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我也真的得回去了。」上官兰呼了口气,「放你一个人没问题吧,宇文?」
那时候他为什么说没问题呢?其实他很怕一个人,其实他很怕怀里的人醒过来,他就必须面对无法避开的事实,可是他更害怕宇文洋永远都不醒,那他就真的变成一个人了。
一个人有多寂寞,别人根本就不会懂,漫长的人生中他始终都是一个人,一个人,孤寂的数百年岁月,师父养大了他,可是从来未曾试图了解他的心,只是不断追求着往前的道路;小虎陪伴着他,可是动物没有办法了解复杂的人类情感,就算有个说话的伴,心里还是空寂;上官兰是他最好的朋友,可是上官兰也有自己的人生,不可能一直在他身边。
一个人,他一直都是一个人,寂寞到快要疯掉,寂寞到连修仙也没有意义,寂寞到觉得被天雷劈死了都无所谓。
……可是那个孩子出现了。
那个爱哭的、缠人的、总在他身边跟前跟后,赖着他要求抱抱、要求讲故事、要求一起睡的孩子。
对他来说,宇文洋不是一个徒弟,而是一种生活方式,一种生活目标,所以他养育着宇文洋,也抚慰着自己的孤单,宇文洋离开之后他就等信,信不寄来之后他就等宇文洋回来,当回来的是喵喵,他就想也不想,一路杀上锁妖塔去救人。
他只是不想要一个人,他需要有人来证明他活着,他活着。
不要再丢下他,不要再抛下他一个人……
宇文沫垂眸,看着仍在昏迷中的徒弟,轻抚着灿银的短发,「你醒来吧……如果你醒来……如果你醒来,我就……」
如果你不哭,我就收你做徒弟……他好像也这样承诺过……
也许是巧合,也许是奇迹,话未竟,紧闭的眼皮忽然轻颤了颤,往上掀开,露出一双黑到耀眼的眸子,像是永恒的星空凝聚成一瞬,像是一池湖水倒映了整个夜,宇文沫的唇也颤抖起来,他在那双眼里看到自己的表情,看起来像是快哭了。
啊……都已经活了多少年了啊……如果这时候哭就太丢脸了……
宇文洋慢慢收拢手指,等到能够操控手指,又慢慢伸起右手,覆上了宇文沫的脸颊,露出不大符合年纪的可爱笑容,柔声道:「师父不要哭……师父别哭,兰师叔说,好男人不可以让喜欢的人哭……师父,我保护了你,我是好男人对吧……」大概因为太久没有开口说话,他的声音很喑哑,带着轻微的沙沙声。
「好个鬼,你只是个笨徒弟。」宇文沫笑出声来,伸指轻弹了下徒弟的额头,「笨!笨死了!平常都把我当成神,以为我无所不能,真正需要依靠我的时候,又什么都想自己解决……笨死了!」
「好痛……」宇文洋委屈地揉揉自己的额头,「痛……」
「根本就没有用力!」宇文沫抿唇,努力做出生气的样子,但仍在徒弟委屈期待的目光下败下阵来,轻揉着他的额头,呢喃道:「不痛不痛喔……」
「还是师父对我最好了……我好想念师父……」宇文洋撒娇地用头轻蹭着他的腿,「洋儿最喜欢师父了……三年来我没有一天不想回家……我羡慕我写的信,可以回到师父身边,我好想念师父……」
宇文沫慢慢拨着徒弟的头发,用手指梳顺,一次又一次,「那就回来吧……回家吧!不要离开了。」他柔声道。
宇文洋抬起眼,黑眸充满喜悦地凝视着他,「师父不会把我赶走?绝对不会?」
「绝对不会。」宇文沫点了点头,「你想在师父身边待多久都可以。」
「那我要跟师父一起睡。」宇文洋立刻提出要求,用斩钉截铁的语气。
宇文沫本想一口否决,看着那张期盼的脸,话就哽在喉咙里。
宇文洋等了几秒没等到拒绝,立刻欢呼道:「师父答应了!」然后跳起来,紧搂住宇文沫,在拒绝的话语吐出口之前,先封住微启的唇。
当熟悉又陌生的热度贴了上来,宇文沫脑袋里逐渐空白,忘记师徒的身分、忘记离开的那个人,忘记迫在眉睫的天劫,他只是轻轻颤着,慢慢闭上眼,第一次应允了那个不带情欲意味,只是表达出想念和欣喜的吻。
第九章
宇文洋充分地发挥了身为「病人」的权利,吃饭赖师父喂、睡觉赖师父抱,只要宇文沫打算拒绝,就可怜兮兮地哀哀叫,说这里痛那里不舒服,宇文沫明知道他是在苦肉计,每每仍是心软,还好他沐浴时总是肯自己擦澡的,不然宇文沫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宇文洋的撒娇,或者说是撒赖,是有分寸的,会让宇文沫感受到一点点底限被踩住的不悦和紧张,可是又不会过分得令宇文沫翻脸。
小徒弟是变聪明了,还是本来就很聪明?或者只是太过了解他,所以明白什么事情是犯规、什么是合理?
