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拉斯的眼神像三月的微风,热暖,诱惑。只有够熟悉的人,
才能察觉在那样的专注中混杂着愤怒,是隐埋花蕾深不可测的剧毒陷阱。
亚拉斯站在窗边。带着傲慢与自信,对他的弟弟伸出手。
像天上的使徒,要带信徒飞翔,往至高至远的地方。又像试炼,从魔鬼而来。
贝特朗总是这么相信——哥哥不会真正害他。
记得童年的恶作剧,暴风雪的冬夜,半夜哥哥冷不防泼了他一桶冷水,
然后打开窗户让雪花疯狂地灌进来。
贝特朗吓坏了,而且冷得要命,他的嘴唇呈现一种病态的淡紫而且不停发抖,
他吸气但觉得窒息。肺部刺痛,水分在身上四处结冰的时候,他哭了出来。
亚拉斯发现玩笑开大了,关了窗来补救,他剥去弟弟身上结冰的衣物,
还跑去拿温水与毛巾,在火炉边搓揉冻伤的手指与耳朵。
惊吓过度的贝特朗,在那之后得了重感冒,卧病整整两个星期,
亚拉斯每天都去温室采摘黄色花瓣洒在房间,或把忍冬带到弟弟身边。
他会讲骑士与恶龙的床边故事,提出一些关于领地应该做的改革。
最后钻进棉被里,与他的弟弟,他相同模样的另一半挤在一起。
哥哥抱着弟弟,柔软的嘴唇会落在发烧的脸颊、双手还有额头上。
亚拉斯一次又一次地告诉贝特朗,他很抱歉,他真的真的抱歉。
至少在那时候,贝特朗相信,
为了母亲究竟比较喜欢双胞胎中的哪一个,争论得面红耳赤的兄弟心结,
终于有了真正的和解。
「我相信你。」
贝特朗一边回答,一边伸手握住哥哥带了皮制手套的手掌,
然后感到一股巨大的拉力将他带出七楼窗户。哥哥将他抱进怀里,
景色飞快流荡,他们高速往下掉落,灰色鸽群拍打着翅膀惊慌而过,
贝特朗可以感觉那羽毛扫过面颊的柔软。
一瞬间他明白亚拉斯要做什么了。
昨晚接待过白日河畔另一端的商旅,在宴客中他们听到一些刺激的新游戏:
坐着轮车滑下废弃矿坑的铁道。从高空系着绳子往下跳。
在结冰的河面,打破两个洞,然后脱光了从这端进入冰湖游到另一端。
贝特朗听了感到有些可怕,于是转过去看他的哥哥,亚拉斯专注地听着,
他沸腾的眼神闪闪发光,彷佛不愿意错过任何一个精彩的细节。
永远缺席的母亲,赫娜,一定没有听过这样的事情吧。贝特朗想。
给了兄弟一头红发的赫娜从不说话,她日夜抄写玫瑰经,终日关在塔顶。
那是一个骨瘦如柴而且远离人群的疯狂灵魂。
或许哥哥不停闯祸是想得到母亲的关注,但从来没有成功。
因为是领主的孩子,因为有那么一个不幸的疯狂的母亲,怜悯的目光便落在双胞胎身上。
这样的怜悯与温柔总是激怒亚拉斯,他不要别人可怜自己。
他变本加厉地挑战众人的极限,却沮丧的发现,那些人永远不能平等待他。
恶魔庇佑的传言围绕他们,他们仍然能轻易获得超过一般人容忍限度的最大包容。
他们依然是受诅咒的母亲所生下的,一对值得同情的兄弟。
这是永远无法甩脱的命运。与亚拉斯相反,贝特朗很快就接受了认命。
接近地面的瞬间,绳子勒紧他们身体,往上反弹抛高,
目睹一切的园丁发出震惊整个宅邸的尖叫,
贝特朗惊慌地感觉自己的肋骨,在压力下发出可怕的断裂声音。
吃过早餐的哥哥张大嘴巴,发出恶心的一声「噢!」,呕吐物便喷散出来,
洒在底下的草皮上。贝特朗见到哥哥腰间的绳子崩断,吓出一身冷汗,
即使肋骨附近痛得要命,仍死命地伸出手,去拉哥哥套着马靴的腿。
