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冢 中——奈斯

作者:奈斯  录入:07-27

南叠枫轻轻叹出一口气,扶住额头。

“贤弟哪里不舒服么?”

南叠枫抬头起来,正对上叶剪繁探询的眼神。

任无禾竟也难得地向南叠枫望了一眼,深黛色的弯眉浅浅一蹙,道:“南公子昨日着凉发热,这山中清晨风凉湿重,应是尚未好透。”

叶剪繁赞同地点了点头,正要对南叠枫说话,忽的眉间一动,向来沉冷稳持的眸中掠过一阵巨大的惊恐。

紧接着南叠枫与任无禾也是一凛,眼中同时染上了与叶剪繁相似的惊慌。

三人齐刷刷地猛然站起。

群雄皆是一愣。

骤然宁静的演武场内,凭空之中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悲嚎,声音由远及近,在空旷的山间低谷里来回鼓荡,振聋发聩。

场中众人直觉得胸口一凛,背脊一阵发凉,所有人的目光都投注向主位上站着的三人。

蓦地一个水蓝色的影子以目力几乎难以觉察到的迅猛疾掠而出,只一个瞬眼的功夫,已然消失在场外山道。

紧接着另两道身影也一前一后地自众人头顶掠了出去,三道身影接连呼啸而过,带起一阵狂风。

主位上顿时空空如也,场中霎时哗然一片。

繁花锦簇绿树掩映的寒花院,与往常无异。

主屋的大门敞开一半,明明是散发着强大劲气的屋中却偏偏半点动静也不闻。

南叠枫一手撑住雕花门柱稳住一路疾掠的身体,随即连气也顾不上换一口,径直又往主房里奔了进去。

主房内床榻旁,呼延啸跪伏在床边,背向门口的脊背僵直,微微颤抖。

南叠枫倒吸了一口冷气,震惊在门口。

床上平卧着的呼延铎,面色冷白状如昏睡,胸口全无半丝起伏,显然是……了无生气。

胸口如遭重锤,一双星眸中布满了惊恐的不可置信,双唇止不住地微颤。

明明昨晚还好端端的世伯,为什么会突然就这么……死了呢……

南叠枫举步向呼延啸走去。

“是谁!”方刚踏出第一步,跪在床前的呼延啸猛然跃了起来,一对向来温煦亲善的眼里散出从未见过的狠绝,未及南叠枫反应,已然猛扑至跟前,聚起全身劲气拂起一掌直拍南叠枫胸口。

落叶霜掌所凝皆是巨寒之气,此时的呼延啸悲催入心更是凝周身寒气于一掌,蓦然袭来便是连南叠枫也一时之间无可拆解,但觉劲风已然刮至脸颊,南叠枫闭上星眸心下一横,干脆凝力不发,打算硬生生受去这一掌。

冰冷入骨的寒风在面前不半寸顿住,只觉脖颈处的肌肤一凉,南叠枫下意识伸手一触,猛得睁开眼来。

冰凉的血滴洒溅在胸口衣襟上,红得触目惊心。

“呼延!”南叠枫一把扶住捂着胸口正往下倒的呼延啸,随着他一起坐倒到地上,右手按住他捂着胸口的手,缓缓地将温热的内力度过去。

方才呼延啸急乱之中猛然撤掌,但他先前发出的劲力积蓄之大非同小可,蓦然一下莽撞收回,反倒是震到了自己的胸口经脉,霎时喉中一甜,吐出一大口血来。

温热绵软的内力充盈在胸口,慢慢化去落叶霜掌郁结的冰冷,抚平冒动的逆气,呼延啸缓缓打开双眼,道:“枫……对不起……”

“没事的,没事。”南叠枫按在他胸口的手微微施力,猛得一迫,一股绵细的劲力长驱直入,呼延啸一声重咳,再次吐出一口浊血。

抬手将嘴角的血迹抹去,呼延啸仿佛未听到南叠枫的话一般,喃喃续道:“对不起……我不知道是你……竟然对你出手……是我不对……”

“不要紧,不……”话到一半,忽得手腕被猛得一拉,呼延啸微凉的身子就这么环了上来,南叠枫微微一愕,却觉一滴温热的清泪落在自己颈间,一时鼻间也泛上一阵股酸楚。

昨夜的谆谆苦劝明明犹在耳边,孰料今日竟是天人永隔。

到底是谁,竟敢在百川山庄之中,堂而皇之地对如今武林中声望武功都算是泰斗的呼延铎下此毒手,而且一击致命?

