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赏单一出,江湖又是哗然,影水宫宫主不是死在松阳山上了么,这萧乾更不知道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无名小辈,如何当得这么大的悬赏金额。其实说起来,这悬赏本也奇怪,萧乾倒是有模有样的画了像,影水宫宫主的样子根本无法辨认,就算得了这两人的人头,也不知向谁去领赏,只说到了京城自有人接应。打探者有,怀疑者有,观望者有,却也有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的人。
“若是估得不错,这单子定是青术的主意。”沈澈笑,靠在客栈的窗前悠闲的拿着把绸扇有一下没一下的扇着。自离了弗阳,他就粘上了萧乾,表面看来还是一如以往,萧乾很想骂他没心没肺,可当他发现沈渊日益憔悴是因为夜里根本不曾睡觉时,想骂的也骂不出口了,只是默默去药铺抓了些安神的草药。影水之于沈澈,大约就如同风扬之于自己罢,萧乾想。
总的说来,那张悬赏的单子对两人来说并未有太大的影响,毕竟真假未定,江湖中真正有实力的顾及面子不愿出手,这几日来找茬的都是些三流人物,很好打发。只是两人也会想,到底是谁发了这悬赏,先不论沈澈未死的事,萧乾向来低调,这发悬赏的人竟知道他的存在,沈澈险些就要怀疑是沈渊了。但沈渊不会做这般无聊的事,若自己的面目爆出,沈渊就再不能待在朝廷,思来想去,只有青术一人。
左相青术,与沈渊分庭抗争,连皇帝都要礼让三分的当权者之一。
“你为左相办事,他竟不知你的面目?”
沈澈冷笑,“我与他只是交易,从来不以真面目露面,他如何得知。青术不知莫雨尘就是沈渊,更不知我与沈渊是兄弟,他这么做,无非是想逼我现身,看来他也没有这么蠢,真的就相信我死在了松阳山上。”
“他寻你做什么?”萧乾疑惑。
“现下我没了利用价值,他自然是要杀人灭口的,况且,这悬赏发出来,若是传到皇帝耳中,沈渊剿匪不力,少不了要挨些呵斥。他怕是不知我与沈渊一般模样罢,若是我出现在金銮殿,真不知要引起多大的风波呢。”沈澈低低笑起来,他突然想到了一个好主意,这张脸若是坐实了影水宫主的身份,传到青术那里,定会禀告皇帝莫雨尘是影水宫人之类,到时就算皇帝再想保沈渊,也不得不迫于压力将其正法。借刀杀人,甚至不会脏了自己的手。这念头只在脑中一过,对面的萧乾就冷眼瞪来,显然他也想到了,“我不会让你这么做的。”
沈澈摇着绸扇的动作放缓了几分,他看着萧乾,好像从来不认识这个人般,半晌侧过脸去看窗外,面上是明显的厌恶,“恶心。”萧乾浑身一震,听沈澈继续道,“什么情啊爱啊,最是恶心。”像是要掩盖什么,他突然“啪”的一声收了绸扇,在唇边勾出笑意,“福王身边大约有青术的细作,当日在船上你与沈渊那点事青术应也有所耳闻,萧乾,现在最危险的可是你。”
就在沈澈说过这话不过三个时辰,落脚的客栈即被盯上,一群蹩脚武夫将两人团团围住,为首者叫嚣,影水宫宫主沈澈出来受死。可真待两人出现,一见着沈澈的面目,众人都呆了呆,而后挥刀直向萧乾,口中喝道,“沈澈!纳命来!”萧干的脸色很不好,一脚一个,末了因为人数太多,干脆和沈澈奔出城外,沈澈一直憋着,直到林中两人停下方朗声大笑起来。萧乾瞪他一眼,心中开始咒骂那些看走眼的武夫。
沈澈乐得嘴都快歪了,“悬赏单上我比你有名气,又只有你的样貌,有人认错也在情理之中,这不好么,将你我错认,正好护着渊弟。”抬头对上萧干的脸色,想到方才情形,又大笑起来,笑了许久,沈澈突然顿下,他蓦地想起,自己已经有很久很久不曾这样笑过,上一次这般畅快大笑是什么时候,不记得了,或许,从来都未有过罢,好像自记事开始,他就一直恨着沈渊。
“萧乾,”沈澈道,“沈渊可有与你说过我们兄弟之间的事?”不待答话,他继续道,“我与渊弟一胞同生,我早他半分,名为兄长,可你看我们之间哪里有半分兄弟情谊?”