但是最近,本来应该属于犯规范围的接吻却被合理化了,拥抱变成日常生活,亲吻则是生活的点缀,有时候只是淡然的偷袭,啄吻之后伴随徒弟「嘿嘿」的得意笑声,还有宇文沫不带惩罚意味的追打——师徒俩开始打闹时小虎就会把一脸好奇的喵喵叼走,像一个担心女儿学坏的母亲。
有时候却是很深刻的,不经意地四目相接、互相凝视,直到宇文沫微红起颊,想把脸别开,宇文洋就会凑过来,温柔地印上他的唇。
灼热的舌头总是先舔过唇瓣,再敲开齿关,然后在口腔里四处逡巡磨蹭,直到因为太过激烈而无法呼吸,才放开彼此。
宇文沫觉得很羞耻,接吻然后全身发软,究竟是因为对方是自己的徒弟,还是因为亲吻本身?不管是哪一种,都让他觉得很羞耻。
宇文沫没有办法否认亲吻很舒服,也没有办法堂而皇之地承认,每每看着徒弟眼中的不满足,明知道他还想要更进一步,宇文沫就会仓皇逃走,尽管如此,宇文洋也不会步步进逼,像是很有耐心地在等。
等什么?等他习惯吗?等他陷进去吗?不可讳言宇文沫觉得很害怕,他害怕宇文洋会等到的结局,也害怕不可知的未来。
他不知道自己对徒弟是什么感情,是爱吗?好像不是,是亲情吗?有,可是更多了一些,还是其他的别的什么呢?他不知道。
那种混乱而复杂的感情,有别于他对宇文剑影的感觉,一样的部分是复杂,复杂到他不知道怎么解决才好。
这世界上有什么是绝对的正确,又有什么是绝对的错误?如果知道了对错就能够解决一切事情,那么那些既对又错、非对非错,或者复杂得不知对错的事物呢?
宇文沫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以往他告诉自己,不要挡住徒弟往前走的道路,现在却只希望那孩子停下脚步,一直停留在他身边,他会苛责自己的自私,却又反复思考什么才叫真正的自私,把宇文洋赶走?把宇文洋留下来?哪一种才是真正的自私?或者是捂住耳朵、遮住眼睛、掩住嘴巴,任一切顺势发展而不去阻止,才是真正的自私?
