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骨 上——潋雪莲

“你和门外那个是怎么回事？”石云将手中的铁器丢下，转进里屋，身后跟进的萧乾叹气，他与雨尘，实在不知从何说起。自那日后，这人沉着脸一声不吭的跟着他回了扬州，却也不回府，整日里盯着自己，萧乾觉得自己有些像砧板上的鱼，左右不自在，以往同雨尘在一起时的随意与舒适如今早没了踪迹，他直觉的感受到了雨尘身上的焦躁，虽然他并不知道这焦躁是从何而来。

石云也不在意，萧乾若是想说，自然会道与他听，如今只叹气，那定是不愿说了。“呐，刀。”随意取下墙上的武器抛过，萧乾接住，眉梢自然的上扬几分。与往年相同的黝黑刀鞘，刀柄质朴，乍一看去，再普通不过。“刃长三尺二寸，柄长三寸，重量与你的剑相差无几。”

“这是那’火石‘所造？”萧乾喜道，抽刀出鞘，随意比划两下。沉得仿佛见不到底的黑色刀身，一丝冷质流淌于表面，如划过深渊的星光，瞬间隐去。“好刀！”

“不过是材质好罢了。”石云自嘲，“你将你的佩剑也带去。”

萧乾怔住，当年是谁以’有武器傍身，带什么剑‘为由将自己的剑扣下的？石云白他一眼，“我怕这火石有什么变故，你带上佩剑，凡事也方便些，”说完不待萧乾发言，瞥一眼窗外，继续道，“你何时启程？”

萧乾随着他的目光望去，此时的院落中日光如织，雨尘倚着石桌旁的梧桐站着，视线向下，对着梧桐旁的五个剑冢，因侧着脸，看不清表情。“明日吧。”

“那人怎么办？”

萧乾沉默，半晌抿唇道，“随他罢。”突又想到了什么，笑起来，“你今日怎关心起他人来？”这话倒没什么别的意思，只不过依着石云冷淡的性子，说出上面那番话来委实有些奇怪罢了。

石云看他一眼，反将话题引向他处，“莫说这些了，你也老大不小，可有想过成家一事？”

萧乾苦笑，又听石云道，“若是遇见了，定要珍惜，莫待他日后悔。”这说法似有心又似无意，不对……萧乾略略皱眉，这不像平日的石云。思虑间对方已倚上窗台，略斜着眼，一一扫过屋内墙上挂着的各式铁器，“萧乾，你可还记得我们初遇时的情形？”

不对劲……

“那时我道，这男子好生嚣张。”

萧乾开口打断，“石云，这几日你可是遇着了什么？”

石云轻笑起来，“或是太高兴了吧。”说着又看了看屋外，“天色尚早，你们早些出城。”这便是下了逐客令了，萧乾还道是石云遇上了什么烦心事，虽说两人交情匪浅，却也不好多问，只得拱手而去。离别时他匆匆回头，其时日光正盛，石云站在门旁，白色的光线攀上眉发，清晰地有些模糊起来，今日这人好生不对，萧乾心道。

两人踏出，紧闭的大门后传来隐约的咳嗽，一声接着一声，似被压抑在喉中的哀鸣，一声压着一声，永远达不到尽头般用力。石云蜷着身子靠在门后，待咳嗽渐止，紧捂着嘴的右手松开，现出掌心中一片刺目惊心的红。

病发的愈加频繁，咳血的次数也越来越多。石云顺着木门缓缓滑下，不知还能不能撑到萧乾回来，不知那把刀，可能偿愿。

马厩内，莫雨尘唤住了正在挑马的萧乾。

“你去何处？”明知故问。

萧乾头也不回道，“北上。”

莫雨尘定了定，略有迟疑，“我与你一道罢。”萧乾这才侧目而来，笑道，“塞外路途艰险，你何必去讨这苦吃。”

“男子汉当行走四方，哪有吃苦之说。”

萧乾默然，莫雨尘见他不语，又近了几分道，“萧兄最近对雨尘可是有不满？”

“此话怎讲？”

莫雨尘冷哼，还用怎样讲，就凭他两人三天说不到两句话便能得出这样的结论。“你是怨我论了风扬的不是？”