裤子被拉掉了一半,亚拉斯悬空倒吊着,露出大半个光溜溜的臀部。
这真难堪,他想,弟弟救了他一条小命。
感激的念头维持没有多久,一股带着骚味的浅黄色液体断断续续落下来,
像是一场午后的骤雨。贝特朗吓得尿裤子了。
那些难以控制的晶莹的尿液,全都洒在无法闪避的亚拉斯脸上。
「贝——特——朗——!!!」亚拉斯咬牙切齿地怒吼。
听见这么具有威胁性的声音,弟弟怕得手脚发软,终于放开了哥哥。
亚拉斯重重地摔在草皮上,摔在弟弟的尿液与自己的呕吐物里。
他低下头,发现自己的腿弯成奇怪的角度,接着是痛楚——
爆炸性的痛楚。贝特朗吊在空中摇晃,不停地哭。
亚拉斯与贝特朗,他们兄弟俩十五岁的夏天,仍然是在混乱中拉开序幕。
贝特朗折了一根肋骨,亚拉斯断了一条腿,两个人必须在床上好好休养。
巨人般的父亲忿忿地带着长鞭,认定这次的意外又是亚拉斯带头。
罗得进门,对着亚拉斯就是一记耳光,他把孩子拖下床。
必须好好训诫,罗得想。
总有一天亚拉斯除了害死家人,还会害了整个领地。
哥哥偏着头,鲜血流出鼻腔,低垂的眼帘缓缓在贝特朗面前张开,
仇恨的薄蓝色的双眼,住着颈戴铁枷、狂怒的一头疯狗。
贝特朗感到心痛,他不明白他哥哥的体内,为什么流窜着那么多的愤怒?
年轻、骄傲而俊美的面孔,何以镶嵌一对绝望苍老的双眸?
那一夜哥哥没有回来,贝特朗知道亚拉斯会在哪里,往下的长廊尽头,
战时用来囚禁战俘的隔间——能在空气中嗅到寂静与腐朽的地牢。
他曾经担忧地在石阶旁聆听,那一声又一声,随着长鞭抽打而捣散的嘶哑呻吟。
贴在墙边的身体开始颤抖,贝特朗对哥哥身上背负的责打,难以释怀。
那鞭打该落在自己身上,是他做的。是他在十岁的生日宴饮中,
不小心刮坏了古老而贵重的油画……九岁时碰碎的水晶长发钗……
七岁时不慎扯断的天鹅黑珍珠项链,六岁跌倒泼在王族靴面的酒……
哥哥总捏着弟弟柔软的小手,暗示他什么也别说,然后承认了过错。
暴雨般的斥责淋在脸上,亚拉斯稳稳站着,并不逃开。甘愿为他的弟弟,
为环绕他手臂彷佛心里害怕的瘦小身躯,只身抵挡所有的敲击与苦头。
以不知悔的姿态,表现得蛮横、无理,以便将失误都揽到自己身上。
亚拉斯永远是容易闯祸的败家子,贝特朗永远是乖巧的小少爷。
多么久啊,这样的标签黏贴在两人身上,最后竟像真的一样。
父亲甚至相信长子拥有了一个无可救药的灵魂。
无数次他们肩并肩坐在石墙的边缘,一起欣赏晨星受日出燃烧。
白茫茫的金光在头顶扇状逸散,旋转的风吹开少年们的领口。
带着憧憬与感激,贝特朗一双翠绿色的双眼,望着哥哥带着伤的鼻梁。
「没人能与你相比。」他真诚地对哥哥说。
亚拉斯凝视着银色长丝缎似的白日河,没有任何回应。
他只是累了。恰好厌倦了很多事情。比如探询母亲发疯的原因,
比如恶魔血脉的谣言。厌倦了村民畏惧而警戒的眼神,西边亡灵的传说,
伊甸庄园经历的三次阴影,墓园里巨量墓碑的秘密。
就像现在,贝特朗抱着胸口的伤,缓缓走下阶梯,去探望他的哥哥。
亚拉斯萎缩在石头砌成的地牢里,破碎的衬衫沾满凝固的褐色血迹,
狭窄、孤寂的空间。他以疏离与疲惫,漠视弟弟的叫唤。他只是累了。
「我厌倦了看到我自己。」亚拉斯乾裂的嘴唇喃喃自语。
贝特朗透过铁栏注视他的兄长,那句不甚清晰的话让他狼狈得胀红了脸。
「我厌倦了看到我自己!」亚拉斯朝他的弟弟大吼,并掀翻一盘冰冷的午餐。
被烫伤似地放开铁杆,这句话狠狠撕裂了贝特朗。
