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安得双全法 上——闻尧

作者:闻尧  录入:05-30

时年,越昭衍正当弱冠,却全无少年的浮躁与皇子的乖张,反而胸襟开阔,意气放达,且极具雄才大略,因而深得朝中大臣的喜爱,却也因此引起了口碑不佳的太子的忌惮。

之于贬谪一事,越昭衍也便看得极淡,权作一次暂无归期的远游,况且目的地还是有“人间天堂”美誉的杭州。

他向来笃信公道自在人心,他的冤情,终有一日能得昭雪。纵使二哥早夭,作为三皇子的他机会更大,他也无心皇位,只想做个闲散王爷。他坚信大哥迟早会看清这一点,便不会再为难于他。他要做的,只是耐心等待而已。

如此一番思量,越昭衍也不再多想,到底少年任情,很快便沉醉于杭州城的无边美景,接着又坠入一场绚烂旖旎的爱恋。

春日迟迟。

三月的午后,西子湖畔的风,暖意熏得游人醉,往来之人俱都沉迷于烟红柳绿的艳丽与梦幻,意识混沌,神志不清。

置身人潮中的越昭衍也不例外,只是漫无目的地在湖边徘徊了一阵,忽而觉得意兴阑珊。

待要打道回府之时,一曲《长清》蓦地自远处传来,宛若夏日里的和风,初一照面便予人无边凉意,思绪似乎霎时清醒,转瞬却又似乎愈加模糊。

说模糊,只因他竟似被那泠泠琴声吸引蛊惑一般,双脚不受控制地改道湖心亭,心里也盼着那架浮桥可以变得再短一些。

终是来至亭前,却被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阻挡在外,只在微茫的罅隙间瞥见一袭轻红,薄如烟,淡如雾,却不改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如是惊鸿一瞥,便再难挪开视线,一心只想窥视更多。于是拨开人群走近细看,心跳便骤然停止,下一刻却更加剧烈地搏动起来,咚咚之声如万鼓齐鸣。

贵若牡丹,清似芙蓉,螓首蛾眉,素手雪肌——何等曼妙的一个女子:曼妙的容颜,曼妙的身姿,曼妙的琴声。

生于皇宫,长于京城,后宫佳丽、名姬花魁自也见过不少,却不曾遇见,也不曾想过,世上竟还有这等绝世的女子——明媚清幽,如尘如仙。

越昭衍彻底失神,一时忘了置身何处,也忘了周围还有许多人,像是被人点了穴道,怔立在当地,眼里只有伊人一低头一抬手,耳里惟剩一首首或悠扬或渺远的琴曲。

“公子,我要走了。公子!”

“啊——”春莺耳边啼,清脆空灵的声音拉回游离的心魂。骤见伊人身前立,巧笑倩兮,眉目如画,顾盼生姿,越昭衍竟很有些慌乱,大失皇家气度,面上居然微微泛出尴尬赧然的晕红。“在下失礼了。”

“公子有什么失礼之处?”佳人轻笑,一脸奇怪地问道。

“在下——”越昭衍一时呐呐,暗恨自己慌不择言,也恨自己此时竟说不出话来。

“呵呵,呵呵——”见他如此,佳人笑得愈发开怀,微翘的嘴角显出一丝狡黠之态,顿时美艳不可方物。“天晚了,我要走了。公子不走吗?”

“在下,要走的。”

“公子可是喜欢听我弹琴?我日日都来的。”

女子又是清浅一笑,而后便收敛姿态,瞬间恢复平静的脸上看不出一丝情绪,明艳的气质也立时化作满怀冷清。

女子走到桌前抱了琴,正要离开,却被唤住。回首,就见越昭衍前跨的左脚倏忽收回,俊朗的英容满是女儿家的局促,双眼却闪亮如最耀眼的明星,不仅微微有些心动。

“在下冒昧,请问姑娘闺名?”

