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近了一看,小孩儿双目通红,脸上却半点湿润也没有,笑着说道,这年头骗个人也得认点儿真不是,你光是把眼睛揉红了,连个眼泪都掉不出来,怎么让人信呢。
哪里知道君不忘当时是把眼泪都哭干了。
只听他抽噎着断断续续,要……要让你……让你哭几个……时辰……你还能……有眼泪么……救……救救我娘吧……
商人一听,忙俯身查看,那妇人果真是昏死过去,并非佯装,这才帮着将她扶起来,背往就近的客栈。
路上问了君不忘大概,这才知道原来是涿州的灾民。
大夫诊断,长期营养不良所致,开了药,说好好调养就没什么太大的问题。
商人是个好心人,想收留他俩,君不忘不肯,说是等他娘好起来,还要去京城。
朝廷不赈灾,逼得灾民只得闹到天子脚下,为家园求点生机,无可厚非。
商人摇着头出去了,花了钱替君不忘母子在客栈定了几天房,让好饭好菜照顾着。
临走前还给君不忘塞了张银票,说是到了京城,如果情况糟糕,再用。
话是如此,到了京城无处安身,忍饥挨饿,银票仍好好躺在包袱里,谁也没去动。
眼见同来的灾民闹得天翻地覆,朝廷仍是没有赈灾的意思,只每日在城门外发放粥食,以此打发。
君不忘气不打一处来,期间娘亲已是染了风寒,又病又饿。每回他排着队等发放,想带点儿东西回去给娘亲充饥,个子小的缘故,力气也不济,常给挤到一旁,好容易等那些人散尽,哪还有食物的影子。
幼年的第一个大志,日后挣钱了一定还那商人的钱。
君不忘趁娘亲睡着的空当,从包袱里找出那张银票,藏在怀里,撒开了丫跑出去。
在家乡的时候,有几个常在一块玩耍的伙伴家中经商,银票之类的东西见过不少,也通晓用法。
问了去银号的路,这就急急忙忙往那赶。
正值开春,刚淋淋沥沥下过几场小雨,路面湿滑,积出不少水洼。
君不忘跑得跟没了命似的,只管往前冲,顾不上脚底下的路,一个绊倒连摔俩跟头。
面前有人呀了一声,显然是受了什么惊吓。
抬起头一看,一差不多同龄的男孩,只是一身华贵,气宇轩昂,不同寻常百姓。
君不忘匆匆忙爬起来,一身的泥水,定睛一看,小公子身旁立着辆马车,显然刚从上边下来,垫脚用的小凳都还没收上去,眼神朝下一看。
刚自个儿扑出去的泥水将那小公子的鞋面蹭脏了。
君不忘心知坏了,富人家的子女多娇贵,有点儿什么事就喜欢拿人出气,就像家乡给称作首富的儿子那样。
杵在那一点儿底气都没有地道歉,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闻声赶来的显然是个管事,见主子对着个衣着脏污的小孩,以为是遇上要饭的人,正要驱赶,给拦住了。
那小公子原是想生气不假,只是君不忘那一摔的确好笑,他真没见过能一摔下去连翻俩跟头的,还吃了一身的泥。
眼下他战战兢兢的模样尤为凄楚,那对眼透着胆怯,忐忑不安,显然是以为小公子会把他怎么着了。
这下是把小公子恶作剧的心都整出来了。
他友好地笑了笑,说,没事,一双鞋而已。
君不忘这才松了口气。
小公子又问,你跑这么急,横冲直撞的,是有什么急事吗?
君不忘见他非但不计较弄脏他鞋子的事,说话还好声好气,心中本是有了点儿好感,觉着不是谁家公子哥儿都那么无理蛮横,听他这么问,如实就说他是要去兑换银票,他娘病了,需要银子治病。
小公子上下将君不忘打量了番,有些不信,银票?呃,不是我说,银票怎么都是些商人在用,你怎么会……
言语委婉,骨子里是认为君不忘这身衣裳怎么着都不像是上等人家的孩儿,只差没当面说破,他还想逗他玩儿呢。
君不忘同小公子说了银票的来路,小公子先是惊讶,然后又作稳重状,说,我说了你可别生气,我就觉得吧,能有这么好心,白给一张银票么?该不会是假的吧?