屋外陆续传来混杂的人声,凌乱的脚步顿止在院门外,主屋前人影一晃,叶剪繁与任无禾双双掠了进来。

“老爷子!”叶剪繁三两步疾奔而入,看到床榻平卧着的呼延铎,再瞥到屋角靠在南叠枫身上显是内伤已重的呼延啸,二十岁便赢遍天下高手、统领江湖十余载的百川山庄庄主,竟是惊得说不出话来。

这样锣鼓喧天的庆典当天,在戒备森严高手如林的百川山庄里,在被江湖中人视作武林至尊之地的百川山庄里,武林中德高望重的呼延家家主,竟然死在了客院。

“繁,你过来看。”任无禾唤了一声,见叶剪繁竟久未应声,回头又道:“繁?”

叶剪繁恍神过来,紧锁着眉心踱了到站在床边的任无禾身边,俯下身仔细地将呼延铎周身扫了个遍,眸中神色从巨大的惊怖慢慢转为深不可测。

“怎么会……一点搏斗痕迹都没有……?”

没有……搏斗痕迹?

南叠枫脑中忽得“轰”得一声炸响,猛然脱开呼延啸的双臂,直直往床边奔去,只看得呼延铎一击致命的伤口一眼,便即惊呆当场。

左胸口一道致命入心的伤口,脉上毫无生气的冰凉,呼延铎就这么平躺在榻上,神色安详,全无半丝痛苦挣扎。

南叠枫曲膝跪软了下来,捏紧的拳头在床沿上死力地抵住,在木质碎裂的刺响中硬生生地压出了一个深深的拳印。他垂下头,强抑住鼻间泛溢出来的酸楚和眼中就要涌出的泪。

三年前在青竹小居里,也是一道这样的伤口,让陵鹤子从此绝迹人间。

长荣三年,有人以一招一剑杀死了陵鹤子,三年后,这个人再次现身,又用一招一剑,杀死了呼延铎。

这个人是谁?到底是谁?!

右手的指骨被握紧到青白,细白的皮肤被破裂的木屑划入掌心,鲜血淋漓,疼痛的感觉触醒了被悲痛浇透的头脑,南叠枫深深吸入一口气,站起身来,望向叶剪繁深沉中已然无法控制住心绪的眼睛,道:“这个人,和杀我师父的,是同一个。”

一匹褐色骏马在荼西镇宁谧的清晨里纵蹄疾驰,穿过鳞次栉比的灰瓦宅院,转入一条白墙夹道的青石阔路,向不远处鎏金泛彩的“百川山庄”四个大字疾驰而去。

门口的庄卫认得来人,拉开宏重的金漆大门,让那轻骑畅通无阻地奔了进去。

史书载,长荣七年四月初四,长荣帝云端与一众贵胄子弟于御囿围猎,被袭,不知所踪,次日祺王摄政,大权总揽;四月初八,百川山庄建庄大庆,段书源死后二十余年未临百川山庄的呼延铎亲自登贺,却离奇死于客院之中;四月初十,叶剪繁安抚群雄料毕庆典遗事,因难辞呼延铎一事之咎,昭告武林让离百川山庄庄主之位,隐入山庄西侧的渡别山。

四月十一,南叠枫出任百川山庄第二十任庄主,言称自己为陵鹤子亲传弟子,武林皆哗。

褐色骏马在百川山庄的中轴道上毫不放缓,掀起一阵轻尘。鞍上的人不过二十出头,年轻志满,一双眼睛清亮非常,额上因一路飞驰起了一层薄汗,却也顾不得抹。

道旁一人远远瞥见这褐色轻骑,便即挥手喊道:“颜佐事,你回来了!”

颜送微微一收缰绳,却也不停蹄,向挥手那人回喊道:“是啊,庄主可在归一阁?我有急事要报!”

