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拎着装盘碟的篮子慢慢退出青莲轩。静澜磨磨蹭蹭地故意走在最后,就在要踏上另一侧长廊的时候,她悄悄地回身冲青莲
轩外的临水轩廊上看去。那一幕,她似乎一辈子都不会在忘记。深沉夜色下,那着明黄长袍的男子正一手举着白玉杯盏,一面
冲着无数残荷绽颜而笑,眼眸里融满了月色盈盈。那一刻,似乎所有的枯荷都恢复了往日容姿,在那男子的注视中,开成了无
数青色的莲花。贤帝十年,深冬,贤帝设宴于青莲轩。宴散后,贤帝仍游兴正浓,遣散宫人,兀自于轩廊饮酒,不甚跌入池中
,受寒过重,当晚不治,薨。
******
三日后,芩州城一早,待城门刚开,一辆毫不起眼的马车就悄悄地驶入了还在安睡的芩州城。车轮压着皑皑白雪,一路悄声疾
行,终于在城南程府外停了下来。车门一开,一个裹着灰鼠大毫的削瘦身影从车上下来。程府外早有家丁守候,一见来人连忙
转身开了大门。那人踏入府邸,步子一刻也不停,飞快地闯过大堂,长廊,花园,池塘,终于在一处朱色的门外收住了步子。
那人将有些冻得发红的手贴在门环上,顿了顿,接着一使劲推开了门。哎呦!正在此时,里面竟冷不丁有人喊了一声。来人一
慌,连忙探身进来,竟看到一个还穿着薄薄内衫的人摔在雪地上。想必是两人都要开门,那人正好被门一挡,摔在了地上。那
人抬着头,怔怔地看着来人。两个都冻僵了似地互相看着,一动不动。过了好一阵子,摔在雪地上的人猛得打了个喷嚏,两人
惊醒过来。“笨蛋,推门不能吱一声啊?”那人瞪着一双栗红色的眼睛冷声道。来人笑了,解开身上的大毫,上前将那人一裹
,接着死死地搂进了怀里:“会的,以后一定会的,一定会的。”“笨蛋。”那人轻轻骂着,将头贴上了来人的脖颈:“十年
,不早不晚,刚刚好。”对,十年,不早不晚,刚刚好。外面,旭日已然东升,芩州城熙熙攘攘起来,虽然是国丧,但是仍不
影响百姓们继续着自己繁忙而热闹的一天。而这两人,仍这么相拥着,似乎就决定这么站完天荒地老。冥河畔,彼岸花正悄然
绽放。
——正文完——
番外:十年之约
一支长箭,自城墙上急速而至,毫无偏差地穿透了柳彦澈的胸膛,鲜红的血随着银色的箭头一起迸出,仿佛突然开在白日的烟
火。
韩易之怔怔地站住了,感觉那温热的液体溅了自己一脸,接着那人就跌进了自己的怀里。他们谁也站不稳了,一同摔在地上。
身后的战鼓惊雷般响起,震得韩易之胸口都在发颤。他感到有兵士自身后冲来,又似乎有利箭向自己飞来,但是他似乎有什么
都感不到了。不知花了多久的时间,他才能慢慢低下头,注视着那张毫无血色却伤痕累累的面孔。
“为什么?为什么啊?”他似乎想要笑,但是已经没有气力了,薄薄的两片唇翕合着,似乎在说什么,只是已经发不出任何声
音了。
但是,韩易之却发现,自己听到了。
“傻子,你以为我真的会让你成为一个遭人唾骂的昏君吗?我只是想听你选我而已,听听就好了……”然后,就什么也听不到
了。
他就那么抱着那具染血的身体坐在地上,身侧是刀光剑影,血肉横飞。
似乎有人正在拼死掩护着他,有人正死命要将他从地上拖起来。
可是,他只是紧紧地抱着柳彦澈,属于他的柳彦澈。