这一说君不忘心里头一沈,结结巴巴道,那老爷……是……是个好人……不会的。
这样吧,你把银票拿我看看,我见得多,京城里的银号没哪儿不认识的,给你瞅瞅是真是假,你也兑得安心不是?小公子笑着说道,那股子善良劲浑然天成。
起先君不忘有些犹豫,但转念一想怎么说也是个富贵人家,就算不给他看,万一惹他生气了,闹起来可一点好处都没有,还得耽误时间,划不来。
于是从怀里将那张折好的银票拿出来,摊开了给小公子看。
小公子凑近了细看起来,有模有样,还伸手摸了摸红章的地方。
君不忘见他这阵仗,心想或许他是真的好心,替自己辩辩真伪。
一会,小公子抬头,就说了俩字,让君不忘的心如同掉进了窟窿。
假的。
这怎么可能呢……君不忘自言自语,并不全信,伸手要拿回银票。
小公子却是手一缩,说,不是我说,在这京城,出了假银票可不是闹着玩的,就像出了假钱那样严重,你确定要把这东西带身上?
君不忘隐隐听出了些什么,又怕那猜测是真,只得急道,那也是我的事,你把银票还我。
管事将要扑上前来的君不忘一拦,抓小鸡似的架在一旁。
小公子盈盈笑着,当君不忘的面把银票撕了个粉碎。
你做什么!君不忘急得大喊,转眼间眼前便是纷纷扬扬的纸屑。
我可是为你好,带着假银票在身上,让人逮到了可是了不得的大事。
君不忘是连眼眶都红了,小公子以为他会哭,扬高了嘴角等着看他的哭相。
君不忘倒哭不出来了。
不值。
天下乌鸦一般黑。他恨恨说了句,哭腔尽显。
原就好奇他为何不哭了,又听他说了这句,小公子好奇上了,你说什么?
我什么都没说,谢谢你替我看银票真假,我想回去了。
回去?小公子眉毛一挑,丝毫不觉得尽兴,你不是说你娘病了?
给戳到这软处君不忘顿时就安静了,唯一的张银票被这恶人撕了,他还有什么办法可以使?
小公子是什么人啊,从小给捧在手心里长大的,人神共愤了也有爹娘扛着。最喜欢抓人的心事来戏弄人家,这下见君不忘不说话,便知道那张银票是他唯一的希望,现如今撕在自个儿手里了,准得着急。
于是他说,你陪我玩个游戏,我不但出现给你娘治病,刚才拿你的银票,我也可以还你。
不要。君不忘直截了当就拒绝,脑子里又没浆糊,哪能上第二次当。
小公子笑嘻嘻地说道,你不要也得要,我肯出钱还还银票,是我仁慈,你若不肯,我就是绑了你也没人知道,看你娘的病等谁治。
君不忘猛的抬头,眼睛里全是火焰,这回是真真的哭了,咬着牙也往下掉。
亲爹抛弃他们母子,家乡大旱。
一路来发生这么多事,他都不曾绝望过。
绝望的是在绝处,遇上绝情的人。
是不是我陪你玩,你就真的帮我娘治病。
当然,听你说你娘是风寒,这种小病也花不了我多少钱。
那好,你说吧,玩什么?