萧乾苦笑着摇头，“雨尘，你不明白……”

“我有何不明白？！”莫雨尘怒道，这几日被萧乾全然忽略的怨气如今全数爆发，“萧大侠无非是嫌弃莫雨尘武功低微，不足为伍，既如此，雨尘也无话可说，我们还是就此别过罢。”“雨尘！”萧乾拦住对方，却不知如何应答，莫雨尘横眉冷竖，他倒不知，萧乾要如何给他一个解释。“边塞荒凉，我是真不愿你去的。”

“你有事瞒我。”莫雨尘突然道，眼睛直直盯了萧乾，他知道萧乾有事瞒他，且这事极有可能与现下两人间僵持的原因有关，难道是对方发现了自己的目的……莫雨尘略略退了身子，他本不想问的，是萧乾逼他问出了口。

当然有事。萧乾沉默半晌，突地自嘲一笑，“雨尘，你可知，我对你的感情并非兄弟之谊？”他本不想现在说的，是莫雨尘逼他说出了口。

“何意？”莫雨尘蹙眉，又猛然愣住，这个设想太过让人震惊，他不敢相信。“你不拿我当朋友么？”

萧乾仍旧是笑，“你明知我是何意，何必如此谨慎。我确是喜欢你的。”

（打断下，场景：马厩，马，马槽，饲料，——！萧大侠乃告白的地方尊浪漫……好吧，其实是我选的……╮（╯▽╰）╭）

莫雨尘僵住，又听萧乾道，“我并非是戏弄于你，既说了喜欢，那便是真的喜欢了。”当日本是决定见着雨尘便将这话告诉他，可遇上赵琳后事故连连，又与雨尘不和起来，这话就一直放到了现在，再过去便是一月黄沙旅途，无论如何，他都应当在现在与雨尘说清。

“我们……便不能是兄弟么……”半晌，莫雨尘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萧干的这一番话早在他意料之外，说不清喜恶，只是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打乱了他全部的计划，他有些手足无措。

不能……萧乾淡然摇头，平静的表情看得莫雨尘一阵火大。这算什么？！若不答应便就此分道扬镳？！威胁自己？！莫雨尘却忘了，萧乾并不知他的计划，更不知他势必要跟着自己前往边关，遑论威胁？做出这样的决定，一来是想探探莫雨尘的口风，萧乾毕竟是在意对方的，二来，若是雨尘不答应，他便也好就此孤身上路，自舔伤口，感情这回事，本就该两情相悦，勉强不得。

冷静下来，莫雨尘吊高了半边眉，若是知晓自己的计划，萧乾不应是此种反应，他这话到底是真心还是假意？他没有理由欺骗自己才是，那岂非是真……蓦地一惊，联系到往日萧乾’莫名其妙‘的举动，也就这么信了七分，萧乾喜欢莫雨尘，这个认知让莫雨尘不安，也让他更加焦躁，但这种感情之内，竟也隐隐夹杂了一丝高兴，为什么不呢，萧乾爱上自己，便更不会拒绝自己的要求，龙骨到手已是指日可待。“萧乾，你会后悔。”莫雨尘少有的敛了表情，他知道萧乾他日必定追悔莫及，一想到这人日后会后悔爱上自己，莫雨尘紧皱眉头，话也自然出口，他要从对方口中得到保证。

“我可是反复无常之人？”萧干笑。

你当然不是，莫雨尘冷哼，虽得了保证，心里却未因此高兴几分。转又见萧乾看着自己，于是微微侧身躲避对方的视线，“萧兄今日所言，要雨尘即刻给出答案绝不可能，但雨尘对萧兄甚是敬佩，这究竟是儿女之情抑或是手足之情，雨尘也不知。不如便趁这几月相处，一月后，雨尘定给出萧兄答案。”一月后，龙骨得手，有无答案已不重要；一月后，一切将尘埃落定。