“公子叫我朝歌就好。”

女子说完,向越昭衍福了福身,而后便抱琴向堤岸的另一边迤逦行去,莲步轻移下竟是顷刻就已远去,只剩越昭衍的一句“姑娘好走”在风中飘散成不辨悲喜的叹息。

又是一个午后,夏日热辣的金乌现已西斜,衬着漫天嫣红的晚霞,在清澈的湖面上洒下点点妖冶的光辉。

湖上的舟楫也只剩零星的三两支,其中一支便隐藏在葳蕤繁茂的莲叶深处,只有在阵阵清风中飘来的若有若无的琴声,尚能证明它的存在。

琴声初时雄奇悲壮如战鼓齐擂,广袤的天地间,万千兵士布阵成列的景象宛若眼前。

乍听之下,越昭衍不禁心生疑惑,于脑中反复搜寻此曲,未果。以前从未听人弹过,想来定是朝歌自己所作,便凝神闭目,静心去听。

俄而,雄壮的曲调忽变凄凉幽怨,真是弦弦掩抑声声思,说尽心中无限事。越昭衍心道,这该是胡琴琵琶与羌笛,一夜征人尽望乡了,对着边关明月思乡思亲思妻子。

却仍是不解,朝歌弹奏这曲,究竟是何用意。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于嗟阔兮,不我……”

正自思虑间,比琴声还要悠长绵邈的歌声直击耳膜,却不似原诗那般哀怨悲伤,而是带着无以名状的欢喜与快乐,竟是借《击鼓》之形传《关雎》之意,歌唱着小女儿难以诉诸于口的脉脉誓言。

越昭衍心中豁然开朗,全身都涌起更甚激动的战栗。

然而,物极必反,太过强烈的情绪反让他失力般只能安坐原地,双眼瞬也不瞬地盯着身前垂首弄琴之人,和她白里透红的莹润耳垂,一时间有些不敢置信。

那日失魂落魄地回府,第一件事便是唤来常明询问朝歌是何人,却得来“奴才不知”的回答,于是悻悻作罢。

这以后,却是再也管不住自己的双脚要往西子湖去,管不住自己的心要爱慕渐深。几欲疯癫一般抛却所有的皇室尊严,只是卑微地日日看着那人,于人群之中从容抚琴,面容光华绝美,意态自然清越,却不敢奢求三言两语的浅谈。

本以为,如斯美丽的女子,必定心高气傲,不可一世。那人却恰恰相反,虽然隐隐有不可侵犯亵渎之气,倒也不难亲近,甚至极为平易,每每见着他,总不忘含笑招呼一声。

只待月余之后,越昭衍方才发觉,那人竟只主动与自己一人说过话,一时窃喜不已。

片刻却忽然醒悟,那人当是对自己也有好感,才会主动搭话,心中又是懊恼,赶紧端出“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姿态,展开他的求偶之旅。

过程竟是意外的顺利。

那样一个女子,比自己还要长了一岁,又是如此的风华绝代,却似少女般天真纯洁,且未经情爱,很快便与自己情投意合,出入成双。

这几个月里,越昭衍总会以为自己置身梦中,可伊人娇语浅笑如许真实,情意如许深切,容不得他有半点怀疑。

最后一个音落,朝歌抬首看向越昭衍,一双凤眼秋水盈盈,含情脉脉,传递着无限痴念爱语,绝美的容颜因了爱情的滋润越发容光焕发,让人不敢逼视。

越昭衍心头一阵紧又一阵热,毫不犹豫地执起还搭在琴弦上的玉手,握紧,回以同样深情无匹的目光,一时却不知如何开口。

顿了半晌,方才找回杳渺的思绪,直望进那双美眸深处,道:“我越昭衍以越朝历代君王之名立誓,此生定不负朝歌。”

深冬腊月,承西苑。

承西苑是杭州城最豪华的客栈,住的都是往来的巨贾贵胄。这一年来,朝歌就住在承西苑中最为雅致也最为偏僻的梅园。到了六月,越昭衍轻装从简,也住进了梅园。

二人日夜相对,弹琴品茶,游山玩水,竟有些不知今夕何夕的感觉。直到某日出门,入眼一片银白,才惊觉已从春走过夏,又从夏走过了秋,转眼便是隆隆寒冬。

这是一个冬夜,月黑风高,畏寒的人们早早就钻进了被窝,以环境清幽着称的承西苑也显得格外寂静。但若是内功深厚的武林高手,不必费太多力气,就能听出隐约的杀伐声和争执声。