那人点头应道:“在!我刚从庄主那儿过来。”

颜送回了一声“好”,一扬马鞭径直奔向归一阁。

江湖风传,四月十一继任当日,南叠枫便就地祭天以血明誓,定将亲手找出真凶复仇,以慰呼延铎陵鹤子在天之灵。二十五年前阳灵教暗主一事再次为江湖中人人瞩目,一时间风起云涌,汹涛暗流。

就在天下大势眼看就此定局,祺王权势熏天早晚登临九五之时,自京中传来的一件事,再次令天下震动。

勒马在归一阁院前半丈,颜送翻身下马,伸手在按了按怀中揣着的文书,这才放心大步地往归一阁的台阶疾走而上。

“庄主!”归一阁三楼的东书房,颜送人未入声先至,南叠枫正一手支在圈椅的扶手上闭目养神,面前书卷成山。听得颜送的这一声唤,南叠枫打开灿亮双眼,正对上颜送一把推开房门、火急火燎的神情。

叶剪繁让离百川山庄庄主之后,常纶因已辅三位庄主而请辞休老,一时大佐事之位空出。南叠枫纳叶剪繁之策,依了常纶休老之意,将他安于归一阁东南侧的清茉园,以便随时请教讨询,另一方面却暂且不设佐事之首,只将山庄中一个年轻聪颖的佐事提到了身边,这就是颜送。

颜送不过二十一岁,武功平平,生得颇有书卷之气,一双眼睛更是十足的江南水亮,但处起事来却有不符年岁的沉稳老成,改换庄主之后庄内事务繁杂凌乱,好些老佐事都有些招架不住,偏偏这颜送记性颇佳处事严谨,几天来重任在身竟是半丝差错也无。

这才有了两日前南叠枫遣他往京城打探朝中情形,一来信他做事滴水不漏,二来颜送在江湖之中无人识得,在这紧要关头绝不会给百川山庄招来麻烦。

颜送的推门带入了室外浓冽的阳光,投入的光束太过刺眼,几乎都能看见空气中微小的浮尘。南叠枫眯起星眸,看着颜送疾步走近的脸,只觉这数日来接连的变故恍如一场长梦,被这样耀眼的阳光一照,随时就会醒来。

如果是梦的话,该有多好。

“庄主?”颜送靠得近来,见南叠枫竟在愣神,只好再唤一声。

“嗯,你辛苦了,先坐会儿罢。”南叠枫回过神,摆手示意颜送在对首的圈椅上坐下,一边问道:“什么时辰了?”

颜送本是一边要坐一边往怀里要掏那文书的,听得南叠枫这么一问,立时又弹了起来,揪起眉道:“庄主难道又没用午膳?”

“嗯,一时忘了,有急报就说罢。”南叠枫往椅背上一靠,道。

“这怎么行!我去叫人先备点点心过来。”颜送眉心拧得更紧,转身就要出门。

“颜送。”南叠枫在身后叫住他,一张精美若画的脸冷了下来,向着转回脸来的颜送伸手一指对首的圈椅,道:“先说急报。”

颜送张了张嘴,被南叠枫璀璨如星的眸子凛然一扫,到底是不敢再迈一步,只好退了回来,略一犹豫,摸出怀中的文书,双手递给南叠枫,一边道:“祺王要做皇帝,恐怕没那么容易了。”

南叠枫伸出的右手一顿,抬眼看了看颜送,将那文书接了过来,道:“为什么?”

“京中传来消息,”颜送眼中露出兴奋的神情,道:“汪云崇竟然是当年禄王的亲生骨肉,是禄王世子!”

第十八章:锦书难托

“你说……什么?”南叠枫右手一颤,惶然呆住。

颜送也愕了一下,只好重复道:“汪云崇是禄……”话到一半,却见南叠枫慌乱地将那文书翻开,看见内中的黑字,再次呆住。

长荣七年四月初九,汪云崇忽然返京,以禄王世子之名入宫面见祺王,此后朝中势力以十二卫为首,向汪云崇倾拢了一片。

“庄主……”瞥见南叠枫擎着薄纸微微发颤的右手,颜送终是觉出不对来,试着又唤了一声:“庄主?”

“凭什么?!”南叠枫蓦地站了起来,双手按住桌案,一对灿亮若星的眼睛里凌光慑人,道:“没人觉得他是假的么?!根本无凭无据!他怎么可能是禄王的儿子!”