这种矛盾是爱吗?宇文沫不知道。
与混乱的感情世界相比,更应该担心的也许是自己的身体状况,为了让体内灵气可以正常运行,宇文沫不得不化用凝韬的功力,可是要把妖力内化成自己的道行需要很长一段时间,还有就是他造的杀业,近来他努力使用自己习得的微薄医理在救人,可惜山洞中雪莲草能治的也只有寒症,还不到活死人、肉白骨的境界,更何况杀人和救人不能相抵,但宇文沫已没有别的方式可以减缓自己身上的戾气。
随着时间一天一天流逝,他就越是感觉到庞大的压力,有什么正在逼近,让他食不知味、寝不安枕。
他知道那是什么,是天劫。
比预料中更快,决定成仙、成魔,或者灰飞烟灭的天劫,会比预料中更快就降临在他身上。
宇文沫做着明知没有用的努力,一边掩起耳朵,沉进徒弟的怀抱里去。
他不去想死亡,也不谈论,他只是眷恋着填补了无尽寂寞的最后一点点体温,那就是他现在所拥有的微薄幸福,他没有必要去界定这种幸福是爱情还是亲情,没有必要去界定两人是师徒还是恋侣,因为幸福根本不可能持续下去。
他就快要死了,度劫的时候,一定会死。
「师父,你是不是又没有睡好啊?」宇文洋吻吻宇文沫的额头,一边把早饭放在桌上,一边咕哝道:「是我不好啦!睡着了就跟猪一样,都不会起来看看师父的状况,可是师父你这样不行吧?我觉得你来越瘦了,本来就没几两肉啊!为什么会变得这么憔悴呢?」
宇文沫抬起手,一脸头疼地止住了徒弟的碎碎念,「我不过是食欲不振,又不是病了,该不到憔悴的境界吧……」真是的,一天到晚念他,到底谁才是师父?
「明明很憔悴!」宇文洋一脸委屈,跑进卧房拿了铜镜竖在宇文沫前面,「你自己看!」
宇文沫瞥了镜中的自己一眼,银色长发已经过肩了,被发丝轻触着的脸颊确实清减不少,又瞥两眼确定自己无法反驳徒弟的说法之后,宇文沫立即装聋作哑,捧起饭碗就吃。
「师父——」宇文洋开始他的拿手把戏,大哭大闹,「师父你不能再这样下去啦——都是骨头晚上抱着睡会很不舒服的!」
宇文沫一听立即拍桌,「那你不要抱着我睡啊!」
宇文洋泫然欲泣,「我是说师父会不舒服……」
「我不管!你竟然嫌弃我!」宇文沫怒瞪徒弟一眼,「分房!今天起我要跟你分房!」
「呜哇啊啊——」
「哭什么哭!几岁了还哭!」
早就见惯了这种戏码,反正每天都要发生,喵喵打了个哈欠,在小虎背上蹭了个舒服的位置,又继续睡了。
倒是小虎有点担心地抬头看了看窗棂外的天空。
他们住在山中,下雨下雪都算正常,但少有这样,几天来阴而不雨,只是有浅雷窜动,虽然还不到非常奇诡,但已可划入异象的范围,天有异象通常是灾难的前兆,小虎转头望向正在敲徒弟脑袋的主人,微微松开眉头,主人看起来并没有什么不对劲,会不会只是他多心了?
「师父……」宇文洋紧抱着宇文沫,把头埋在对方肩头蹭着,「师父师父……」身高比对方更高的青年实在不适合做这种幼稚的撒娇动作,但这样孩子般的举动总是能够让宇文沫心软。
果然,宇文沫露出无可奈何的表情,敲敲徒弟的头顶,哼道:「那我要吃京城那间老铺的雪花糕。」
「什么?」宇文洋抬头,瞠目结舌地看着师父,「京城?去京城很远欸!就算用上法力,来回至少也要两、三天啊!我不要离开师父啦!到时候师父要是被什么山精魍魉勾走了,我要怎么办啊!」
宇文沫忍不住脸红,用力弹了下徒弟的额头,「你疯掉啦?你以为一个普通的男人有很多人要吗?」
宇文洋捂着额头,委屈地道:「当然啦!全世界都是我的敌人,所有的男人女人最好都离我师父远一点!」
「不必连男人也……」宇文沫头疼地揉揉额角,怒声问:「反正我想吃,你去不去?你不是要保护我的吗?保护我的胃口也算数吧?你兰师叔没说惹喜欢的人生气是不行的吗?」
「不要什么都提兰师叔啦!」宇文洋大声喊冤。
宇文沫哭笑不得,「到底是谁每次都提他……」
宇文洋又揉揉额头,用晶亮的黑眸看着师父,「师父,你要我去京城我就去吧!等我回来,你就不能再生我的气了喔?」
「好啦好啦,回来就不生气……」宇文沫哼道。