萧乾突然道,“沈渊曾与我说过,你恨他入骨。”
“自小我就比渊弟努力十倍,可父母邻里偏偏视他如宝,明明更努力的那人是我,他却不费吹灰之力便能得到我想要的。师父曾说我悟性太低,难成大器,我日夜练习,寒暑不分,甚至不惜偷练各家武艺,终于取得今日成就,影水宫说是我一人的心血也不为过,可他仍是稳坐了宫主的位置,我不服气。”沈澈叹了一声,“你可知影水被破那日我有多不甘心,我视为珍宝的东西,他竟是眼也不眨的毁掉,我彻底败了。”萧乾无言,在他的心里,又何尝没有期待过影水的灭亡?“你一定在想,这是你自作自受。”沈澈自嘲,“趁此机会也好,你拿了我的性命去,为风扬报仇罢。”
提及风扬,萧乾猛地抬眸,半晌却别过视线,“我若要杀你,当初就不会救你。”他已经没有办法下手杀沈渊,而既然放过沈渊,也同样要放过沈澈。“是么,”沈澈冷哼,“石云也我所杀。”
“你很想死么?”萧乾睨着沈澈。
沈澈缓缓摇头,他要活着,即使是苟延残喘,他也要活下去看沈渊的结局。
“此后你有何打算?”
沈澈神色一动,“你呢?”
“我去风铃谷寻人。”
风铃谷?沈澈在脑中思索一番,确认未听闻此谷名字,“一人计短,两人计长,我与你一道罢。”
萧乾未料沈澈如此说,愣了一愣,“风铃谷,你还是莫要去的好。”
“为何?”沈澈追问。
萧乾只是摇头,他不能说风扬便是风铃谷中人,若是沈澈撞上风扬的族人,难保不会出事。但若是放任他不管,这般招摇的人,真要闹到金銮殿上去该如何是好。权衡利弊一番,萧乾终是点头应允,心里也或多或少存了几分侥幸,或许,事情没有想的那么糟。
第二十四章
一路西行,麻烦渐渐多了起来。不知是谁将他们的行踪露了出去,几乎每到一个镇子都会遇见江湖中人,想想也是,冷清的地方,但凡有外人进入,全镇人都知晓。虽然都只是些乌合之众,但数量多了同样让人烦闷,于是萧乾决定改走大的城镇,交通便利的地方人员集中,只要小心点,比小镇更安全。如此倒真甩掉了不少人,只是好运显然没有因为路线的改变而来临,当萧乾发现的时候,他已经被冠以了影水宫宫主的头衔,看着对面叫嚣着“沈澈!”扑过来的几人,萧乾嘴角抽动,开始思考到底是哪里出了岔子。
一旁的沈澈笑得极其嫣然,但很快他也僵硬了表情,从对面人的话语中不难听出,他们显然将他认作了萧干的男宠。于是在两位当事人并不知情的情况下,那张巨额悬赏的单子成了萧乾影水宫宫主身份的证明,而与萧乾一路同行的沈澈自然而然地被引申为其宠信之人。
“这是阴谋。”皱着眉头的沈澈道。月夜溪水边,他们刚刚打发走一批前来挑衅的武夫。
萧乾停了动作,还剑入鞘,不言不语。
“渊弟要娶公主,”沈澈道,神色意外的有些凝重,“萧乾,你当真不在意?”