终于,厮杀声渐渐息止了,取而代之的是兵士欢呼胜利的声音。
可是,这些都不重要了。
很多人前来跪拜,苦苦哀求,似乎要让他离开。离开?去哪里呢?就这么坐着,不好吗?韩易之纳罕地笑了笑,温柔地把柳彦
澈抱得更牢了些。
“他,没有死。”抬起头,是一张熟悉的脸,染满血污。韩易之瞧着那张脸,努力思索着,却想不起究竟是谁。
“他没有死,我那一箭正好避开了要害。箭头涂着药,会让人短时陷入假死状态。尽快给他止血吧。”那人蹲下来,将韩易之
扣紧的手指一根根掰开,将柳彦澈硬生生从他怀里夺了过来。
那人先点了穴道替柳彦澈止血,接着拉过韩易之的手按在柳彦澈的脖颈处:“看,你能感到吧,他这里的血脉还在跳动,他没
死。”
一下,两下,三下,隔着指头的厚茧,韩易之还是能够感到那清晰的脉动。
他笑了,傻子一般咧着嘴,来回地抚摸着那脉动的脖颈。
“都是傻子。”那人冷冷地撂下句话,站起身来:“他现在是没死,但是以后你们怎么样,我便管不得了。”言罢,那人拍拍
身上的土,转身要走,却又停下了步子,回看着韩易之:“他醒的时候,你告诉他,柳慕同他两不相欠了。”
那人离开了,一束阳光落下来,替代了他刚刚占据的阴影。韩易之看到那闭上的长睫因光线而微微颤动,他知道这个冬天就快
要过去了。
******
幽幽夜风带着蛙鸣穿过临水楼廊,斜窝在竹塌上的人不由打了个喷嚏,几乎就是同时,一床软毯就盖在了他身上。
那人翻了个身,用胳膊撑着头,笑眯眯地看着来人。
“不用跟我来这套,”柳子轩沉着脸:“凝昔姐一出府,你就开始瞎折腾。如果再染点别的病,她回来非把我唠叨死不可。”
柳彦澈揉了揉鼻子:“今天晚上月色好嘛,看着看着就睡着了。”
“得了吧,”柳子轩弯下腰,从竹塌一侧掏出被柳彦澈藏起的空酒瓶子:“你偷喝酒也别偷喝这桂花酿啊,半里外都问得到酒
香。”
柳彦澈有点窘迫地扯了扯弟弟的袖子:“千万别跟凝昔说,不然我就耳根不得清净了。”
“你要是伤口再开裂,我们都别得耳根清净了!”柳子轩瞪了他一眼,但口气还是缓和了:“算了,就此一次,下不为例!”
“一定,一定,”柳彦澈连忙做发誓状:“下次再偷酒喝,不叫子轩一起,我就五雷轰顶。”
柳子轩气不打一处来推了他一把:“往过点,我要坐。”
“好好,您请,您请。”柳彦澈立马裹着毯子可怜兮兮地缩到了一侧。
“话说,都快半年了吧。”
“什么半年啊?”柳彦澈装傻地反问道。
“那个人登基,别装傻。”
“嘿嘿,”柳彦澈笑着抬头看着天空:“是六个月零十天。”
“你还真算啊。”柳子轩回头看着自己哥哥,见那人不语,便伸手将他的毯子整了整,替他裹好。
接着重新坐好,凝视着眼前的盈盈碧水和点点新荷。
“惬意的日子过久了,倒觉得之前的一切像是做梦一样。”柳子轩不由叹道。
“比如,我逼死了大娘和你哥哥?”柳彦澈一如既往的煞风景,柳子轩不由眉头一竖:“不扫别人的兴,会别扭死你吗?”
“嘿嘿,大约会吧。”柳彦澈笑着带出两声咳嗽:“不过话说回来,那一天,你为什么不出手呢?”
“不出手?”
“不出手,杀了我?”随之而来的是一阵静默,静得连柳彦澈这个厚脸皮都觉得有些尴尬,干笑了两声想要打破僵局。
这时,柳子轩回过头,直直地看着他:“难道你不知道吗?”