宇文洋这才咕哝着随便抓了几样东西包起来,明显就是不想出门的样子,收拾好了又忽然道:「咦,对了,师父,师公那把狂龙剑我能不能带走?」
「啊?」宇文沫被这么一提也才猛然想到还有一把剑收在柜子里,「可以是可以……你又不使剑,要剑做什么?」
宇文洋一脸严肃地道:「预防师父睹物思人。」
「思你的头!」宇文沫又伸指去弹他额头,「脑袋里老是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你没提我根本没想到好不好!你要就带走啦!防身也不错吧?」
「师父要想我喔!」宇文洋抱着他蹭蹭,一脸幸福地说。
「谁要想你啊!」宇文沫伸手推开他的头。
「师父……」宇文洋一双黑眸又含泪了,一副不答应就要大哭的架式。
「好好好,想就想啦!」宇文沫头痛了,「快出门!去!」
宇文洋沮丧地翻出狂龙剑,一手提剑一手抓着包袱,又离情依依了好半晌才肯离开。
宇文沫一直站在门边,看着他逐渐变小的背影,只是想起那双总是认真凝视他的黑眸,心里就寒到发痛,从魂魄深处泛起来的寂寞扼着他的颈子,让他痛苦到几乎无法呼吸。
他终究还是……必须亲手把那孩子推开。
因为他是他的师父。
当宇文沫开始在房屋四周布下结界,小虎就知道事情不对劲了。
它像困兽一样在门口团团转,可是不敢去撞破宇文沫的结界,因为结界和宇文沫功力相连,毁坏结界可能会伤到宇文沫本人。
喵喵也一脸不安地看着门外席地而坐的宇文沫,宇文沫难得身穿道服,盘腿坐在草地上,动也不动,只是沉默地看着自己徒弟离去的方向,从他换好衣服、架了结界,他已经维持这个姿势一个时辰了。
宇文洋离开之后,天空就越来越暗,发出隐隐的雷声。
小虎虽然没看过天劫,这下也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
是雷劫,九重天雷加身,过了就得道成仙,过不了就灰飞烟灭。
小虎开始疯狂地刨抓着木门,发出凄厉的虎啸,希望主人把它从结界里放出去,它知道宇文沫想要保护它,可是它虽然不是宇文沫的使役妖,却仍将之当作主人,它是应该要保护宇文沫的。
喵喵也开始转来转去,大声喊「师父」,它知道自己的主人对宇文沫有很深的感情,它不能放着宇文沫一个人去度劫,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主人岂不是要疯掉了吗?
可是宇文沫完全把它们视若无睹,只是一直望着同一个方向。
徒儿现在应该快到京城了吧!离这里够远了,远得听不到雷声了吧?
宇文沫淡淡地笑开来。
他终究没有办法回应那一份感情,他会眷恋另一个人的温度只不过是因为长久的寂寞,那对眼里只看得到他的宇文洋不公平,他也不知道师父在他心里还有多少分量,但是爱过一个人不是那么容易放下,就算相较起来宇文洋对他而言比较重要也是一样。
既然如此,他还是应该放开手。
他不要成为羁绊任何人的理由,就算被留下的总是寂寞。
那个孩子的能力更胜于他,总有一天会成为了不起的修真之士,总有一天会成为万人景仰的目标,总有一天会站到不凡的顶端,那个时候,才该谈论是否要安于平凡。
而不是现在就困在他身边,不是的,他明白这个决定也许对宇文洋而言很自私,但这是他能付出最深刻的爱。
一个师父,对自己的徒弟,能付出的最深刻的爱。
天雷在短短的时间内聚集了,厚重的乌云和刺目的雷光令人心底生寒,轰然的雷声令整座山中噤若寒蝉,鸟兽虫鱼都瑟缩了起来。
宇文沫缓缓起身,他知道天雷不会给他准备的时间,他满身业障,一定会瞬间就被劈到粉碎,他伸手结印,在周身设下一重又一重的结界,他知道这不会有用,可是他也不能直接赴死。
小虎的啸声已经接近哭喊,喵喵也喊到有些沙哑了,宇文沫回过头来,对它们歉然笑笑。
人生中总是有些不公平的决定,有些人会死,有些人会得到保护活下去,他希望他能保护每个他爱的人,宇文洋去京城了,上官兰太远一定赶不过来,小虎跟喵喵无法打破他的结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