梅园位于承西苑的西南角,有东南西北四进客房,却因为地处偏僻,或是什么别的原因,始终只住了越昭衍与朝歌两人。

现下,两人不仅都未入睡,反在园中的空地里动起手来。

“歌儿,你——”低头看着没入胸口寸许的剑尖,越昭衍只觉身心剧痛,垂下的头也再没力气抬起,半晌都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还请三皇子不要叫得如此亲热。皇亲国戚,小女子可高攀不起。”

“歌儿,你怎么说这种话!你不是答应了要跟我回京吗?是不是等不急了?你再忍忍,我们后天就可以起程了。”

越昭衍仍旧低着头,嘴中兀自喃喃着两人的约定,希望用向时的甜蜜来消解此刻的痛楚。他不相信,往日的情深意切都是虚假,不相信身前如许美好的女子会欺骗于他。

“别吵!再废话我就立刻杀了你!”

“歌儿……为什么?”

抬头,越昭衍满目痛惜的看向眼前之人,震惊于从未见过的冷酷与肃杀。只见朝歌一袭黑衣,在夜色的掩盖中显得越发阴森噬人,身体不由自主一颤,剑尖跟着微动,顿时血流如注。

“我是杀手,拿人钱财,与人消灾而已。”

“不可能……那你为什么不早杀了我,偏偏要等到今天?难道你还要负责与我谈情说爱……歌儿,快告诉我,这一切都不是真的,你是在寻我开心呢!”

“三皇子果然聪明。雇主一开始只要我监视你的一举一动,昨天才下达了格杀的命令。”

“不,不可能……你从一开始就是故意接近我,这么长时间,你一直都在骗我……怎么可能!谁?是谁雇你来的?”

口里这样说着,已然稍稍镇定的越昭衍,心里却在思忖另一件事:昨天?父皇召他回京的圣旨便是昨天到的杭州城,那买凶杀人的雇主显然是不想自己回京。会是谁?难道是……

想到这里,越昭衍陡觉心寒,他终是不肯放过自己吗?还要用这种方法来折磨他?

简直欺人太甚!

“本来不想让你知道真相,还想给你留个死前的美梦。是你自己作孽,挑落了我的面纱,就别怪我狠心。”

“你还没告诉我时谁雇的你?”

感到剑尖还在深入,死亡迫近的感觉让越昭衍再不着意于恋人的背叛,而是无谓地问着早已知道答案的问题,以期转移恐惧和心痛。

“你早该猜到了不是吗,尊贵的皇子殿下?你进不了京,或者说你死了,对谁最有好处?哦,当然还有我,要知道你的命可是值五十万两黄金呢!”

朝歌话音落地,胸口一阵尖锐的剧痛,越昭衍就此陷入沉沉的黑暗,没有看见月光下不断滑落的晶莹泪珠,和一张伤心欲绝的脸庞。

“那一剑并未刺中要害,而是偏了毫厘。那一剑最终杀死的,反而是买凶的雇主。可是?”

了尘自然听说过当朝天子越昭衍的事迹。民间流传,昔年越昭衍自杭州回到京城,便开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打击太子党羽,直至最终登上帝位,其间手段之毒辣让人不敢相信他竟是曾经温和谦谨的三皇子。

他也曾不解,现下终于明了,原是因为情伤,才惹得他性情大变。

顾惜缘看了了尘一眼,对他的猜测不置可否,而是自顾自地说下去。

“我娘回到七杀楼后就终日郁郁寡欢,外公问她出了何事,她却缄口不言。直到肚子一天天大起来,瞒无可瞒,才把事情的原委讲给外公听。外公听后并未责怪自己思虑不当,竟把亲生女儿派出去完成任务,终害得娘亲身心俱伤,反把一切罪责都推到了越……我爹身上。”

“因为心头郁结,又怀着我,我娘的身体一直不好。吃的少,睡的少,人也跟着一天天消瘦下去。外公想了许多办法也没能让她稍微高兴一点,累得西参也跟着受罪。”