“……”
“那个人曾告诉我,在二娘的葬礼上,你其实就想杀了我娘,但是你没有。因为,你觉得你不能让自己唯一的弟弟没有娘。”
“子轩。”
“我的理由,跟你一样,这个世界上我只剩下了你这么哥哥。”看着柳子轩缺乏表情的脸上泛起了异样的红润,柳彦澈歉意地
拍了拍弟弟的肩膀,却被推开了。
“夜深了,你要是还打算在这里呆着,我叫人去准备点热茶。”说着,柳子轩起身就要走。柳彦澈一改嬉笑的表情,看着弟弟
的背影,正色道:“子轩,等等。”
“何事?”柳子轩回过身,兄弟俩严肃地注视着彼此。
“嗯,”柳彦澈眉头皱了皱,沉思了片刻,接着道:“如果要备热茶,一定要在配上点包子点心什么的,我睡饿了。”接着,
他看着自己弟弟发青的脸色,满意地笑着重新背身躺下了。
身后是一片安静,但子轩似乎并未离去。“还有一点,我不杀你的原因。”
“……”
“在云城的那一日,柳慕来找我,要我同他一起设计害你。我同他约定,如果这一次你和韩易之都能活下来,那么我们就会放
手。”
“……”
“那次,你们都活下来了。那一次中毒,你几乎是去鬼门关走了一遭,那么我就算你死了一回了。别人跟你怎么算账,我不管
。但你同我家的血债已经两清了。那么你就只是我哥哥,我要用命保住的家人!”
“谢谢。”柳彦澈没有回头,但是他能听出来,那个常常疏于表情的弟弟这个时候正在流泪,而他知道子轩也一定不希望被看
到。
醒过来的那一刻,看到韩易之时,他还以为他已经走到了轮回井边,看到的不过是前世的幻象。
而后才知道,这是柳慕和子轩定下的计策,置之死地而后生。
债,很多时候是相互纠缠,难以算清的。比如他和子轩,抑或他同柳慕。谁欠谁,谁负了谁,都是难以回答的。
大约也只有等到真的入了那黄泉路,跪在阎王殿前,再由他一笔笔来清算吧。
“我是不会留下,成为你背后的人的。”柳彦澈记得自己握着韩易之的手,一字一句道:“我做不来,也做不得。我不能让你
成为宠信禁脔的昏君。”
“彦……”
“让我说完。”柳彦澈将手抵在韩易之的唇边:“成为君临天下的帝王,就意味着你将拥有一切,也许在那个时候,你就会发
现其实我不稀罕,你会后悔你的抉择。”
“那么你要我怎么做呢?”
“十年。”
“十年?”
“是的,用十年换遭受战乱的百姓,一个清明盛世。用十年,来作为一个你可以反悔的机会。”柳彦澈附过身,轻轻地用唇贴
了贴韩易之憔悴的面颊:“我会等你十年,一天不多一天不少。而在那最后的一天,我要看你换这天下一个太平盛世,也算减
轻一些我现世的罪孽……”柳彦澈顿了顿,深吸了口气,接着说道:“然后,如果你还愿意,十年后的今天,你就放下着万里
河山,来找我柳彦澈。我会在那一天等你,我只要你韩易之,不是帝王,不是皇子的韩易之。如果你不来……”
“我……”
“别,别现在回答我。”柳彦澈直视韩易之那双深沉的眼眸:“十年,我等你。等你赴约,或等你后悔。”这么回想着,柳彦
澈觉得自己又渐渐地陷入了梦中,那里什么都看不太清,只有一个模糊的人影,正一步步向自己走来。
然后,他听见自己说:“十年,不早不晚,刚刚好。”
番外:桃花仙
潺潺细雨中,韩易之一手小心地托着袋刚出炉的酥饼,另一手撑着纸伞,足下步履如风,在熙攘的人群中游刃有余地穿行。忽
然一阵狂风行至,卷着雨点子转了向,迎面打来,韩易之连忙半弓起身,把纸伞向前撑着,仔细酥饼不要被雨溅到。
可偏在他低头的一下子,一辆从旁侧小路拐上来的马车,因为雨天路滑,就猛地向韩易之的方向正冲过来。两侧路人都连忙避
闪,韩易之抬起头,正看见就要冲向自己的马车,躲已然是来不及了。他无奈地摇摇头,接着猛地运气,脚上一点,飞身跃起
,在空中连踏几步后,稳稳地落在不远处的小桥旁。他这一举,惊得路人都不由一阵唏嘘。而韩易之则连忙检察手里的酥饼,
发现完好无损后,方定住神。
“唉,那么辛苦跟琴音姐学的轻功,就是为了这个啊。”
想着自己现在在旁人眼中的样子,韩易之不由好笑地自语道。
“怎么?不满意啊?”
