉,不置可否,将马交给那两人看管了,然后随着陆景然进了山。
温泉,在人迹罕至之处,云苍山的路并不好走,山涧碎石滑地被大雪覆盖,稍不留神就有可能滑入谷地,路间藤蔓缠绕,枯木横枝,常常将前进路挡去了,如果不是陆景然提前派人来打点过,只怕两人没这么容易走进来。
穿过冰雪覆盖的灌木,七绕八绕走了很长一段时间,天色已经渐渐昏暗下来,在道路不平的深山中行走实在不是件快意之事,尤其还是在飘着鹅毛大雪的天气里,简直就是对体力的一种挑战,索性慕容封天自小习武身体不错,所以这段山路对他来说还算不上困难,但是走在他前面的那个人就不一样了,陆景然从小过的就是养尊处优的日子,虽然也跟武师习过武,但毕竟不同他这个常年征战的武将,还记得他九岁那年随着老皇帝狩猎之中两人在围场里迷路的时候,陆景然的娇贵就自然而然的显露出来。
那个时候,无论因为害怕和绝望而红着眼的他,还是少爷脾气上来了指着自己呼来唤去的他,都是那么的真,还有那些眼泪,获救时他哭个不停流出的那些眼泪……
慕容封天叹出一口气,这些年两人的相处,总仿佛中间佛隔了一层纱,陆景然虽然对他依旧推心置腹,但是脸上除了笑,就再也没有别的表情了,而那笑容非但没有拉近彼此间的距离,反而产生了淡淡的疏离之感,慕容封天知道,陆景然变了,他也变了,皇室的明争暗斗让他变成一个戴着微笑面具的伪君子,而赖米六年的地狱生活,让自己变成一个自私冷漠的真小人。
而那样真挚的感情,已不复存在。
怀念的单纯的快乐,已经找回不来。
走在前面的人明显的累了,慕容封天可以看出来,天色越来越暗,所见之物只能模糊分辨出轮廓,慕容封天有些担忧,天一黑,就要完全看不到路了,如果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山林吹上一宿的冷风,怕是不死也要去半条命了。
慕容封天轻轻叹一口气,早知道,自己应该强硬点,不过陆景然的坚持也有些莫名。
天色完全暗下来,举目四望,连周围事物的轮廓都已经看不见了,陆景然那一身的雪白,如今像是完全被黑暗吞没了一样,慕容封天已经看不见他的人,只能隐约听到剧烈的喘息声。
索幸,这片黑暗并没有持续下去,当慕容封天已经准备出声喊停的时候,眼前忽然亮起一道幽幽绿光,朦朦胧胧,晕开的光向四方淡淡散去,却又被黑色遮去了右边大半部分,像是被什么东西遮挡住一样。
一只冰凉的手碰过来,在黑暗中摸索一阵,然后捉住了慕容封天,那带着微微湿意的冰冷触感让人不由得一抖。
“小心,这里有一块凸起的巨石,你跟着我,小心脚下和右边,不要撞到头了,最好用手摸着走。”
黑暗之中,陆景然的声音显得格外清亮,慕容封天微怔,很久很久以前,他也听到过这句话,只不过那时候是自己对着陆景然说的,今时今日,怎么角色好象反过来一样。
突然有些期待陆景然将要带他去的地方。
前面的人开始移动,慕容封天伸出手摸索着前面的黑物,手上传来雪和岩石的冰冷的触感,慕容封天恍然,难道陆景然刚才就是一路摸索过来的,所以手才会又湿又冷。
陆景然是养尊处优的皇子,其实根本不必受这份罪的,如果不是自己打乱了他的计划……
心头浮上愧疚,一丝冰冷仿佛随着呼吸沿入体内,在他的心窝旋了一下,然后钻进心里。
黑暗中,慕容封天握紧了那只手。
脚步轻移,眼前的黑物渐渐向右撤去,仿佛只是转了个弯,却入了另一个世界。
巨岩之后,竟然是一处平坦之地。
温泉,近在眼前。
泉边铺着一圈滑石,将泉水围起,泉中立着两块高大的假山,假山中镂空之处放着荧石,那些绿光就是这种石头发出的,光淡而柔和,冒着白气的泉水被莹绿的光包映照着,直有一种人间仙池之境。
泉水后面有一个山洞,洞口处透着光,一看就知是被打点过的。
慕容封天微微发怔,到不是因为从黑暗中转入这一处难见的景致,而是这情这景似曾相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