小公子跳上马车,从窗里探出脑袋,示意管事将君不忘放开。
你跟着我的马车,如果在我回家下车的时候,你还能跟在我马车后边,你就赢了,晚上就去替你娘治病。
这有什么好玩的?君不忘脱口而出,不明白这样做到底乐趣何在。
小公子依旧是那副笑嘻嘻的脸,说,你不会明白的。
这就缩进去了,唤车夫驾马。
这茬十多年后的君不忘就明白了。
就像拎着块肉,逗得狗追着跑,团团转。
君不忘跟在小公子的车后边,小公子常掀开帘子探出身,向后看他,看他溜掉没有。
撑到后头已是头昏眼花,脚下步子胡乱无序,眼见那马车在一恢弘的府邸前停下,那小公子从车上跳下来。
君不忘是以为,转机到了。
小公子看了眼坐地上气喘如牛的君不忘,笑了笑,然后径直就进了府。
一句话没有说。
进去之后,直到当天深夜。
都没再出来。
君不忘躲在府邸对面的巷子口,缩着身子奄奄一息。
小公子没能兑现承诺。
但这不是最糟的。
君不忘发现这是条完全陌生的街道,脑子里是来时的记忆,混沌不堪,他走不回去。
他没有力气站起来了。
先前有的难过,生气,伤心,愤怒,全都跑得不见影子。
光剩下疲倦,仿佛将血肉都已经抽干了的。
就像困极了,上下眼皮直打架。
君不忘心想,这一睡,一定就再也起不来了。
有人在走动,渐渐往他那方向走去,君不忘听见地面上踩得很响的脚步声。
路过君不忘跟前,扫了他一眼。
走出去几步,又倒了回来。
第十六章
君不忘辗转醒来,视线里是横在上头的房梁,手脚是暖的,腹中也不饿,顿觉不对,一骨碌爬起,发现自己正躺在茅草铺上的地面。
四处一看,窄小的房屋,只开了个天窗,透着温和的阳光,光溜的四壁。
这不是那条街,也不是和娘亲栖身的废弃庭院。
地上坐着许多小孩儿,和君不忘年龄相仿,一个挨着一个,靠着墙,都盯着君不忘瞧。
君不忘给瞧得有些发怵,开了口。
这是哪儿?你们是谁?
半晌过去,一片安静,没人回答。
君不忘起身就往门口走。
这屋子窄小,房门却极大,足有两扇门板。
君不忘上前想开,却拉不动,给锁上了,锁链撞在木板上一阵阵响。
小兔崽子吵什么吵?!再吵就把皮绷紧点!小心老子抽你们!
冷不防有人在外边吼了声,一把粗壮的嗓子。
君不忘一听,怕极了,奋力拍门,想出去。
这会那些孩子当中一个比较大的,小声开口说话了,你不要再吵了,他真的会进来打我们的。
这到底是哪里?!君不忘急得嚷嚷。
在场的无一不摇头。
那孩子说,我们也跟你一样,醒来就在这了。
君不忘心里头有了强烈的预感,连连摇头,这,这是假的吧……
你不要费力气了,跑不掉的,之前也有人想偷跑,但是被王胡子抓回来抽了一顿,剩半条命了都。
王胡子?王胡子是谁?
就是刚才吼你的那个人,他的人都管他叫王胡子,我们都是被他带到这来的。
君不忘一下瘫坐在地,面如土色。
是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他明白这是遇上了什么。
家乡常拿来吓唬小孩不乖的。
人贩子。
你要是难过的话,就哭吧,只要不太大声,王胡子不会怎么样的。
君不忘整个人如同枯木,仿佛血液都凝了,幽幽问了句废话,会被卖到哪里去?
不知道,我只知道运气最好的被卖到一个不能生孩子的官家里了,被买走做下人的也有。
君不忘一阵头重脚轻,看人带双影,什么都没听进去。
就一个劲在那自言自语。
他说,我想见我娘。
孩子堆里有几个哇一声就哭了。
惹烟阁的王妈妈打量了眼前人许久,直把边上的王胡子看急了。
过一会,王妈妈才说,这是不是太瘦了啊?该不是身体有什么毛病吧?可别我养不到一年半载就咽气了,那我可是很亏的。
不会不会,我的娃都好得很,男娃这年纪不都瘦么,往后就慢慢壮了,而且你看,王胡子捏着君不忘的下巴来回摇了摇,这娃娃可是最好看的一个了。
王妈妈一听就变了脸,怒道,我这是想挑个儿子不是挑男妓,好看顶个什么用啊,得结实好养,这就跟个猴子似的,风一吹就能跑了吧啊?