颜送被南叠枫喝得一下子怔住,那文书上虽只有短短四五行字,却将来龙去脉述得再也清楚不过,而庄主对着那薄纸半晌,竟是半个字也没看进去。先前只道庄主与汪云崇私交甚好,汪云崇为禄王世子牵住祺王在京中权力可算是这几日来难得的好消息,却万万没想到庄主竟会是如此反应。

稍稍稳了稳心神,颜送浅浅吸了口气,道:“汪云崇不知是通过何法悄无声息地潜入京城,祺王遍布京中的眼线竟是半点都未察觉。第二日一早他居然大大方方地等在了耀阳门外,前来与祺王议政的文武百官都给他堵在了宫门口,祺王便领了数百禁军出了耀阳门,说汪云崇已被贬白身竟还擅闯耀阳门扰乱朝政,要直接拿他下琅口大牢。”

云端御囿失踪,汪云崇顾念旧恩赶来救驾算是情理之中,加之汪云崇此人行事向来无畏之极,因此祺王对汪云崇的突然现身倒也不觉奇怪,干脆发了禁军两百,管他汪云崇是要责问还是要明反,先拿下关进琅口大牢再说。

谁知汪云崇不动声色地自怀中摸出一本金册,只在面前一晃,祺王的面色立时巨变。

“那册子是禄王一家撰好之后未及送入宫中与玉碟合修的宗谱呈本,”颜送续道,“当年禄王全家被戮,宅中亦被盗走无数珍宝奇物,却未料这宗谱竟也在其中。祺王虽是惊异已极,却当然是不信这话,其余百官早已是哗然一片,七嘴八舌地唤了修撰的老宗正出前来验真,那老宗正瞪着眼睛看了那宗谱半晌,竟是当场落泪,直接就冲汪云崇跪了下来,叩首不已。”

南叠枫坐回圈椅中,微垂下头,额前的发丝挡住了仿若星上辰光的眸子,淡淡道:“呈本上,写的是什么?”

“写的是……”颜送被这样清淡的语气一凛,顿了一顿,道:“‘庚泰十四年七月初六,辰时,禄王世子诞,讳崇,妾汪氏所出。’”

一番话毕,南叠枫仍旧低垂着头,深浓的长睫动也不动,遮住眸中晶亮的璃光,看不出丝毫情绪。

书房被沉久的静默笼罩,只闻一深一浅、一急促一均匀的呼吸声。

颜送实在不知这消息究竟有何不妥,僵直的脊背上已被这样难耐的沉默沁出了一层细汗。

“着人盯紧朝中消息,”半晌,南叠枫打破沉默,将那文书摆到面前,仍是未抬起头,道:“汪云崇若真是禄王世子,对百川山庄而言自是再好不过,你先回去休息罢,待我想想这其中因果。”

这语气之中哪里有半点“再好不过”的意味?

颜送拧了拧眉,抬眼看去,见庄主低头看着那纸上墨字,全无想续话的意思,只好退了两步,应了声“是”,转身推门而出。

书房的门再次合上,南叠枫轻轻叹了口气,将那文书一推,起身站了起来,走到书房面北的那一侧,伸手推开窗格。

正午的日光扑面而入,南叠枫微微眯了眯眼。

就在几日之前,在这间东书房里,叶剪繁将百川山庄交给了自己。

叶剪繁曾说,这是整个百川山庄最能总览全景的地方,每当心灰意冷时他就会走到这窗前看一眼雄阔浩荡的百川山庄,提醒自己担负着的,是怎样的责任。

此时,浩蓝若洗的朗天中轻缀点点棉云,初夏的阵阵徐风自北而南拂过,绿叶上碎光点点,撩起百川山庄中葱茏的绿树如巨浪一般连连曳动。

真的有一种,百川朝宗的感觉。

南叠枫身子轻轻一提,后背倚上窗棱,就势曲腿坐在了窗台上。

仿佛一面残破已久的水镜被细小的碎片分毫不差地拼贴起来,及至拼贴完全,才发现被映在其中的,原来也有自己。

手心中折成四方的信纸被打开,纸上潦草的字迹已然有些模糊,被反复摊开又折好的褶痕交加重叠,显出这信纸被阅读的次数已然无法计清。

——荼西渡口外五里泊有我远烈帮大船,金册亦在船中,与汪兄议定之后我与小笛将亲送汪兄火速入京,酉时三刻,见谅过时不候。——

推书 20234-05-28 :离魂镜 第二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