消息是今早在不远的镇子上听闻的,皇帝赐婚,御前都护莫雨尘已与安宁公主定下婚期。初次听到时,沈澈吃了一惊,反观萧乾却无波无澜,好像要成婚那个是路人一般。观萧乾以往作为,若说他对沈渊无情,沈澈是打死都不会相信的,可如今这样子算什么。
“有什么好在意的,”萧乾面色不变,“早些歇息,我们寅时启程。”说着也不理会沈澈,自顾自的靠在树干上继续睡觉。今夜他们仍是露宿在城外,萧乾并不想给太多人惹来麻烦。
若是不在意,又何必将影水宫宫主的头衔往自个儿身上揽。沈澈也不点破,撇撇嘴和衣躺下,这几日不但要赶路,还要应付蹩脚武夫,实在有些乏了,一躺下,几乎是立刻就进入了梦乡。但这一觉并不安稳,他似乎进入了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一时是与沈渊的童年生活,一时是影水宫覆灭时,萧乾扶着他艰难的走在山道上,一时是满脸血污的玄武一字一句道,“舍尽玄武一生,定要助主上达成心愿。”沈澈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在现实还是在梦中,只觉得四围无数的声响扑过来,脑子里乱成一团。
就这样在迷迷糊糊的状态下不知过了多久,漆黑的梦境里突然传来若有若无的清音,他顺着茂密的林荫道循声而去,见着了河岸边背对自己吹箫的人。明明是在夜里,却见得那人黑发白衣,无比的清晰,沈澈看对方挺直的背脊,突然有了看这吹箫人模样的兴致,于是上前一步。对方回转身,沈澈猛地一僵,眼眸睁开,寒意霎时从四面八方涌入思绪,原来是梦。此时东方曦光微显,因在初春,林中有漂浮不定的雾霭,冷意沁人,沈澈看着对面倚着树干睡觉的人,想起了方才的梦。吹萧的人,是萧乾没错。
或是被沈澈的突然惊醒打扰,萧干的眉头微皱了皱,而后缓缓睁开眼睛,才睡醒的人有些微迷惘,又眨了眨眼,才真正清醒。瞥了眼天色,萧乾很快起身,对沈澈道,“时辰差不多了,我们启程。”神色正直的和方才那个视线不知落在什么地方怔愣的人判若两人,沈澈直想抚掌大笑,这样的萧乾,真是意外的可爱。
这一日里,沈澈的心情极好,萧乾虽有些不解,但转念想这人本来就有些喜怒无常,平白无故高兴也在情理之中,也就懒得搭理。“萧乾,你会吹萧?”骑马走的略后的沈澈突然道,他今天已经上上下下将萧乾看了七八遍。
“不会。”
沈澈有些失望,梦与现实果真是有差距的。萧乾看看不再说话的沈澈,心道大概是昨日深夜在林中吹叶片被沈澈听到了罢,是以有此一问,不过这也是小事,没什么好在意的。可就是这般小事,对沈澈来说又不一样,他发现了一些不对劲,而这不对劲显然与萧乾有关。都说聪明一世糊涂一时,直到十日后的某时,沈澈才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在看见萧干笑着对好心让他们借宿的农家大爷道谢时——他们两兄弟,从来就会被同样的东西所吸引。
第二十五章
这领悟多少来得有些晚,但现下情形也并未给沈澈太多时间考虑,就在他“大彻大悟”的第三日,两人便到了风铃谷。谷名为“风铃”,实是谷前宽阔,谷后一道峭壁,并无出路,故冠以‘风铃’的名字,而因为偏僻,谷里有无人居住,附近村民也说不清,倒是有说前不久见着谷中有年轻女子出入,萧乾道了谢,对这年轻女子,他心里有些底。
“那女子……是青龙罢。”沈澈道。
萧乾微点头,出了村子又行了个把时辰,之后岔入林中。他从未去过风铃谷,如今也只能凭着方位前行,只是山谷太大,寻人并非容易的事。
“我有个好主意,”沈澈道,抽出袖中一物。蓦地一声尖刺冲向云霄,萧乾微微眯眼,他认得这东西,影水宫用以召集附近宫众的烟花。如今影水已灭,青龙若是看见必定会前来查探,倒不失为一个好主意。
“等等罢,”沈澈道,在树下的大石块上坐下,萧乾也停了步子,转而靠在林中树旁。沈澈沉默,萧乾发呆,这是他们大多数时候的相处模式,沈澈不是不想与萧乾搭话,只是不知道他们之间还有什么好说的,虽然他们的谈话更多是关于沈渊,但最近,沈澈并不想与萧乾谈论到沈渊。他想了想,终于起了话头,“这风铃谷中有你要寻的人么?”