“那曲《四时西子湖》,确实是我娘的遗曲。外公说,那日我娘难得来了兴致,要调琴作曲,但到了中途,肚子就痛起来。她忍着阵痛也非得把曲子谱完,谁也劝不动。最后,曲是成了,我娘一高兴,就笑了起来,谁知还未笑过三声,便一口鲜血喷在曲谱上,人也跟着厥了过去。”

“外公说,我娘醒来后,只说了两句话,便去了……她对着我叫‘惜缘’,对外公说‘把我葬在西子湖’……”

“外公他,一直恨我爹。娘亲又因生我而死,他便把所有的恨意都倾注到我身上。”

说到此处,顾惜缘忽觉肩上一沉,原是了尘拍着他的肩头以示安慰,眸中满是烟波浩渺一般的心疼与怜惜。

见状,顾惜缘不由微微一笑,悲戚的脸庞上终有了些许喜色。

看在了尘眼里,这一笑却颇有些惨然的味道。一时不知该当如何,只得一手将他紧紧揽在怀里,一手继续轻拍着他的肩背。

“你可知道,我不仅没有娘,也没有乳母,我是喝羊奶长大的。听东氐说,在我五岁以前,外公从未来看过我。而五岁那年来看我,只是给我带来两位师父,一句话未同我说便走了。自那以后,逢年过节,他才会像例行公事地和我一起用午膳,却从未给过我好脸色看,甚至从未正眼看过我。”

“可笑我开始还不知晓缘故,每日都努力练功读书,想向他证明我是个好孩子,想听他哪怕只是一句带着嘲讽的夸奖……可他终究连一个眼神都吝于施舍给我。”

“楼里那么多人,但都是与他一样冷血无情的杀手,只有西参肯真正关心我。那也是因为,他一直都喜欢我娘,才待我视如己出。也是从他口中,我隐约得知当年之事,再向其他三人明理暗里地套话,也算知道了些许始末,终是明白他何以如此待我……可他既然恨我,何不就此毁了我,为何要把我教导成这样……”

“后来,他知道了我在追问当年之事,竟好心地全告诉了我。可一转眼,他就拿出我娘的遗物,交给我,然后将我赶出了七杀楼,令我在他有生之年不得回去。我以为,如此一来,算是恩断义绝,再无纠葛,可他竟将我的身世告知于人,硬生生把我推向那浑浊的泥潭。”

“我猜想,这些年,他也许早就后悔了,不然也不会派人暗中跟着我,只是放不下楼主的架子。这样做,或许是想帮我找回些什么……可我终究无法释怀……他怎会知道,那身高冠华服有多沉重,面对千百人的跪拜时心里又有多空洞……我早想着要过来,却一直脱不开身……大师,我真是无力极了……”

从二十年前的往事到十几年的成长,甚至生母的过世,顾惜缘的语调始终平稳镇静,仿佛在诉说与己无关的事。

直至提及封王祭祖一事,才忽而激切起来,颤抖的声音隐隐带上哭腔,哽咽的语调闻者伤心。整个人也像受到极大的刺激一般,竟伸出双手环住了尘的腰,而后越发紧缩在了尘怀里,瘦削的双肩瑟瑟不已。

了尘一惊,却不多言,只心绪复杂地将他搂得更紧。

许久许久,顾惜缘才不舍又惊醒地离开了尘的怀抱,两人都是一阵尴尬的慌乱,目光相接也如遭芒刺似的立即避开。

又过了许久,顾惜缘强按下心头激动,道:“大师可愿陪我去一趟杭州?”

了尘看着身前之人微红的双眼,心里又不自觉涌起强烈的疼惜,竟想把人再度揽进怀里,好生安慰关切。

却深知此举不可,又自怔愣住,良久才道:“好。”

第十四章:秉烛夜游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待顾惜缘与了尘二人从金陵城赶回长州,已是十二月二十。

年关将近,不仅长州城,就连那无甚趣味的幽幽深宫也热闹起来。一路从正南门行至含元殿,随处可见打扫披挂的太监宫女。而站在含元殿前往正北方向看,便会被深浅不一的大红淡红桃红玫红迷花了眼:红灯笼,红绸子,甚至连红对联都早早贴了出来。

推书 20234-05-30 :放弃——暮云沉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