他感到身体每一根骨头都痛了起来,颤抖的泪光蓄满眼眶。
踏着迟缓的步履,他回到卧房,那句话令他没办法忍住伤心。
他不知道亚拉斯说的「自己」,究竟指的是哥哥,还是长相几乎相同的弟弟。
贝特朗害怕被厌倦,但更害怕哥哥轻看生命的重要性。
他不能想像双胞胎中的另一半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卧床休养的这段时间,贝特朗拜托裁缝教他剪裁与缝纫,
亚拉斯喜欢穿的紧身黑外套,他在上头以金线缀绣了一只和平鸽。
将外套摆放在亚拉斯卧房的床头,他希望哥哥能够明白这份心意。
隔天贝特朗在晨光里醒来。睁开眼,就发现亚拉斯穿着那件黑外套,
拱起如虹的背脊,沉沉地靠在弟弟背后睡觉。
贝特朗凝视哥哥唇角的瘀伤,微微皱紧的眉头以及,线条优美的眼鼻。
他伸出手。碰触他的双胞胎兄弟,像盲人触摸春天的茉莉。
指尖抚过哥哥熟睡的额头,长睫毛,以及鬈软如藻草的红浏海。
或许他在母亲腹中曾经这样做过——兄弟依偎着,贴着额头。
感觉温暖,感觉平安,冰冷的闪电也无法打断他们的梦。
他知道亚拉斯薄薄的眼皮底下,藏有一对冷潭似的水蓝眼睛。
有时温柔如晨曦,有时无情锐利如石英。
贝特朗的瞳孔,是翡翠的苔绿。
他们兄弟俩外貌唯一不同的地方,只有眼睛。
闭着眼睛的亚拉斯慢慢露出一个象牙色的笑容。
他出奇不意地跳起来,亲吻弟弟苹果的脸颊,然后搔痒,直到贝特朗大笑讨饶。
「昨晚来了穿着骑兵制服、满身是伤的客人,父亲帮他涂药与包扎。」
亚拉斯神秘兮兮地告诉贝特朗:「他的舌头上有好几个洞……」
在贝特朗还病恹恹躺在床上时,亚拉斯就已经拿掉夹板,开始上马术课了。
负责教课的,是罗得收留的客人,来自白日河另一端的前骑兵队长,瑟伊。
穿着白银轻胄,面目清秀的金发青年。抿紧的薄唇,总是冰冷严厉,毫无笑意。
庭院经常传来瑟伊纠正亚拉斯姿势的声音。
瑟伊抵达宅邸时浑身是伤,神情狼狈。
他是罗得出外经商时,从邻国奴隶市场,拿着大把金子赎回来的战俘。
凭藉优异的剑术,瑟伊年纪轻轻便以平民身分升至骑兵队长,边境战争却改变了他的命运。
使剑的右手在被俘虏时,遭到刑求与火烤,连拿刀叉都会颤抖。
所以他教导亚拉斯的时候,右手总藏在绷带里,以左手剑击。
对于一个战士来说,瑟伊几乎是个废人了。他感到痛苦,不愿意见到任何熟识的下属。
「我没有办法一直盯着这两个小魔鬼,」罗得这么告诉瑟伊:「你得帮我照看。」
他就像有钱父亲从市场里挑了新玩具给孩子。领主的儿子们需要一个家庭教师,
而教师的模样,也必须是罗得所中意——即使有点残缺而且伤痕累累。
会马术、剑术、射箭、历史、算数、还是个年轻的骑兵队长……
当罗得在奴隶市场发现瑟伊,几乎是眼睛放光、贪婪地直盯着木板上的附注。
奴隶主扯开瑟伊的裤头,掏出完好无损的生殖器,「我们还没有阉割他,」
一口金牙的嘴猥亵的笑了一下,奄奄一息的骑兵队长被翻过身:「你看他的屁股。」
「窄得像个十二岁孩子的臀部,形状漂亮,而且还没有被操烂。」
「该死,他看起来像被发情的公牛操过。」罗得讨价还价:「看看那些血。」
「他是个队长,自然比较受欢迎。」肮脏的手漫不经心地拨开瑟伊的头发:
「但这表示他已经被狠狠疼爱过了,磨去了脾性。我们拔去了他的爪子跟毒牙。」
「我不知道。」罗得刻意露出犹豫的模样:「让我考虑一会。」