身旁忽有人语,韩易之一抬头,有人正无声地站在自己的面前。来人撑着一把青油纸伞,伞面低低压着,遮住了样貌。只能看
见一把削瘦的身骨裹在青蓝漫染的曳地长衫中,迎着料峭春寒,被清风将衣袖一挽,倒有些飘飘如仙的风骨。
韩易之眯着眼睛笑了,也不顾有些转急的雨势,单手就收了自己的伞。那人动作也快,跟着一步上前,把韩易之也揽进了自己
的伞下。
对上的,是那双熟悉的栗红眸子,噙着些许嗔怒的神色。韩易之笑着,一手握住了那人撑着伞柄的手:“怎么就那么等不得?
瞧这手冻得冰凉。”
来人长眉一挑,空着的手冲他一摊:“拿来。”
“知道啦,给你,给你,还是热的呢。”韩易之将纸袋放到那人手里,接着凑上前猛地刮了下那冻得有点微红的鼻梁:“你啊
,就这么跑出来?明知道受不得风,还非得挨冻。”
“罗嗦死了,既然怕我受冻,就该快点回来!来,打好伞,我们打道回府。”那人无赖地打断了韩易之,将伞往韩易之手里一
塞,便自顾自地拆开纸袋,吃了起来。
看着那饿死鬼似的吃相,韩易之不由地伸手帮那人擦擦那满嘴的点心渣子。
“别擦,别擦了,”那人一挥手,径自向前走着,含着点心的嘴还不饶人:“谁老像你这么爱干净啊。吃完了再擦不行啊,搞
得跟凝霜那个老妈子似的。”
要是让凝霜听见,你可死定了。
韩易之青着脸心里默默念叨着,脚下却仍加快了步子跟上去,小心地撑着伞,不让那人淋到,也顾不得背心被雨浇了个湿透。
“啊!”
突然,那人大喊一声猛得收了步子,一个急转身,差点跟紧跟身后的韩易之撞了个满怀。韩易之盯着那张沾满点心油渍的脸,
有些哭笑不得:“又怎么了?”
“刚吃就没了,你怎么买这么少啊?”那人怨气冲冲地叼着最后一块点心,拎着空纸袋,含混地质问着。
“好啦,这么油的东西,吃一点就好了。你自己的身子又不是不知道。”
“不管!再去买,再去买,再去买……”
韩易之头疼地看着那么好看的一张脸摆出地痞流氓地架势,一副不达目的死不休的样子。
“好啦,好啦,明天再买。”
“烦死了,这么点小事都办不好。去啦,去啦,天天喝凝霜的乌鸡汤,什么补身药粥,是会死人的!”
韩易之盯着那有点泛红的面孔,忽然计上心头,猛地身子向前一凑,嘴角微微勾起来:“彦澈啊。”
“突然凑那么近干什么?”
那人要躲,却不妨韩易之将未撑的伞一丢,伸手环住了他的腰。接着韩易之将撑着的伞慢慢压下来,脸也跟着向那还叼着点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