骑在马上神思飘游的莫雨尘开始思考他与萧干的关系。漫天黄沙中的蓝衣人，神色端正，捧一杯清茶，坐一方木桌，很奇妙的，沈渊在踏入茶棚的第一步便准确的寻着了萧乾所在的位置，他的气质太过独特，独特到仿佛身边的空气都静止了般，在风声怒号的环境中，这样的人，沈渊不得不多看两眼。之后的那一场混乱自然是在意料之中，与赵琳相似的莫雨尘当然也不是他们随意在边疆寻的替死鬼，一切都带着太明显的目的。沈渊却未想到，为一个萧乾，自己会动用如此多的心神。赵琳杀他时他担心他，是因为龙骨未到手，他不想他死的这么快，昆吾山上他担心他，是因为他们命连一线，他死，他便少了屏障，他独自离开扬州时他的愤怒，除却被欺骗的怒火，心里也对与萧乾交好的石云生出了杀意。沈渊觉得自己开始变得奇怪，或许正如沈澈所说，他急躁了，隐隐的发觉自己急躁的根源是萧乾，还有现下不能自由说话与动作的自己。如今的沈渊就像一团压缩着的气，因无法释放而扭动狂舞，若继续下去，终有一日会无法控制，烦躁的气息无时无刻不在身边萦绕，他急切着要改变他与萧乾如今的关系。再一个月，他在心底告诉自己，再一个月，一切都将结束，莫雨尘死去，沈渊回归。

第十四章

姣如银盘的圆月斜挂在暗蓝的天空中，不远处黑色的树枝狰狞的四面张着，很静，荒郊野外，不静也难。赶了一日路的莫雨尘和萧乾支起了火堆，火焰跳跃着勾勒出两人的容颜，因为怕雨尘吃苦，萧乾放慢了行程，反倒是急不可耐的莫雨尘催促了好几遍，后来约摸是催促的太过频繁会引人猜疑，他也沉寂了。两人便在沉寂中前行。

出扬州城外，不过五十里。

就这速度，什么时候能赶到边关。莫雨尘蹲着，恨恨咬着嘴里的干粮，眼睛死死盯着马背上的一壶酒。道什么’风扬最爱这酒‘，千里迢迢也要带上，莫雨尘眼中闪过奇异的光芒，过两天就给你喝掉。想到萧乾，于是偏过头去看本尊，此时的萧乾正拿了干粮一口一口的吃着，稳重的神情实在不像平日里那个有时会少根线的人，略略上扬的眉犹如笔锋一带，干净利落。这人虽啰嗦，面上倒看不出几分来。

注意到对方打量的目光，萧乾停了动作，抬眼望来，唇角咧开，一个温暖的笑。说是温暖也不为过，因为莫雨尘自己也分不清，到底是这笑温暖，还是因为自己如今靠火堆太近热的。“你看什么？”他蹙眉道。

萧乾一愣，眉梢似乎挑了挑，又低下头去接着吃干粮。他不想和雨尘吵，枯燥乏味的对话只会让自己觉得没意思，雨尘以前并非这样喜怒不定的人啊。

莫雨尘却又不高兴了，明明是自己的不对（恶人先告状他也认了），萧乾竟还无动于衷，这个男人什么时候变得如此懦弱？就因为那什么爱？爱是这世上最不可靠的东西，沈渊向来这么认为。默默吃着干粮的萧乾将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他突然发觉，和莫雨尘已不能像往日般闲谈，针锋相对，不知为何想到了这个词，最近有惹到他么，萧乾继续默默的想。直到身旁陡然响起的啸声。

两人都是一惊，这声音在死寂的夜晚中尤为刺耳，鬼魅般让人恐惧。萧乾已经握紧这突如其来的声音，一把刀，一把有着漆黑刀柄和刀鞘的刀。刀身不停的颤动着，咆哮着，仿佛要挣脱刀鞘的束缚，愣住的莫雨尘看着同样愕然的萧乾，金属撞击声，尖锐的啸声，明明白白是从石云所铸的刀上而来，一个词同时闯入两人脑中，预警？！

……

“咳、咳！”幽幽转醒的石云发现的第一件事是地板很凉，真的很凉，浑身有些不受控制的颤动，屋子里很暗，但终归是因为有了月辉，还不至于到漆黑一片的地步。他勉力撑起身子，只不过略直了背，又是一阵不适，捂着嘴咳嗽起来。