他注意到这个屈辱得脸色发白,说不出话的金发青年,有一张惹人怜惜的脸。
罗得从以前就很喜欢在贫穷、堕落的地方,发掘值得珍藏的宝物带回家。
「当你拥有一匹漂亮的骏马,还会在乎之前有谁骑过吗?」
这句话像是有魔力一样,打动了罗得的心。
罗得从奴隶主的手中接过了颈圈的铁链,结清了帐。
爬上马车的那一刻,瑟伊痛哭出声,在罗得无表情的注视下,
他缩成渺小的一团哽咽发抖,不知自己该为脱困放心,还是该为将来担忧。
罗得付出的金子,他永远也还不起。但是他真的很需要离开那里……
他知道自己将在伊甸扎根,将生命卖给这家人。
贝特朗捏着手中的羊皮纸与书籍,他翻阅那些,亚拉斯无心观看的传记。
比起经商在外,挥霍无度,一回宅邸便狂欢宴饮的领主父亲,
他更喜爱那位有着金头发、性情拘谨的青年教师。
他记得瑟伊进入卧房的所有细节,勾至耳后的金色细浏海,
无力抬起的绷带右掌,烫直的高领衬衫,不可思议的忧伤眼睛。
瑟伊像水仙一样优雅地垂立床边,轻声说话——
「我来自被践踏、屠杀的骑兵队。我曾以自己的生命交换其他人的自由。」
「然而现在,我只是一个被遗弃的队长,被国家忘却、无法顺利使剑的战士。」
「你们的父亲从奴隶市场买下了我的一切。我叫瑟伊,是你们将来的导师。
培育,保护,并让你们成为适合掌管领地的继承人,是我活下去的使命。」
亚拉斯坐在石窗边,桀傲的蓝眼睛瞪着,像要把瑟伊烧出洞来。
贝特朗了解他的哥哥,哥哥也会喜欢瑟伊的。他们从来都喜欢相同的东西。
亚拉斯只是不愿意承认而已,他可是每天都准时上马术课,从不缺席。
射箭与马术是亚拉斯偏爱的项目,他可以整个白天练习不厌倦,
偶尔滴着汗,拿着长弓进来喝掉一整罐水晶长壶的水,又背着箭袋出去练习。
白皮肤被太阳烘烤成蜂蜜棕,显得眼睛更加锐蓝。但绝不能叫他看书。
一坐在书房,不久就垂着脑袋睡到天荒地老。
亚拉斯不再玩命似的冒险,叛逆期的精力与愤怒全发泄在课程里。
贝特朗对骑马没办法,也没有拉开长弓的臂力。但他能使剑,而且进步神速。
以瑟伊的话来说,他有天赐的灵敏与专注力。仅仅一年多的时间,
贝特朗已经能与瑟伊长时间对剑,直到晚宴开始——当然,瑟伊是用左手。
晚宴、梳洗完毕后,就是拉丁文进阶课程。瑟伊与贝特朗的一对一教学。
有时贝特朗会谈及他经常做的噩梦,心底那一块黑暗的角落——
脚底迸出的篝火,瘟疫的黑蝗虫,逐渐啮咬至白骨的头颅,火柱燃烧的圣母。
即将被剥夺什么的痛苦会钻他的心,使他流血,贝特朗陷入恐慌的僵直,
他总是在拓大的卧房,在柔软的天鹅绒枕头上,突然间悲惨地醒来。
第一件事就是找他的哥哥。
对贝特朗来说,母亲是陌生的封闭背影,父亲是物质层面的资助者,
只有亚拉斯,他亲爱的双胞胎兄长,会宠溺他。
拉着他冒险,逗他笑,惹他怒,令他心碎……哥哥是他寂寞世界的白天与黑夜。
瑟伊是个很好的聆听者,他静静望着贝特朗,伸出绷带缠绕的右手,
摸一摸双胞胎弟弟的珊瑚红头发。他想这一对孩子一定遭遇过什么,
才会提早觉悟危机、恐怖、以及阴影,渗着寒意的创口逐渐扩散——
贝特朗成了持续惊吓与不安的孩子,而亚拉斯易激动的心填满愤怒与迷惘。
瑟伊相当严格,亚拉斯经常因为受到反覆指正,而恼羞成怒。
当亚拉斯用轻蔑的态度对待瑟伊,贝特朗就会担忧地望着哥哥——
真正的亚拉斯不是这样。霜一样蓝的宝石眼珠里,其实藏着柔软与善良。