萧乾不得不皱眉,这问题沈澈今日已问过了两遍,第一遍是‘你来风铃谷干什么’,第二遍是‘风铃谷里有什么’,至于这一次,也不过是换汤不换药,这人莫不是受到影水宫覆灭的打击,以致爱失忆罢。尽管如此,他还是回答了沈澈的问题,“我不知道,”他确实不知道,此时的风铃谷对他而言就如同一个巨大的谜团,他只是直觉的认为谷里有他要找的东西,所以执拗的赶来罢了。
谈话到此便断了,不能提风扬,不能提龙骨,不能提沈渊,沈澈突然发现他与萧乾根本就没有共同话题,这个发现让他实在有些沮丧,又见萧乾不欲搭话,也就索性闭了嘴。林中很静,坐不多时,暗色的深处显出一个女子。
女子并不高,看身形更偏于少女,一身白衣,斗笠上垂下白纱,看不清样貌,萧沈两人吃惊,右手握上剑柄,他们竟不知这相距不过一丈距离的女子是何时到来!
“滚。”女子道,音色清澈。沈澈眼色沉下,除了沈渊,还没有人敢这么跟他说话,“滚出风铃谷,”女子继续道。
她既说‘滚出风铃谷’,想来必是谷中人了,萧乾一喜,尽管女子态度强硬,并不欢迎他们,“这位姑娘,可认得风扬?”
触及风扬的名字,女子愣了愣,又将萧乾上下打量一番,语气竟有些和缓,“风扬与你们是什么关系。”
果然是熟识风扬之人,萧乾抿唇,“挚友。”
女子转向沈澈,很显然,她问的是两人。沈澈挑眉,“死敌。”“呵,”女子突然笑道,“你这两人倒是有趣。”
正僵持间另一把声音自空中传来,充满着惊喜,“萧乾!”萧乾抬头,正被迎面撞来的青衣女子抱个正着,紧随女子而来的男子和沈澈同时沉脸。
“司姑娘……”萧乾苦笑着推开,见面自然高兴,可为何每次都是这般尴尬。
青龙清秀的脸上漾起笑意,“你无事便好。”视线扫到萧乾身后,又兀的冷脸,“沈渊?!”青龙冷声,提剑在手,如临大敌。沈澈闲闲站着,对萧干笑道,“萧乾,我便说了,这世上怕只有你能分清我与渊弟。”
“沈澈?”青龙蹙眉,她怎么也料不到沈澈会同萧乾来此。
沈澈不满青龙言语,冷笑道,“可怜影水上下奋战,两大护法却在此处谈情说爱。”朱雀面上一僵,正要说话被青龙打断,“你也不必说这些讽我们,当日在船上我已说清,你既容我不得,我何必为你卖命。”沈澈语塞,突然发现虽坐镇影水多年,这些属下的性子却从未摸清过,就如同现在,他怎么也未料到青龙也是牙尖嘴利。
他们这方说话,已全然忘记了先前出现的白衣女子,待发现时,女子的身形已在林中消失,萧沈两人都暗暗警醒,此女子竟能在他们两人的眼皮下来去自如而不被发现,武艺之高强可想而知。“司宇,你带他们进来。”女子的声音凭空传来,聚而不散,让人摸不清方向,白衣女子明显有着与其年龄不相符的深厚内力。
“风前辈?!”青龙失声道,显然方才她并未发现女子的存在,注意到女子是风姓,萧乾一凛,此人必是与风扬有关联之人,当日风扬所说,将龙骨带来风铃谷,是否便是要交于此人……
青龙不知他所想,只一径的拉着人往谷里走,边走边道,“风前辈人虽冷漠,但心肠极好,你与她相处几日便知了。”萧乾苦笑,但随即一股苦涩涌上心头,风扬因他而死,如今又是为沈渊才踏入风铃谷,他有何面目见风扬族人,又有何面目祈得他人谅解,若是这风姓女子要他拿命相抵……罢了,自风扬死后,沈澈道出实情,他就已经心如死灰,若是死在风扬族人手上,也算是还了风扬一条命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