王胡子不惊不慌,将君不忘拉上前去,抓起他的手腕放在王妈妈手心,说道,这您可就冤枉了,您自个儿摸摸看,这小子的骨头,可不细,将来不会长薄了的。
王妈妈将信将疑地捏了捏,果真如王胡子所说,看着瘦弱,不过是肉少,并不是小骨架所致。
就近将君不忘瞅了瞅,的确生了副好脸蛋,那对眉目生得最俊俏,却看不出他情绪。
这是不是太安静了点?我也不是第一次买娃了,前头几个就是哭得要死要活的难伺候,又退了,你这娃,这么安静,反倒让我觉得奇怪啊。
王胡子满脸堆笑,不遗余力游说道,他是怕生,刚到我这的时候,也是这副德行来的,天数一长,跟其他娃能把屋顶瓦片都闹下来,咱俩都姓王,也算是个家门了不是,这我绝对是不骗你的。
王妈妈拉着君不忘靠近了点,见君不忘虽然不说话,但神色里却不拒绝,并无太大的推挡,问他,你有名字吗?
君不忘点点头,用手指头沾了茶水在桌面划道:君不忘。
王妈妈是估摸着他六七岁的年龄,见他写得顺畅,茶水连成的字端正清秀,当真字如其人。心里喜欢,想这娃娃只是不说话,也不迟钝,便信了王胡子怕生一说,这才点点头,成了这桩买卖。
自此再无自由。
话到这也交代得差不多,还有未能尽详说明的,日后再唠。
君不忘自认说得够多了。
朱明风一副意犹未尽的模样,抱着君不忘说道,你不再跟我说多一些?
君不忘白他,你当我说书呢?
我可没这意思。
我只是觉得。朱明风把刚嬉皮笑脸的神色收回去,低着头静静看他,抚弄他的发丝,忽然又轻轻笑了笑,亲了亲他额头,带着小心翼翼,这番模样在君不忘的眼里扎了根便再无法移开。
我只是觉得,你肯说你的过去给我听,我很开心。
是么?
朱明风不答,点点头,趴在他身上问道,那我也跟你说说我的一些,你跟在我一块吧?
君不忘只看着他没说话。
我刚说我姓朱,你叫我明风就行,明月清风的意思,这是我的名字,很简单。
我之前还说我是有身份的人,这可能得麻烦你在有外人的时候喊我皇上。
我说我母亲不疼我,因为她只想让我听她的话。
我说我父亲不疼我,因为他有了我弟弟。
君不忘扑哧一声就笑了。
朱明风有些不明所以,扳着他笑别过去的脸,问,笑什么?
我说……君不忘刚起了个话头,又捂着嘴嗤嗤哈哈笑开了。
我说,你总是这么正儿八经的唬人的么?
朱明风这才明白他所笑何意,拍着他脸道,别瞎说,我没唬你。我问你,上次说的,你楼里的药,不但是宫里头的东西,而且,难道你弄到药方的时候,就不知道那是皇帝一人所用?
上一次?君不忘想了想,两人欢好的时候朱明风似乎的确提过药物一事,只是记不大清了。
刘大夫说的,倒是还记得清清楚楚。
他说除了皇帝老子,谁都认不出这药,只管放心用,皇帝后宫佳丽三千,哪里还兴上青楼的。
……
君不忘忽觉底气薄弱。
朱明风又说,你可别说什么是你自己研制的药方。
一听这话,君不忘来劲了,那也不能说明什么。
这回换朱明风笑得开心,说道,这么跟你说吧,你这药,在宫里叫醉春丹,是我父皇那一代出的,只是因为一些原因给禁了,我登基的第三年知道的这好东西,立马就叫太医给我弄了堆出来。这皇宫里的东西,天下无双,莫不是得要我叫人来调查一番?恩?
听他说得有理有据,君不忘不作声了,盯了朱明风两眼,突然嘴角一扬,极其暧昧的弧度。你打算怎么调查?
朱明风怎么看不出君不忘脑子里那些想法,他仍是不大信,将信将疑。
嘿,这事不急,慢慢查,你的药方我自然会找人拿到,你楼里负责掌药的,那些都交给下属查去,你嘛,当然是由皇帝亲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