“我看就这么放着你不管，也活不过半月。”清清冷冷的声音在屋内响起，似远又近，让人摸不清方向。

石云一惊，蓦地抬起头，“谁？！”他的眼里霎时精光暴涨，与方才咳嗽的快断气的人全然不同。对方似被这眼神震住，短暂的沉寂后，黑暗处传来’啧啧‘两声，石云定睛看去，这才发现窗旁倚了一人。

月华透入窗格，来人的面目隐在暗处，唯有一身深色长衫被银辉罩住，细腻的银色爬上肩头，“你便是石云？”略带了笑意的声音自黑暗中响起，石云浑身一震。“你到底是谁？！”对方略进一步，将银色光芒抛在身后，眉眼精细，月光下的面容有着几乎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精致。石云抿唇，这人他并不认识。“你不需要知道我是谁，”对方又进了一步，畅快笑起来，“要怨，就怨萧乾罢。”长久地被压制在沈渊之下，沈澈一直在寻找着机会，如今龙骨便是他的机会，萧乾便是他压制沈渊的工具。他张扬着姣好的唇角，在月色中显出狰狞的样子，沈渊啊沈渊，怨就怨你居然会对一个棋子动情，而你的掩饰实在不够好，轻易便让我看出了端倪……

啸声在继续。

萧乾已经拔刀，却几乎拿不住手中的刀柄，剧烈的颤动让人惊异，黑色的质地上月光同刀身一般猛烈的颤动，刀在传达着一种不安。“为何会如此？”依着萧乾之语站的略远的莫雨尘道。

萧乾微眯着眼，双手握住刀柄，为何会如此？！是因为’火石‘？！

啸声愈发尖锐，到最后竟将尾音抛向天际，莫雨尘受不了这声音捂住双耳，猛然间，到达极致的啸声戛然而止，一声断响自刀上传来。抬眼望去，这一柄黝黑宝刀，竟从刀身一分为二。这变故太过诡异，莫雨尘呆呆看了不知言语，萧乾手握刀柄，眼盯着那半截折着月光的断刃，方才尖锐的啸声已伴着断掉的刃身消失，震动随之停下。

断了……怎么会……萧乾慢慢拾起地上的半截刀身，干脆利落的断痕，仿佛被什么利器一刀劈下。皱眉间脑中似乎有什么闪过，他转身道，“雨尘，你在此处等我，我回去看看。”放心不下，都说灵器预警，会不会是石云出了什么事。

莫雨尘自然不会如他所愿，一怔之下已回复平静，“你要回去？”语音低沉，倒不似平日的他了。若是萧乾此时回去，定会发现石云已横遭惨死，边关之行定会拖后，若是他细细查下去，难保不会出什么岔子，今日无论如何，定要在此处将他拦住。

萧乾点头，已走向马匹处。莫雨尘笑道，“我倒不知，原来你这般胆小。”萧乾一怔，回过头来，“何意？”

莫雨尘偏过头去，“你还是当我什么也没说罢。”既有前句，又怎会当做’什么也没说‘，萧乾动作不停，嘴里却迟疑了半晌，“你有烦心事？”他用的是’你‘而并非如往日般唤他’雨尘‘，莫雨尘愣住。“自昆吾山上回来，我便发觉你有些不对劲，”萧乾继续道，并未发现莫雨尘越来越低沉的神色，“那几日你一直与我在一起，可是我做了什么。”这话很淡，和平日里的萧乾不同，话里是带了些疲惫的。

连萧乾都发现了自己的焦躁，莫雨尘咬唇，迟疑间对方已翻身上马，勒了缰绳似要策马而行。莫雨尘心头一急，忙抢上前扯过马缰，因用力过猛，一时失了平衡向后倒去，萧乾想也不想出手将人拉住，却被对方反手一带，两人双双跌倒在地。

莫雨尘没受伤，千钧一发之际萧乾护了他，“你无事吧？”压在萧乾身上的莫雨尘不紧不慢道，手却更紧的拥住对方。

雨尘虽看似柔弱，实则倒也不轻，仰面躺在地上的萧乾模模糊糊的想着，方才他只顾着护住莫雨尘，哪里想到什么内力护体，这一摔下来，头晕眼花。是了，他毕竟是个成年男子……萧乾抚额，他想让莫雨尘起身，臂膀处确实疼的厉害。“雨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